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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太陽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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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點名

顯赫的是太陽的金輦
絢爛的是雲旗和霞旌
東經,西經,勾勒的行程
南緯,北緯,架設的驛站
等待絡繹繽紛的隨扈
簇擁著春天的主人
一路,從南半球回家

白頭翁,綠繡眼
嘀嘀咕咕的鷓鴣
季節好奇的探子,報子
把消息傳遍了港城
春娣和文耕帶著我們
去澄清湖上列隊迎接
太陽進城的盛典

春天請太陽親自
按照唯美的光譜
主持點名的儀式
看二月剛生了
哪些逗人的孩子
「南洋櫻花來了嗎?」
回答是一串又一串
粉紅的纓絡,幾乎
要掛到風箏的尾上
或垂到湖水的鏡中
「黃金風鈴來了嗎?」
回答是一朵又一朵
佩上一柯又一柯
豔黃的笑靨太生動
連梵谷都想生擒
「火焰木來了嗎?」
回答是一球又一球
襯著滿樹的綠油油
把亮麗的紅燈籠高舉
烘暖行人的臉頰
「羊蹄甲也到了嗎?」
回答是一簇又一簇
淺緋淡白的繁花
像精靈在放煙火
燒豔了路側與山坡
「還有典雅的紫荊呢?」
回答是慘綠黯紫
顯然等得太久了,散了
「還有,」太陽四顧說
「最興奮的木棉花呢?」
一群蜜蜂鬧哄哄地說
她們不喜歡來水邊
或許在高美館集合
不然就候在高速路
從楠梓直排到岡山
不如派燕子去探探
要是還沒有動靜
就催她們快醒醒

─原載二○○九年三月十六日《聯合報》

送夢蝶

孤獨王國九十四年後
終於降下了半旗
有一個號手向暝色
用黃銅深長的咽喉
吹奏送別的低調
邊界的另一頭
也不愁無人迎接
納蘭性德,黃仲則
蘇曼殊,弘一法師,周棄子
下午二時四十八分
哀沉的號音終止
然後是一片肅靜
二時四十九分起,聽
九重天上,一重一重
城闕開閉的聲音
所有天使都加了班

─原載二○一四年五月七日《聯合報》泠泠七弦上

此心曾經敏感
像鑽石的針頭
輪迴於古典的紋溝
但一切都數碼化了
黑膠古道早行不通
泠泠的七弦上啊
已不聞松風寒了
飢耳,早難餐萬籟
其實,七弦又何用操勞
古樹根下
叢叢簇簇
多的是黃金針頭
儘可聽原始的松濤

附註: 此詩本於劉長卿詩〈聽彈琴〉:「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我早年傾心古典音樂,曾在美國買了許多唱片,狂熱的心情有如唱機的針頭,起伏旋轉於細緻的溝漕。但黑膠唱片後來不流行了,終成「絕響」。我慣聽的「古調」,時人都已不放了。其實,都市中人久已不聞造化的萬籟,所聽無非噪音。要靜聽松風,不如深入林間,聽清音穿透松針:那正是最好的唱片,在一切科技之前。

─癸巳年正月初三
─原載二○一三年四月二十二日《聯合報》

中秋

吳剛昂舉的巨斧下
高桂越伐而越茂
桂冠不萎,則詩心不凋
秋之魂魄今夕最飄渺
海峽是誰的心血,最來潮
冰官晶闕的女主人,獨身
億載只剩這一輪神鏡
影影綽綽還引人指認
蹲伏的蟾蜍,騰足的玉免
這一切神話再奇妙
只可惜觀眾寥寥無幾
只為了過節的閒人
一半,正忙於燒烤
一半,正低頭撥手機

