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兔兔先生找到一個不怎麼樣的窩的時候

恩佐很討厭早上七點就被雅莉亞和她男友吵醒。聽他們在薄薄的牆壁另一邊做愛，凸顯了他自己身為一隻單身狗的慘況。二十一歲的恩佐是個相當討人喜歡的金髮小子，如果努力一點，應該不難交到女友。但他希望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而不是他自己去勾引她們。究竟是因為懶惰還是自尊問題，他自己也還沒釐清這一點。
「還有咖啡嗎？」寇宏丹走進廚房問道。
「嗯……」
恩佐起得太早，說不出話。
「昨天有個男的打來問分租的事，」寇宏丹說。「要租房子的是他和他弟弟。」
「又是男的。」恩佐嘆了口氣。
勒莫萬樞機路九十九號這戶公寓裡，住了四個年輕人：恩佐、雅莉亞和她男友艾曼紐，還有雅莉亞的弟弟寇宏丹。
「為什麼我們找不到女生來當室友？」恩佐嘰咕抱怨。
「那你去找啊！」
寇宏丹給自己倒了一大碗咖啡。
「那傢伙感覺很好相處。他二十二歲，他弟弟十七歲。」
「等一下，我們可沒說這裡是幼兒園！」
克雷博在電話裡謊稱自己是哥哥。
「他讀的是什麼科系？」
寇宏丹試著回想。
「我忘了。他弟弟是亨利四世中學的高三生。」
「年輕人很討厭，」恩佐咕噥抱怨，「他們會跟你爭論雷鬼音樂的派系，滿嘴聊的都是馬子，還會抽大麻。我討厭小鬼頭。」
「這位老爺爺，請把巧克力榛果醬拿給我。」
「看吧，你就是個小鬼。巧克力榛果醬是小鬼頭在吃的。像我，我吃麵包只喜歡抹蜂蜜。」
「這樣很可愛啊，讓人聯想到小熊維尼。」
「你以為女生會喜歡小熊維尼嗎？頂多只有跳跳虎會愛上我。把巧克力榛果醬還我。」
恩佐把他的湯匙插進榛果醬的罐子裡，一臉憂鬱。
「我一直覺得他是同志。」
「維尼？」
「不是啦！」恩佐被惹毛了。「跳跳虎。」
「欸，拜託你不要直接用你的口水沾榛果醬。真噁心。」
「不是噁心，是像小鬼頭。」
寇宏丹嘆了口氣。像這樣的早晨，恩佐是吐不出什麼象牙的。
「男孩們，早安！」
雅莉亞出現了，她的雙頰仍舊瀰漫著激情過後的緋紅色澤，短髮亂翹，睡衣沒扣好，性感得令人驚心動魄。她親吻弟弟的臉頰向他問好，拍了恩佐的後腦杓一下，大口咬住一塊硬麵包。她充滿魅力，又一點都不在意自己會引發什麼反應。恩佐和寇宏丹盯著她瞧，目瞪口呆。
「新室友幾點到？」她邊問邊坐下，一腳彎起來壓在臀部下面。
「等一下，我又不一定會喜歡他們！」恩佐說。
「他們更可能會不喜歡房間吧，」雅莉亞回道。
他們四個已經挑走了最好的房間。剩下的兩個房間又小又冷，很不舒適。
艾曼紐走進廚房。他二十五歲，是這群室友當中最年長的。
「跳跳虎來了，」恩佐這樣招呼他。
艾曼紐用懷疑的微笑看著恩佐。
「為什麼是跳跳虎？」
寇宏丹笑了出來。
「因為我呢，我是小熊維尼，」恩佐伸著懶腰回答。「寇宏丹是兔子瑞比。」
「他總是這麼白痴，」艾曼紐低聲發牢騷。
「對了，你很適合當驢子屹耳。」
恩佐開始模仿屹耳沮喪的聲調：
「早安，如果這個早上還能算安……」
