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豬芭村華人天主教鄒神父五十多歲,一雙薄耳像蝙蝠翼膜,瀰漫著神采飛揚的紅絲綠暈,代步工具是一輛英國三槍牌自行車。自行車在神父保養下,三十多年了,車鈴聲依舊洪亮,鍍鎳的燈罩像一朵猴頭菇,輻絲和輪輞閃閃發亮像神的靈運漫行水面。愛蜜莉,鄒神父在內陸傳教時收養的孤兒,十六歲和鄒神父遷居豬芭村,十八歲獨居加拿大山山腳下,飼養雞鴨,透過鄒神父牽線,定期販售荷蘭石油公司肉雞雞蛋,熟識豬芭村白人官員和石油公司雇員。愛蜜莉的自行車運送了兩年多的母雞和雞蛋,有一個沈瘦子用廢鐵焊接的大貨架,座墊龜裂,輪輞和鏈蓋滿布褐鏽,鏈條運轉時像痰涎充沛的咳嗽。盧溝橋事變後豬芭人排日,紅臉關用帕朗刀削斷了富士牌自行車車頭燈,象徵性地砍了頭,沉屍豬芭河,買了一輛英國蘭苓牌自行車。沈瘦子瞞著紅臉關請擅泅的扁鼻周潛入豬芭河打撈,磨滅了豎杆上的富士商標,換成英國三槍牌,裝上英國製中古車頭燈、半罩式鏈蓋、發電機、腳架和車鈴,寄放雜貨店販賣。
變裝後的富士牌自行車被愛蜜莉用又臭又破的自行車和兩隻母雞換走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亞鳳肩扛獵槍和帕朗刀,騎自行車沿著加拿大山山腳下疾行。愛蜜莉的高腳木屋在加拿大山山腳下,上下兩層,下層無牆,四周果樹蓊鬱,鐵籬外叢生著矮幹低枒的灌木和茅草叢。愛蜜莉養雞隨性,五百多隻雞放養五畝果園中,果園星布十多個雞棚,雞群漫遊果園,覓食螬蠐、昆蟲、蚯蚓和草籽。果園以高腳屋為核心,栽種數十棵波羅蜜、紅毛丹、榴槤樹、柑橘、椰色果和龍眼,雞糞養肥了地力,果實甜美碩大,吸引野豬、猴子和野鳥。
下了一場午後雷陣雨。旱季初頭,草黃色的雲彩從蒼穹罅縫溢出,滴下草渣一樣綠色的雨。亞鳳站在籬笆門外淋了一陣雨,看見愛蜜莉和黑狗走來。雨絲忽密忽疏,傾斜壁直,逆飄上天。廊簷的滴水斷斷續續,像攝護腺肥大的老人堅苦地撒著天長地久的尿液。小雨持續落下,凹地清成了水窪。黑狗蹲在一樓的柴垛上盤望,偶爾凝眸木板隙縫中的亞鳳和愛蜜莉。愛蜜莉燒了一壺水,泡了一壺黑咖啡,和亞鳳坐在陽台上,將兩個瓷杯放在地板上。她拿起瓷杯啜咖啡時,露出手腕後一道六英寸的老疤。
兩年多前,豬芭村出現開埠史上最嚴重大旱,豬芭河水位驟降,草苗曬蔫了,草鞘烤糊了,田菑地空,野火不分晝夜施虐,人畜髮毛隨著植物枯萎,五官肌肉也萎縮了,好像血液也蒸發了。大番鵲搧著火焰飛翔,穿山甲啣著火球暴竄,母鱷尋不到陰涼的挖窩地點。黃萬福的黃牛和石油公司的霍爾斯坦乳牛衝垮了牛欄,在揚沙揭石的黃泥路上奔跑。荷蘭石油公司從中南半島進口的兩匹溫血母馬,一白一栗,躍出馬欄,打著嬌嫩的響鼻,撅著沒有被公馬跨過的豐滿屁股,揚著火燎的鬃毛,在茅草叢踏火尋釁。懶鬼焦的無頭雞下了木樁,飛上蔽蔭的波羅蜜樹幹,數十隻後宮佳麗也攀上枝頭爭寵。南洋姐株守藤椅上,粉唇微啟,叉開了大腿。
