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我家
這天是我的生日,爸爸讓我邀請了幾個同學來家裡。他早上興沖沖地帶我上街,買妥蛋糕、零食和飲料,還想買壽星戴的高帽子,但文具店裡沒有賣,他看見牆上掛著裝飾用的繽紛彩帶,想買回去布置出更熱烈的宴會氣氛,我用時間不夠,且不知道要掛幾條的說法,才成功制止他。爸爸的機車掛鉤吊滿東西,他的腳被擠得只能向外敞開。我在後座小心翼翼地懸起手臂,盡量讓蛋糕遠離所有劇烈的震盪,卻漸漸開始痠疼,趁紅燈時換手,分散注意力,才發現爸爸的後頸原來有如此細密的淡色毛髮,而且他身上聞得到肥皂的味道。
媽媽在家裡打掃,地面清掃得毫無灰塵,腳踩上去光潔冰涼,特別加了地板清潔劑,全家飄蕩著海洋的香氣。桌面的雜物收進不同的抽屜或盒子裡,撕下來的日曆紙都摺成紙盒。本來沾上湯漬菜汁、鋪滿灰塵的桌墊擦回玻璃的樣貌。
我和爸爸到家時,她正蹲下清潔沙發椅的夾縫,用牙籤刮出許多餅乾屑與指甲,還有一些僵硬的食物殘渣。媽媽這次沒有罵我吃東西總是亂掉,我還特別躲開她的眼神,但她只是抬頭看時鐘,叫我趕快把剛買回來的東西準備一下,蛋糕先冰起來。爸爸這次安靜地照媽媽說的做,繼續規律的分工,他的眼神像是調暗的檯燈,縮起來偷藏更多貼身的心事,他幽幽地跟我一起走進廚房,把我手上的蛋糕接走,打開冰箱,挪出可以放的空間。
這是我讀小學以來第一次辦生日宴會。我去過其他同學的,他們都住在整棟像別墅一樣的漂亮透天厝,或是戒備森嚴,有警衛看守,每一道門和電梯都有感應鎖的大樓。他們的家本來就是用來舉辦宴會的,色調統一得像一片乾淨的畫布,任何人物放進去都是鮮豔的主角,家具散發新東西的味道,即使沾上灰塵都還會發亮,灰塵反而是點綴的星點。
我們家住公寓,樓梯間充滿從地下室溢出來的陰暗與潮濕,牆壁不是裂紋就是壁癌,地面都是不知何時搖落的粉塵與漆塊,或是結滾成團的灰塵。我一直認為這樣的通道只能讓習以為常的住戶通行,並不適合讓其他人通往一場宴會。
爸媽終於不是給我幾張鈔票,讓我自己準備要帶去別人家的生日禮物,他們用心替我準備了一場生日宴會,將黝暗的房子刷亮,想讓爬上樓梯時沾滿灰塵的賓客跳進明亮清涼的游泳池。我只需要邀請我想邀請的人,然後坐在椅子上等宴會圍繞著我慢慢成形。
這次來的同學,我都參加過他們的生日派對,終於可以禮尚往來,捲進他們歡樂交替的派對螺旋。爸爸和媽媽看起來很緊張,即使準備工作大致完成了,他們坐一下就會開始左右張望,屁股像繫上彈簧,坐落底就會彈射起身。比如爸爸發現盤子不夠,趕緊叫媽媽拿來,媽媽也不抱怨,立刻準備。媽媽發現沒買紙杯,叫爸爸去買,爸爸立刻從媽媽的皮夾裡翻出鈔票出門,媽媽不在意,只瞥了一眼。他們一直對話,籌備會議不曾終止。
同學陸續出現,我和他們一個一個燦笑地說著:「歡迎來我家!」
爸爸站在我身後,一手壓著我的肩膀,因此我向上站得更挺,如一隻兀立在峰頂的鷹。爸爸的聲線沉穩:「別客氣,當自己家。」
媽媽安排他們入座,問他們要喝哪一種飲料,咕嚕咕嚕地替他們斟滿,嘴角始終掛著溫藹的微笑與日常的問句。
我的家到處都聽得到笑聲,乾淨敞亮,沒有任何陰影與灰塵。爸爸和媽媽一直圍繞在我身邊,感受得到他們身上的熱氣,他們為我唱歌時,我被他們嘴裡的雲朵托著,自由地彈跳與飄浮。
在我們忙於吃各種桌上的食物與蛋糕時,爸爸用大人的樣子問我們話,關心,有時自覺太過嚴肅,或闖入他聽不懂的話題,不知道怎麼回答時,他就低沉地笑;習慣說閩南語的他全程說國語,每個字說得平順,腔調略顯怪異,而且慢,怕舌頭和牙齒在不熟悉的角落撞成一團,聽起來像一個新造出廠的機器人。
媽媽勤奮地收掉剛空下的碗盤,隨時都有乾淨的抹布兜走桌上的渣屑,偶爾還能恰巧笑著把乾掉的話接走。比起享受我的生日宴會,我更專心於觀察嶄新的他們,他們比我更像是站在聚光燈裡,穿新製的華服,扮富麗搶眼的主角。
我們家沒有遊戲,吃完東西,拆完禮物,看一會電視便沒事可做,話題也乾了。我的情緒一直漲得很高,像困在逐漸失氧的船艙裡,頭昏腦脹。我們家沒有冷氣,多從房間搬來一臺電風扇,也吹不散太多人體熏蒸出來的熱氣,我的身體浮出一層薄薄的汗水,體內的黏液再也蓋不住。地板被不同的腳掌反覆踩,黏附曚曖的濕氣。
同學們幾次交換眼神,幾次仰望時鐘,等其中一個開口,便紛紛說爸媽規定的時限到了,差不多得走了。
爸爸依然跟在我身後,一起站在門口,把他們送走,爸爸說著其他爸爸們也會說的:「下次再來玩。」媽媽在廚房洗碗,水槽和碗盤不斷碰撞,把外頭入夜的黑暗與寂靜一一敲碎,灑進家裡。
最後一個同學離開了,我突然感到非常疲憊,像被留在退潮沙灘上的小魚,瞪大半邊的眼珠,腮仍微微張歙。
我一轉身,門便被爸爸關上,很快地,爸爸也消失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拿好鑰匙和錢包,趿著拖鞋出門。媽媽還在洗碗,所有的聲息像泡沫被沖洗殆盡;後來媽媽回到客廳,打開電視,陷入自己的劇情,沒有發現我的落寞,也沒有問起爸爸的行蹤。
我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等睡覺的時間越來越近,沒專心看電視,便也聽不見裡面的任何聲音。我想起人魚公主的故事,我是不是也曾拿聲音跟深海女巫換取一段奢靡流麗的經歷?怎麼宴會一結束,眼前一切立刻化為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