艾曼紐愕然看了雅莉亞一眼。這傢伙在大學主修的還是文學！雅莉亞在恩佐後腦杓再拍一下以示懲罰，恩佐反擊，用手指戳她腹股溝最怕癢的地方。雅莉亞尖叫一聲，用拳頭猛揍恩佐。艾曼紐杵在原地，有點狼狽。
「夠了！大家冷靜一點！」
恩佐突然站起身來，指著椅子對艾曼紐說。
「你坐吧，椅子已經暖好了。」
兩人以目光對峙。艾曼紐盯著恩佐，感覺眼前這名年輕男子想要取代他的寶座。
早餐時間結束後，每個人各自開始他們當天的活動。恩佐回到房間，躺在床上。
「你在忙嗎？」
寇宏丹進入恩佐房間。
「你想太多，」恩佐用一側手肘撐起身子。
「你在做什麼？」
「什麼都不做。」
寇宏丹坐了下來。他是個善良的男孩，打從國一那年就很崇拜恩佐。
「他們會過來喝咖啡。」
「誰？」恩佐用一副要死不活的聲音說。
他躺回床上，彷彿再也無法承受世界的重量。
「新室友。嗯，應該說是應徵者。你得見見他們。」
寇宏丹認為，如果恩佐同意的話，這對兄弟就能住進來。如果恩佐說不，那他們就會被拒絕。
「煩死了，」恩佐閉著雙眼喃喃說道。
「你怎麼了？」
寇宏丹並不擅長解讀人心，但他猜得到恩佐心中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我……」
恩佐突然起身，握拳敲了牆壁一下。
「我不喜歡早上七點被你姊和那個解剖屍體的傢伙吵醒！」
艾曼紐讀的是醫學院，雅莉亞也是。恩佐躺回床上，因為說出真心話而不太高興。
「你暗戀某人？」最後，寇宏丹這樣問。
「暗戀什麼？胡說八道！這是……分寸問題。他們應該想到我就在牆另一邊。」
寇宏丹沒有繼續問下去。他很尊敬姊姊，也滿敬佩艾曼紐，他很高大、雄壯，很用功，雖然不太風趣。他站起身來，嘆氣：
「你中午會在這裡嗎？」
「不然我還會在哪裡？」
果然，今天早上，恩佐吐不出象牙。

至於克雷博，他整個上午都很緊張。
他該怎麼介紹哥哥呢？要讓阿純說話嗎？
「你洗手了嗎？」
這是阿純第十次洗手。弟弟的煩躁不安讓他也跟著慌亂起來。
「總之，你不要帶鏘鏘槍，懂了嗎？」
「我有刀子。」
克雷博用比平常更加兇狠的眼神瞪他。
「偶歹突突，」阿純含糊不清地說。
「什麼？」
阿純踮起腳尖，對著弟弟耳語：
「我可以帶兔兔先生嗎？」
他苦苦哀求。克雷博猶豫了一下，但他想到這隻兔子的外觀會嚇到人，便斬釘截鐵地說：
「把它留在家裡。」
但是出門時，克雷博去拿他的新手機，阿純趁機將兔兔先生塞進口袋。
「為什麼我沒有惦惦話？」阿純一臉無辜地問。
「因為你把我的摔壞了。」
「為什麼我會摔壞你的惦惦話？」
「因為你是豬頭。」
「噢，噢……」
「對，對，這個字壞壞！」
克雷博變得歇斯底里。

那戶分租公寓離這裡只有兩個街角。
「按鈕，我要按，我要按！」阿純在對講機前大嚷。
克雷博抓住阿純身上那件套頭衫的衣領。
「你給我聽好。要麼你就安安靜靜，要麼我就把你送回瑪俐夸療養院。」
阿純頓時臉色慘白，克雷博隨即覺得內疚。他按下標示「合租」的按鈕。
「是誰？」女生的聲音。
「馬呂黎先生。」
這幢建築的入口看起來很高級。門房掀起簾子，端詳著兄弟倆。克雷博決定不搭那台年代久遠的鑄鐵欄杆電梯，選擇爬樓梯上樓。阿純被紅色地氈嚇到了，他踮著腳爬樓梯，彷彿害怕將蛋踩破。