─原載二○一四年十月七日《聯合報》

大衛雕像

你原是卡拉拉大理石礦
附近的波代丘採石場
一塊高貴的大理石,比希臘
帕羅礦所產更白更純
龐然的磅?運去西岸
在斯培加港吊上了駁船
由亞諾河口上溯到翡城
杜奇歐和羅塞里諾,翡城
兩雕家,先後曾向你施鎚
用鑽,奈何都與你無緣
只好知難而退,一任你橫躺
在大教堂工場的院落
由造化寒暑的脾氣去虐待
也許你,一塊天真,還可以
就如此仰臥下去,若非
你體內,純淨剔透的深處
囚禁著一尊不甘的巨靈
自古一直在苦等,而今中世紀
將醒,文藝復興正光臨
隔著石壁,瑩白而無辜
他似乎在遠方隱有所聞
你用超音波暗發的呼救
「我來了!我來了!」他終於回應
從羅馬他迢迢奔回了翡城
他,佛羅倫斯之子,天才
中的天才,苦命中最命苦
新近在羅馬成名,廿四歲
已雕就〈聖殤〉,讓無奈的聖母
俯身承抱著長大的聖嬰
剛從十字架扶下,釘眼
張著傷口,已死而未僵
廿二歲已雕就了酒神
修長滑溜的腰身,骨肉勻稱
葡萄纍纍滿頭,後面跟著
童身羊蹄一頭小牧神
佛羅倫斯的朋友催他回去
說,再猶豫那噸寶石
那晶光欲透的大理素材
大教堂也許真會指定
給了高雅的達芬奇前輩
成名更早名氣更高的對手米開朗基羅爭到了巨石
他們把你從地面扶起
扶正,巍然像一座里程碑
標示光榮的十六世紀
扶正,扶直,搭三層鷹架
讓米開攀天梯上下,把你
石中之囚,大理石的魂魄
一鎚鎚,一鑿鑿,粉屑紛飛
把你從古獄中層層解放
幸運的大理石,神賜你給大師
幸運的大師,你命中有此石
石高而扁,最薄處四十五公分
近腳處容不下哥萊亞的
斷頭,大衛迎戰也不能
有太開的姿態。石不能放倒
只能直立,米開的身材
不到一五六公分,即使舉手
也不能觸及像腰,即使踮腳
也不能收覽全貌,只好
手足並用,猴攀於鷹架
讓石屑紛紛,像雨季灰白
沾了他一身,深呼吸不可能
為了將你釋放,要及時
完工,他減食加工,很少梳洗
從不脫靴,他,是辛苦的上帝
而你,是難造的亞當
早在十八歲,他已在醫院
修道院,忍受福馬林而嗆咳
向筋骨和肌腱解剖屍體
更早,他的奶娘是石匠之妻
他說,他吸慣礦砂石粉

三個助手先輪番敲打頑石
把多餘的白淨越削越薄
但最後來叩石,叫芝麻開門
令頑石點頭,把永恆吵醒
來迎接你的,米開朗基羅
他,也是以渺小搏碩大
一勇士,你擲石要誅巨兇
他剖石要救出巨靈
他攀鷹架要征服絕壁
武器是以小制大的三鑿
速匕牙(subia)以牙咬石
格拉剃挪(gradino)以爪爬梳
石刻披落(scapello)完成細工
神能造人,唯他能造神
甚至第七天也不肯休息
最後,他摸到了大衛的
也就是你的,峭直鼻梁
西方男性美典範的分界
右頰有神佑,左頰轉向魔鬼
英挺而峭直,尊嚴的陡坡
微隆似鷹,砥柱能排開厄運
米開一驚,凜於傑作之降臨
運足了想像,集中了神思
屏息而懸腕,「石刻披落」
在低空待命,尋立錐的一點
一鑿落錯,必全盤皆輸
下面等著的,是雙唇緊抿
那是意志的關卡,守衛著
咬牙切齒,但他是天生巨匠
能慎能狠,快而且準,純以神遇
毫厘之細決勝於肘腕
終於到喜怒的舞台,表情的
焦點,萬象由此而入,靈魂由此
而顯,眶眥所承的水晶球
雙眼皮,淺眼袋正待睜開
目光灼灼,當日曾倒映
哥萊亞幢幢的巨影,他舉鑿
向瞳人刻出了燦燦雙星
濃眉危崖,上面聳怒的
是縱紋,更上面覆額的
是髮捲,茂密而青春,他用
弓鑽來穿洞,讓鬈髮披垂新世紀才進入第五年
一五○四年四月,近千日的苦工
終於結束,你,大衛的巨像
掙脫了白牢,抖落滿身灰屑
第一次見到你的救星
米開朗基羅,救你的主人
第一次見到他的傑作
苦盡甘來,幾乎要忘記
近千個日子他如何熬過
如何疲於攀爬,筋痠骨痛
敲打不休,與石爭鬥
如何一分神失足摔跤
此刻頑石竟活了過來
炯炯的眼神四目對望
欣然,愕然又惘然,望出了神

