撒哈拉有股魅力，總能把世間所有燃出色彩，即便是冬季吧，依然暖暖的，白燦燦陽光下，沙丘群在不遠處閃著金光。唯有當風從積雪的亞特拉斯山脈襲來，才讓人想起已值歲末。

那是個稱不上寒涼的上午，貝桑回家族老宅喝熱騰騰的阿拉伯甜茶去了，我獨自在廚房好整以暇地煮著咖啡。這民宿都還沒蓋好呢，臥室地磚也才鋪上，諸等壓力已落在我肩上：競爭已然進入白熱化的沙漠旅遊業，在在壓迫如我這等小規模獨立工作者，更不用說家族一雙雙不斷朝我伸來的索求之手。

出身島嶼的我，真能在沙漠安居，進而實踐夢想？

若「融入當地」意指將自己變得和他們同個模樣，那麼我在這裡沒有未來，畢竟我從無法忤逆己心地扮演一個我不是的人。

若「同化」注定不可行，咖啡與甜茶能否並存於一室？

我深深吸了口瀰漫廚房的咖啡香，瞬間，我已不在沙漠。

剛端起杯子，一個身影擋住門口的光，抬頭一看，是二哥長子席德。這傢伙不是應該正在學校上課的嘛！

十四歲的席德是個被父母「放生」的孩子，沉默到近乎隱形，存在感極低，平時跑得不見人影，不似弟弟尤瑟老愛來我這兒蹭好處。大人們說席德素行不良，淨和村裡幾個青少年幹蠢事，或是到處打工、賺零花錢。沒人知道他在學校究竟有沒有學到東西。席德甚至不愛回家，晚上自個兒睡在星空下的沙丘，野生動物似的。

可我總覺他的安靜外表下有一顆溫柔的心，感受是有的，只是藏著，情感是真摯的，但不輕易表露，對事情的看法似乎都淡淡的，事不關己地活著。

***

我朝席德笑了笑。他比手畫腳，要我拿相機隨他回家族老宅。

沙漠人習慣外國觀光客好奇地到處拍照，我又愛以相機記錄沙漠生活與自然地貌，在家族眼中，我就是個愛拍照的觀光客。

待我走進家族老宅，所有人全在後院，一雙雙眼睛直盯著角落，七嘴八舌討論著。席德指了指兩個陌生青少年，說：「我朋友。」

我自然而然望向眾人視線集中的角落，竟有個小小生物瑟縮地躲在那兒，警戒地看著圍觀群眾，兩隻前腳被長布條綁著，脖子上胡亂繫著一根又粗又硬的塑膠繩，那是沙漠人用來綁牲口的。

瞧那雙圓圓亮亮的大眼睛，高高豎起的大耳朵與淡金色嬌小身軀，啊，不正是撒哈拉耳廓狐（Vulpes zerda）嘛！

我驚訝地轉頭望向席德，不明白為什麼沙丘裡的美麗生物竟會出現在人類屋舍。

「昨天，我這兩個同學放學後很無聊，就偷拿家裡的捕獸夾，擺在沙丘上，想抓野兔回去加菜。今天早上才發現竟然捕到一隻耳廓狐！他們不知道怎麼辦，也不敢讓家裡知道，就偷偷帶來找我。」

耳廓狐前腳被長布條綁著，隱約可見毛上乾掉的血跡。席德迅速拆開布條，天哪，狐狸的兩隻前腳全被斬斷了，已不再流血，斷掉的骨頭呈碎裂狀，只剩外層皮毛與肌肉接連前掌與身軀，小小身軀顫抖著，戒備著，無聲，只怕已傷重到連痛覺都失去了。

大哥四歲么兒阿迪在旁對著狐狸鬼吼鬼叫，高舉拳頭，作勢要痛扁牠，耀武揚威地展現男子漢雄風。席德大聲喝斥，伸手想拉開阿迪，見大嫂板著臉瞪著自己，一把抓住狐狸斷掉的前腳懸空提起，朝我遞了過來。

我無法想像狐狸承受多大的驚嚇與劇痛，趕緊請他放下狐狸。

狐狸一著地，害怕得只想逃跑，阿迪見狀，興奮地要追，我擔心狐狸因小孩追逐愈發傷重，衝動地抱起了牠。瞬間，我彷彿摟著溫馴的小貓咪。

「小心！會咬人！」男孩們驚呼。

「摩洛哥法律禁止捕捉耳廓狐，你們應該不知道自己已經犯法了。」我迅速解開套在狐狸脖子上的繩索，在心裡暗自發誓，從此不會讓任何一根繩子阻礙這美麗小生物暢快呼吸。

這時，貝桑恰巧回來了，看到我懷裡的狐，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生氣地對三個男孩說，下次他們再去沙丘設捕獸夾，被他逮到，絕對扭著他們的耳朵，把他們抓去警察局關起來！

「萬一狐狸死了，罪刑可是很重的，說不準得坐幾年牢。這次我原諒你們，如果再犯，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去警察局告狀。」我氣定神閒地看著三個男孩。

男孩們嚇壞了，嚅囁地說：「那……這隻狐狸送妳。」隨即一溜煙逃了。

大人們的舌頭興許是被警察給關進了牢裡，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吭聲，這狐斷腳就斷腳，沒啥大不了，是我這異鄉人太大驚小怪。

我抱著狐狸，向眾人點頭致意，轉身大步離去。眼角瞥見阿迪膩在最疼他的叔叔貝桑身上，指著我懷裡的狐狸，不知正撒嬌地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