「您不敢搭那台電梯嗎？」迎接他們的是雅莉亞。「您好……您是巴爾納貝？」
她這樣問克雷博。他比阿純高一個頭，她以為他是哥哥。
「不，我是克雷博。」
「啊？真不好意思。我可以直呼『你』吧？」
兄弟倆進入公寓。雅莉亞向阿純伸出手：
「那麼您就是巴爾納貝了吧。我是雅莉亞。」
一陣尷尬，因為阿純和雅莉亞握手時一言不發。
「那麼……呃……其他人都在客廳喝咖啡，」她有點緊繃。「進來吧！」
艾曼紐正在閱讀，寇宏丹抽著菸，恩佐什麼都不做。一壺咖啡和幾個杯子等在桌上，旁邊還有一盤餅乾。兄弟倆走進客廳時，眾人喧譁地招呼「午安」。所有人在桌旁坐下，艾曼紐開始主導面試：
「所以，您正在找房子？」
克雷博開始說明，他們目前暫時借住在一名年邁的親戚家裡，很想搬出來。
「您就讀什麼科系？」艾曼紐這樣問，他和雅莉亞一樣，以為克雷博是哥哥。
「我正要開始高三的課業。」
所有人都看向阿純。他將雙手藏在桌子下面，低垂著頭。
「對，沒錯，」克雷博說。「他才是哥哥。他是低能……他智能不足。」
一陣沉默，克雷博亂了陣腳。
「對，我也知道……這會造成你們的困擾，」他輕聲說道。
雅莉亞心生同情。
「他是啞巴？」
「噢，不是的！他只是嚇呆了。」
現在阿純低著頭向下張望，這可不會給人好印象。
「阿純，你要不要說說話？」克雷博對他耳語。
阿純搖搖頭，一臉怕生的模樣。
「是天生的嗎？」艾曼紐問道。
「對。他們認為……總之，應該是妊娠過程的因素造成的。」
「類似自閉症嗎？」艾曼紐繼續問。
「噢！這可不是問診！」恩佐提出異議。
恩佐轉頭對克雷博說：
「好了，這可沒辦法，你也知道，我們都是大學生。如果只有你要租的話，我們會二話不說讓你搬進來。但你哥哥，可不能放任他在外面亂跑。應該把他送去那種……專門的地方。」
雅莉亞義憤填膺瞪他一眼。
「別這樣，我也是個好心腸的人！」恩佐辯駁道。「但這種事超過我們的能力。我們不能負責……」
「要看他的病有哪些症狀，」艾曼紐說。
恩佐一旦表態，艾曼紐就一定抱持反對意見。
「他有服用藥物嗎？」他問克雷博。「他接受日間照護嗎？」
阿純喃喃說：
「偶哪丙乾。」
「啊，他會出聲！」恩佐說。
阿純對著雅莉亞開口，而且只對她一個人說：
「我可以拿一塊餅乾嗎？」
「可以，拿去……」
她捏起一塊餅乾遞給阿純，彷彿他是一隻小狗。克雷博從未覺得這麼屈辱。他再試最後一次：
「事實上，他的智商只有三歲。」
「是喔？就和寇宏丹一樣，」恩佐一向喜歡調侃寇宏丹。
這笑話緩和了緊張的氣氛。雅莉亞幫大家倒咖啡。
「他可以喝咖啡嗎？」她問克雷博。
「不行，這樣會對他造成刺激，」艾曼紐插嘴說道。
這批年輕人的愚昧程度讓克雷博沮喪不已。他們比姨婆更糟糕！但克雷博越來越痛苦的同時，阿純卻變得大膽起來。或許是因為餅乾和雅莉亞的笑容吧。
「這位女士，她好漂亮，」阿純說話的對象，似乎是手中的餅乾。
「追根究柢，他比寇宏丹成熟，」恩佐說。
阿純端詳恩佐，害羞地指著他，悄悄問弟弟：
「他叫什麼名字？」
「我叫做小熊維尼，」恩佐自我介紹。「至於他呢（恩佐指著寇宏丹），他是兔子瑞比。」
阿純一聽見「兔子」這兩個字，便將手伸進口袋，桌面隨即出現兩隻耳朵。