那天,愛蜜莉將雞蛋和肉雞送到荷蘭員工餐廳後,下午四點多,推著自行車,走過豬芭村最熱鬧的木板商號,一個中年大胖子艱辛地鑽進一輛三輪車,涼篷下露出兩隻蒼白多毛的肥腿。年輕的三輪車伕跨上座墊,吃力地用兩隻瘦腿蹬著腳踏,胖子的重量讓三輪車跑得緩慢顛簸,好似一隻大寄居蟹。車伕戴草帽,叼一根煙,汗衫短褲浸洇著汗水,臉上的鬍鬚像苔蘚。愛蜜莉在扁鼻周雜貨店買了油米麵粉罐頭,經過牛油記咖啡店,店內高朋滿座,牛油媽在店外搭了一棚露天咖啡攤,擺了十多張圓桌,坐了八成客人。牛油媽胸前掖了三件小手絹,有空就掏出來捻汗呼搧。愛蜜莉找了一張空桌子,將藤簍放在地上,喝了半杯不加煉乳的黑咖啡,叫了一盤乾炒粿條。
近六點了,日光依舊毒辣。客人清一色是男人,分三大類:荷蘭勘油井技工、林萬青板廠伐木工、朱大帝等獵豬隊友,夾雜幾位三輪車伕。勘油井技工有華人和來自爪哇的印尼單身漢,工作服和皮膚沾滿油垢,好像傳說中的油鬼子,被他們睡過的南洋姐,好像被油炸過。伐木工體味複雜,伐木時脖子盤一條毛巾,散發著汗酸、髮油、木屑、尿屎和魚蝦腥味。伐木工收工後,冒著被鱷魚獵食的危險,在豬芭河泡澡,豬芭河散布魚蝦腥味和尿屎味,鬼子占領豬芭村後,被砍頭的豬芭人,無頭屍體沉屍豬芭河,他們不敢到豬芭河泡澡了,但他們依舊愛吃豬芭河被豬芭人糞便餵大的螃蟹和河鱉,口氣有一股屎臭和腥味。伐木工愛漂亮,髮油抹得像一坨牛屎,打赤膊芟草、闢路、砍樹、運木,白天對著划舢舨和長舟經過豬芭河的婦女斬草除根,晚上躺在南洋姐身上春風吹又生。三輪車車伕脖子上也盤毛巾,但多了一頂插著槴子花或七里香的藤帽,毛巾灑了明星花露水,身上噴了進口香水,最怕睡剛被油炸過的南洋姐。這幾種人湊在一起,就像農場裡的雞鴨鵝,除了下的蛋需要分辨,外表一目瞭然。
愛蜜莉吃完乾炒粿條,桌旁突然多了三個年輕爪哇技工,嘴叼香煙,叫了四瓶黑狗牌和老虎牌啤酒,斟滿四個大耳玻璃杯,將其中一杯琥珀色冒著氣泡的破璃杯放在愛蜜莉桌前,指著玻璃杯吐出一串印尼土話。愛蜜莉聽不懂印尼土話,啜完剩下的半杯咖啡,揹起藤簍準備離去。爪哇技工突然伸手勾住愛蜜莉手腕上的藤環。
「放開蜜絲胡的手!」坐在愛蜜莉後方,一位認識愛蜜莉的華人伐木工說。「你想幹什麼?」
技工嘴裡咕嘰咕嘰吐出一串印尼土話。
「蜜絲胡,他要妳喝完啤酒再走。」華人伐木工說。
爪哇技工指甲縫貯了鐵一樣堅硬的污泥,手掌塗了蠟一般的油垢,掌心瀰漫沼氣,五指依舊勾住愛蜜莉手腕上的藤環,勾得愛蜜莉腕骨一陣刺痛。
「大哥,請你叫他放手。」愛蜜莉對華人伐木工說。伐木工嘰哩咕嘰兩句,爪哇技工不鬆手,也嘰哩咕嘰兩句,另一隻手伸向愛蜜莉手掌。
愛蜜莉盯了技工一眼,抽出小帕朗刀,用刀背敲了兩下技工勾住藤環的五指,技工縮回兩手,哼了一聲,用拳頭搥桌面,發出一聲巨響。一群爪哇技工圍在他們身後,一群華人技工、伐木工和三輪車伕圍在愛蜜莉身後,語言複雜,有客家話、廣東話、閩南話、海南話、潮州話、華語、英語、馬來語、印尼語、淡米爾語。愛蜜莉用小帕朗刀輕輕一撥,將那杯冒著氣泡的啤酒推倒,琥珀色的啤酒溢滿桌面。
朱大帝剖開人群,站在愛蜜莉身前。一個魁梧的三角臉爪哇技工站在朱大帝對面,和朱大帝怒目而視。
「蜜絲胡,把刀收起來吧。」大帝對愛蜜莉說。
愛蜜莉下顎高聳,冷漠地環視圍成半個人肉圈子的爪哇技工,手裡依舊攥著小帕朗刀。
