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前言

那天是二○一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是我此生最苦的一天,只不過那天一早,我還不知大難將至。
我在華盛頓特區遇到塞車。隔著禮車的車窗,大西洋岸中部的溽暑滲透進來,車內濕氣濃重。我快遲到了,累得打瞌睡。那陣子有兩星期,我不停地在美國東岸南下北上,忙著接受電視台和廣播電台訪問,宣傳我的新書,暢談喬治.W.布希(George W. Bush,小布希)下台後共和黨崩盤以及唐納.川普(Donald Trump)崛起。這是今天最後一場。宣傳人員說這場不太重要,取消也沒關係,但我不願取消。我認為這次專訪很重要。禮車來到M街西北(M Street Northwest),靠邊停下,我急忙衝進基督教廣播網(Christian Broadcasting Network)新聞部的石柱大樓。
慌亂之中,製作人收走我的手機,為我佩戴麥克風,急忙推我進攝影棚去面對主播約翰.傑瑟普(John Jessup)。開麥拉後,主播略過閒聊的橋段,迫切地想帶領觀眾一起來瞭解我採訪川普總統的心得,一同探索川普結盟美國福音派白人的秘辛。二○一六年總統大選期間,川普曾嘲笑一名殘疾人士,曾以仇外言論詆毀移民,更屢次隨口煽動選民向其政壇對手施暴,生性好色、不知悔改、形同惡棍的他居然破紀錄拿下百分之八十一的福音派白人選票。然而,正如同我在《美國浴血戰》裡提到的,這些數字僅僅碰觸到表面,未能深探基督教會地殼下的板塊運動。川普和基督徒的關係原本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本來,基督徒冷冷支持他,是追求他們心目中所期待的一些施政方向,後來這段關係竟徹底走樣。川普不再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裡的小害,不再是「含笑默然忍受」的選項。原本這群選民只想阻止希拉蕊.柯林頓(Hillary Clinton)當選,不願讓三位支持墮胎權的大法官繼續囂張。從前,保守的重生派基督徒曾是川粉陣營最容易倒戈的一群,如今依民調顯示,這群選民卻蔚為最堅決的鐵粉。如同幾百萬美國民眾,傑瑟普主播心中也有一個疑問:為什麼?
我身為耶穌基督的信徒,自幼生長於保守社群中的保守教會,父親更是福音派牧師,長年以來卻難以回答這問題。我是可以隨口回答:「主播啊,多數福音派教徒生性偽善怯懦,選擇式死守著幾條《聖經》中的金科玉律,揮舞著信仰的大纛,在文化戰爭中討伐異己,只在政治上有利可圖時才假惺惺地高談正義公理。所以,他們會跟川普那種人結盟並不令人意外。」
但那樣講有失公允,也不正確。老實說,我認識許多基督徒支持川普的冷暖熱度不一,態度、動機、言行分歧甚大,無法一言以蔽之,以一大張光譜表來比喻最容易理解。光譜的一端是票投川普卻保持尊嚴,明瞭自己這一票是務實而謹慎的舉動,沒必要無條件為候選人宣揚、給力、道歉。而光譜另一
端的川普選民則蓄意揚棄個人誠信度。這群人仍對前總統比爾.柯林頓(Bill Clinton)的品行懷有一肚子火,被人譏諷是反動偽君子也不以為意,不惜作賤自己,跟花花公子轉型的總統打混。我認識的基督徒,多數散見於光譜的中間地帶。這些基督徒全受川普主義(Trumpism)的誘惑,差別只在受誘程度深淺而已。川普崛起之際,他們誤入歧途,在兩難之間棄守某些信念,固有的準則變得可屈可伸、不再是絕對真理。然而,把這些人全剪貼成一幅漫畫卻具誤導意味。這個表象底下另有一股暗潮。美國不妙了,教會內部出狀況了,發生了前所未見的狀況。在《美國浴血戰》一書中,我曾蜻蜓點水地觸及這些事。而在新聞攝影棚裡,我也做著類似的動作。
主播似乎察覺到我語帶保留,話鋒一轉,改提福音圈子最近的一場口水戰。當時在美墨邊境管制移民政策上,川普政府強制分離移民家庭,引起美南浸信會(Southern Baptist Convention)背景的知名領袖羅素.摩爾(Russell Moore)在推特發文:「他們是照著上帝形象造的人,我們應秉持同情心,維護其尊嚴,特別是那些從家鄉逃離暴力而來的人。」當時自由大學(Liberty University)校長小傑瑞.法威爾(Jerry Falwell Jr.)見到這篇文章大感不滿,發文回應:「@摩爾你算哪根蔥啊?你有對員工發過薪水嗎?你有草創任何機構的經驗嗎?憑什麼權威對任何議題發表意見?」小傑瑞.法威爾的父親是「道德多數」(Moral Marjority)創辦人,而自由大學是全球最大的基督教學府之一。
這口水戰畢竟是發生在推特,我決定跟著敲鍵盤響應,以簡單兩句概述雙方的口舌之爭:「基督徒當中,一邊是摩爾派基督徒,另一邊是小傑瑞.法威爾派基督徒。各位兄弟姐妹,選邊站可要明智一點。」
在主播台上,傑瑟普朗讀著我的推特,讀完後問:「你真的認為福音派分裂成兩個陣營了嗎?」
我有點吃螺絲。我坦承,「分裂」是「過度簡化」的說法,同時不忘發出警語:泛政治化的基督徒和以耶穌觀點看待議題的基督徒之間有一道「基礎上的鴻溝」。
我好心痛。專訪進入尾聲之際,我自知錯過了一個良機,沒能簡白闡述我對美國宗教界抱持的疑慮。坦白而言,我確實見到福音派分裂成兩陣營,一派終生誓守神的盟約,另一派則被國家、影響力、位階等世俗偶像勾引。但在攝影棚的我怕到無法明言。我自己的信教過程走錯過好幾步。何況我又不是神學家。主播要求我從新聞工作者的角度去分析,又不是叫我為《聖經》下註腳。我覺得談《聖經》太沈重,最好還是交給專業人士去處理。
離開攝影棚時,我不禁思索,這段專訪會不會被我父親看到。家鄉的教會人士如果見到,一定會轉傳給父親。我取回手機,然後駐足跟主播和他的同事閒聊幾句。在我們道別的時候,我向下瞄一眼手機。進攝影棚前,手機被我設定靜音,因此在錄影期間,我漏接了幾通電話。是我妻子和大哥打來的。我爸心臟病發倒地。外科醫師束手無策。他已經走了。