「哈囉，」阿純搖晃著兩隻耳朵說。
「這是什麼？」恩佐一臉嫌惡。
「這是誰？」阿純洋洋得意地糾正他。「開頭是ㄊ。」
「是兔兔先生，」克雷博恨不得痛苦快點結束。
「對～～～！」
阿純抓著兔子耳朵拚命搖晃。艾曼紐向後一縮，緊靠椅背。
「喂喂！他陷入這種狀況時，不需要吃藥嗎？」
恩佐看見艾曼紐如此擔心，便採取相反態度：
「等等，這傢伙很好玩！而且他有一隻很棒的兔子。」
「我呢，我有一把刀，」阿純說。
「至於我呢，我有一把軍刀！」恩佐用孩子氣的口吻說。
阿純笑了起來，彷彿他能聽懂這個笑話似的。
「他的個性似乎還不錯，」寇宏丹說。
他看出恩佐正在改變心意，於是再推一把。
「他的感情很豐富，」克雷博表示肯定，他心中突然再度燃起一絲希望。
這時，他想自己應該趁機和他們聊聊惦惦話、鏘鏘槍、以及所有為他哥哥的生活增添魅力的細節。雅莉亞倒了一點咖啡給阿純，他小口舔著，同時用各式各樣的表情做鬼臉。
「你們要看看房間嗎？」接下來，她這樣提議。
克雷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們或許不會被拒絕。

待租的兩間空房位在走廊盡頭。房間裡的家具很少，淒慘的壁紙像發黃的尿漬。克雷博心花怒放。兩個房間可以相通。
阿純得知其中一間會是他的房間時，他表示：
「這裡好醜。」
陪在他們身邊的雅莉亞表示同意：
「我們很自私，把最漂亮的房間都選走了。」
「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會住得很好。」
克雷博很快樂，他喜形於色。雅莉亞的人生確實一向很自私，她因此感到喜悅。她幫助了一個很不賴的傢伙，以及他殘障的哥哥。
「那麼，」她快活地說，「你們什麼時候搬進來住？」
接下來要討論的是金錢問題，阿純可能會覺得無聊。
「我把你的玩具帶來了，」克雷博對哥哥說。
他打開背包，拿出一些摩比積木人偶。
「你有帶鏘鏘槍嗎？」
「沒有，我沒帶。」
「你有。摩比積木牛仔的摩比鏘鏘槍，」阿純繼續堅持。
雅莉亞看著兄弟倆，儘管她一片好心，卻還是有點驚慌失措。
「呃……我去客廳等你，」她說。
她一走出房間，克雷博就抓住阿純的套頭衫。
「你給我聽好……」
「我不要去瑪俐夸療養院，」阿純哀求他。
「不會的，你不會去那兒。」
他輕聲囁語：
「他們會接受我們。我們會搬過來住。但你要乖乖的。我可以留你一個人在房間裡玩嗎？」
「我不是一個人！」
他搖晃他的兔子。克雷博環顧房間一圈，確定房裡沒有鬧鐘也沒有電話，沒有任何會讓人懷疑裡面躲了笑笑人的物件。然後他回到客廳。
「太棒了，」一進客廳，他就這樣說。
他接受了租金條件、眾人分攤的家事，以及共同生活的公約。接下來是比較尷尬的問題。
「你去上課時，誰來照顧你哥哥？」艾曼紐問道。
「他很習慣獨處。他會玩玩具、塗著色本、看他的繪本……」
「電視呢？」寇宏丹問。
「不常。比較常看卡通錄影帶。」
「我有整套《小熊維尼》，」恩佐說。
他很高興公寓裡有個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