「這位蜜絲胡,從小是孤兒,一個人開了一家養雞場,性情剛烈。我們豬芭村鬧瘟疫時,她和豬芭人一樣,捐了錢蓋福德正神大伯公廟,誰欺負她,我們豬芭人不會袖手旁觀。」朱大帝剛從莽林歸來,戴一頂草綠色鴨舌軍帽,穿一件綴著蛤蟆肚大小口袋的毛色獵裝,嘴上的洋煙已經燒到濾嘴,露出一個木頭笑。「你們這些爪哇苦力,不止一次對我太太毛手毛腳,我忍你們很久了,看你們離鄉背井到我們這裡謀生不容易,別在我的咖啡攤鬧事,走吧,走吧!」
朱大帝說客家話,華人技工口譯成印尼話。被愛蜜莉用刀背硌了兩下的技工沒有完全清醒,指著桌上一杯啤酒,咕嘰咕嘰了兩句。
「他要蜜絲胡喝完這杯啤酒。」華人伐木工說。
「冚家鏟──」朱大帝話剛出口,愛蜜莉抽出小帕朗刀,用力一揮,斷了兩瓶老虎牌啤酒瓶,碎了一杯大耳玻璃杯。
雨水讓母雞像一群被驚動的蟑螂,但沒有入棚躲雨,雨中繼續覓食。雲散雨收後,亞鳳的黑咖啡依舊冒著煙。果園散亂一批小水窪,吸收著樹上滴落的水珠。一隻青蛙後腿被母雞叼住,母雞為逃躲分享而快速奔跑,好像青蛙施展神力牽引母雞。鐵額銅頭似的榴槤果高掛樹幹。愛蜜莉喝完兩杯咖啡,滾了一壺水,又泡了一壺咖啡。她告訴亞鳳,茅草叢裡有兩窩野豬,一窩是一頭母豬和八頭剛褪下條紋的小豬,另一窩是三頭青壯豬,夜晚聞榴槤果落地,即刨開籬笆入園搶食,並刨掘一小塊栽種胡蘿蔔的田畦。胡蘿蔔是愛蜜莉孝敬鄒神父的貢品。鄒神父和英國大官一樣深信胡蘿蔔可以強化人類夜視力,愛吃愛蜜莉純粹用雞屎催生的胡蘿蔔,便於晚上外出布道。野豬食不飽足,踏破雞棚啃食母雞,每晚必來,叼走了三十多隻雞。愛蜜莉觀察多日,鎖住了巢穴,請亞鳳協助圍剿。又說,三隻青壯豬是她多年前屠殺一頭母豬時,一時不忍,野放了三隻小豬,沒想到長成食肉成性的大豬。
下午三點,愛蜜莉肩扛單管獵槍、腰拤大小帕朗刀各一把、挎一個藤簍,亞鳳肩扛雙管霰彈獵槍、腰拤大帕朗刀、挎一個藤簍,推開籬笆門,兩人一狗走向茅草叢。黑狗走在前頭,愛蜜莉居中,亞鳳壓後,故作輕鬆狀吹口哨。愛蜜莉回頭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遠方飄散幾朵零星野火,火舌嬌小,吐出的白色煙霾蔽野籠地,讓野地缺了一角。黑狗像披著一團墨囊,狗腳踩在野地上像蟹腳行走在沼澤地上沒有聲息,間或停下狗腳觀望四野。
愛蜜莉越走越快,突然舉起手掌擋在亞鳳胸前。兩個肩扛獵槍的豬芭人越過一塊齊頭的圓形草嶺,消失草叢中。愛蜜莉收回撂在亞鳳胸前的手,看了亞鳳一眼,抽出腰上的小帕朗刀。
嚄嚄。喳喳。齁齁。吭吭。亞鳳聽見草嶺傳來野豬低沉的啼叫。
斷裂的啤酒瓶長滿透明的玻璃釘鈀,完好的大耳玻璃杯倒臥在破碎的大耳玻璃杯屍塊上。小金、鍾老怪、鱉王秦、扁鼻周和沈瘦子等獵豬隊友聞風趕來,圍在朱大帝身邊,把愛蜜莉擠到伐木工圈子中。小金帶了一把大帕朗刀,被沈瘦子奪走,交給牛油媽,牛油媽扔到櫃檯下。沈瘦子是豬芭村開埠元老,敉平不少禍亂,知道拳頭傷人,大事化小;利器殺人,小事釀大。
被愛蜜莉用刀背敲痛了五指的爪哇技工突然捏住一截玻璃釘鈀,在愛蜜莉手腕劃出一道六英寸的傷口。朱大帝一腳踹在技工肚子上,技工哀呼一聲,四仰八叉跌倒。三角臉爪哇技工踢翻一張椅子,舉起另一張椅子,砸向朱大帝。朱大帝頭一歪,椅子砸在圓桌上,斷了兩條腿。椅子腳削掉了朱大帝的草綠色軍帽,露出被母豬啃去頭皮的醜陋疙瘩。朱大帝的頭皮布滿青脆的褶皺,泚出十多簇像毛毯的髮芽,兩眼怯光,好似枯木逢春,散發出忸怩的青春色彩。大帝一手攥住一張椅子,砸向三角臉爪哇技工,一手撈了圓桌上的軍帽往頭上罩去。五十多個爪哇苦力和一百多個華人技工、伐木工、三輪車伕在牛油記的露天咖啡攤鬥毆時,愛蜜莉將小帕朗刀入鞘,接過牛油媽遞給她的白毛巾包紮傷口,揹著藤簍,將咖啡錢放在櫃檯上,捏了一下牛油媽大兒子的肥臉,跨上自行車離去。