雕像如此碩大,眾目睽睽
該立在何處才最醒目
達芬奇,波提且利都投了票
選定執政團廣場的入口
瓦薩利讚道:「大衛王功在
護民,以正義統治國家
是故本城亦應有勇士守護
以正義行王道」聖母大教堂
到執政團廣場,多是彎街窄巷
他們拆掉院門上方的牆壁
讓雕像的木架岌岌過路
壯漢四十名用十四根圓柱
上了油,在下面推進,滾過的
圓柱就抽出來再鋪前途
就這麼合力拉索,運入了
氣派的廣場,讓驚嘆的觀眾
止步瞻仰,人潮自古到現今

五百年來,你,就這麼立著
昂然立著,警醒地守著,仍似
面對著腓力士丁的巨人
掃羅王賜你的銅盔鎧甲
你披戴不慣,試過又脫下
從溪中你撿來五顆卵石
以一顆入架,忽然乾坤一擲
便激射向哥萊亞,竟然
命中他前額,深嵌不拔
又奔到他伏屍的身旁
抽出他利刃,斷他首級
像座下的觀眾充滿驚疑
看你左腳跨半步即止
與臉頰向左側正一致
右臂垂著,肌腱勃勃,筋脈突起
超大的右手可想正緊握
那待命而且致命的溪石
左肘緊收而左手控著
垂到肩後的佩帶,正是
慷慨一搏的剎那,立決死生
《舊約》說,那年大衛不過是
十七歲的牧童,手執牧杖
為了救羔羊,曾力搏獅熊
米開朗基羅從大理石中
放出來的,你,大衛,已是
成熟的青年,胸肌坦陳
塊壘多健碩,肺活量驚人
脊椎把腰身挺得多神氣
臍眼,丹田,鼠蹊,凝聚著元氣
最令人訝異是三角洲頭
傳後的殖民地毫不惹眼
只低調垂著一對私囊
唯有一撮駭俗的恥毛
似經過精心梳刷,有意呼應
你終將帶上金冠的鬈髮訝異之情至今猶未息
年齡有差,肢體不成比例
雕像前傾,私處卻加工
你啊,和史上的以色列王
究竟能不能合為一身
但你立定了佛羅倫斯
即使在大師之列,也站穩了
文藝復興拔萃的頂點
柏拉圖的理念因你而顯
你沉著的怒顏似在對偶
蒙娜麗莎成謎的笑意
你的造物主,米開朗基羅
他卻老了,獨承著孤寂
和滄桑,羅馬又在召他
創世紀、末日審判、聖彼得
大教堂,在聖經等他去招魂
在梵蒂岡等他去定調
只為他獨一無二,是中央C
濕壁圖、穹頂畫、穹隆圓頂
還有別的榮銜等他去認領
而你,大衛的雕像,男性美
的典型,要留在佛羅倫斯
不容〈維納斯的誕生〉
女性美的定義,乏人對仗

─二○一三年七月十四日

後記:
此詩所言種種,均針對米開朗基羅之傳世傑作David 而云;所以詩中的「你」當指此一雕像,但有時又兼指聖經中之以色列王,而「他」往往是指雕刻家米開朗基羅。米開朗基羅的全名是Michelangelo di LodovicoBuonarotti Simoni。為避免名稱太長,有時只能稱他為「米開」(Michel),而非法文的「米歇」或英文的「邁可」(Michael)。義大利人暱稱他為Agnolo,但發音無法精確中譯,而即使勉強譯過來了,中文讀者也不知指誰。Florence 之義文原名Firenze,經徐志摩譯為「翡冷翠」,採用者很多,但真正去過該城的人,對該城的印象應為一片暖橙色罩著白色,既不冷,也不翠。所以我有時只採一字,只稱「翡城」,以求句短,否則仍採一般的英文說法「佛羅倫斯」。

我這首詩雖然動用了想像及聯想,但細節多處仍均有所本,參考的藝術史頗多,尤其應一提時報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曠世傑作的祕密》(The Private Life of a Masterpiece): Monica Bohm-Duchen 原著,余珊珊中譯。

我雖然寫過上千首詩,其中包括題畫詩多首,但多為短作,以抒情為主。這首〈大衛雕像〉不但較長,而且在抒情之外,並兼有描寫與敘事,在待體上,也採用詩句大致等長而大致也不押韻的「無韻體」(blank uerse),算是新拓的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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