警署出動警員解圍時,五十多位爪哇技工已被朱大帝等人追打得四處逃竄,大部分逃回員工宿舍。走了一小撮華人,來了更多不相干的華人,簇擁著朱大帝等人在宿舍外叫囂。朱大帝和三角臉扭打時,軍帽再度被扯下,他發出像嬰兒的激啼,打斷三角臉兩顆門牙。荷蘭石油公司高級主管向豬芭警政署長抗議,逮捕了朱大帝等十多人和十多個爪哇技工,引爆雙方第二波衝突,爪哇人和華人集聚警署前,二十個穿著迷彩服的邊防部隊隊員,頭戴傾斜右方的貝雷軍帽,手拿卡賓槍,一字排開站在警署大門前。
紅日西沉,南中國海肥碩的波浪像吸飽了血的螞蟥,英國官員的遊艇也卸帆返港,一群海鷗軋軋叫著,繞著旗杆上的米字國旗飛翔。遙遠的穹窿紅了,像一個哭泣的小姑娘臉龐。豬芭華人僑長、豬芭首富長青板廠老闆林萬青,夥同荷蘭石油公司華工工會總工頭,備了一個大紅包,親自壓禮,駕著一輛載滿煙酒土產的吉普車,像一頭被馴服的野犀牛,停在荷蘭石油公司總經理官邸前。石油公司派遣主管安撫爪哇技工,總經理面會警政署長,建議釋放朱大帝等人。警政署長是個馬來人,矮胖禿頭,手拿擴音器站在邊防部隊身後訓話,殖民警察帽簷上的英國國徽像一口黏稠的熱痰,從擴音器飄送出來的聲音也夾雜一股熱痰。天氣太熱了,他極力緩和形勢的笑聲像涕泣。人群飛出一塊石頭,砸中署長額頭,署長怪叫一聲,撫住額頭,血絲從手指縫溢出。人群開始暴動,衝向邊防部隊或揮拳互毆。邊防部隊起初對空鳴槍,隨後槍口對準人群。槍聲和哀嚎短暫,但濃濃的煙硝味被海風吹襲,撲向豬芭村,瀰漫茅草叢,久久不散。邊防部隊擊斃了五個華人和六個爪哇技工,打傷了二十多人。
愛蜜莉指了指圓形草嶺後方。她做了個手勢,示意亞鳳前進草嶺。黑狗踮著四肢,爪不沾地狗耳密合尾巴垂直,卸去所有抗風的毛爪,爬上草嶺。兩人一狗上了嶺巔,往下觀望,看見了草嶺背面野豬的窩穴。窩口橢圓形,窩外布滿防禦性的開叉枯枝,四周的土壤也布滿豬蹄印。蹄印明朗,有大有小,從洞口通向一條草徑。愛蜜莉小聲說:「保羅進洞誘敵,先出來的一定是母豬,瞄準了就扣扳機,小心別打到狗。小豬出洞時,能活捉就活捉,捉不到就打死,一隻也不能少。」
亞鳳和愛蜜莉蹲在草叢中,舉起獵槍瞄準洞口。黃色小花散亂草嶺上,草嶺上方飄過巨大的雲彩,露出幾片小藍天。向洞外箕張的杈枝容易戳傷掠食者眼睛,黑狗保羅嗅著蹄印走向洞口時,杈枝好像活的,箕張得更厲害。黑狗齜開狗牙,躥入洞內,但很快又退到洞口,草擬了一下戰略,再度躥入洞內。洞內響起犬豬哭號和狗牙豬牙咯咯喳喳摩擦的聲音。黑狗又退到洞外,搖了搖頭,沉潛一年半載,躥入洞內。狗的殺氣和豬的怒氣震散了幾根杈枝,狗爪豬蹄交錯,厚實的沙塵封住了洞口。漸漸地,狗吠充滿銳氣,豬啼多了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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