* * *

在告別式這天,我們四周萬頭攢動,人潮從內殿氾濫到前廳。前廳擺著幾張桌子,陳列著鮮花、高爾夫球桿、我爸的相片。我神經麻痺了。三個哥哥也是。那星期,我們四兄弟都睡眠不足,因此,一開始有人不經意提起右派電台主持人拉什.林堡(Rush Limbaugh)時,我並沒有多加注意。但不久後,又有人提起這個保守派電台脫口秀王牌名嘴,緊接著又再有人提起他,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看樣子,林堡最近在節目中多次點名我:「有個名叫提姆.亞伯達的傢伙」,也敘述我在書裡揭露的川普總統難堪的事蹟。家裡忙著辦喪事,我最沒空去搭理的東西就是名嘴講什麼。我聽了,臉皮一笑,聳聳肩,感謝他們前來瞻仰遺容。
提起名嘴的人卻川流不息。多到我再也數不清。這些人是教會人士,是我從小認識的家鄉教友,前來向喪家致哀,竟不以弔唁、慰問、哀悼為主題,反而高談王牌名嘴和川普。有些人口氣俏皮,說他們從幼稚園就知道我是個調皮鬼,說我長大還一樣愛搞怪。然而,有些人絲毫不帶開玩笑的語氣。有些教友講得氣鼓鼓,有些教友語調冰冷,盛氣凌人。有一名男教友質疑我是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另有一教友問我是否仍站在「正確的一邊」。而近在百步之外,我爸正躺在棺材裡。
後來我被嗆得實在受不了,不得不出去透透氣。在傷感的迷霧中,一股義憤填膺的怒火漸漸揚升,猶如惡夢當中另有一場惡夢。在教堂裡,在我哀悼父親之際,居然有人以政治話題譏諷我。在那場合,不信耶穌的幾位友人為我罩上安寧氣息,撫慰我的心。反觀這幾個道道地地的福音派基督教人士,他們非但不安慰我,見到一個因喪父而悲慟不已的兒子,竟視之為好欺負的仇敵。
那天晚上,我潤飾著即將在隔天下午朗讀的追思文,仍能感受到白天在教堂受的委屈。妻子意識到了。她是我們家最處變不驚的一個。她督促我用詞謹慎一點,勸我不要提及今天不愉快的場面。我只聽進一半。
告別式那天是二○一九年八月二日,來賓多到教堂擠不下。我上台緬懷慈父,追憶他教我投棒球,教我紳士之道,教我信神愛神,對我無所不教。從保羅捎給希臘哥林多城教會的第二封信裡,我引述一段我最愛的經文,藉此帶出我爸的教誨:顧念所不見的。我也引用我爸生前最愛的一首詩〈理察.科瑞〉(Richard Cory),並提及我爸曾警告大家,有些人財富累積再多,精神上仍可能是個窮光蛋。
接著,我提起昨天嗆我的那些教友,說他們只想討論調幅電台脫口秀裡川普引爆的紛爭。我提起門徒訓練和靈命塑造的必要性。我建議那些教友,開車時如果耳朵太閒,最好還是聽一聽我爸以前的佈道。我加一點諷刺的語氣建議,要是通勤時間找不到︽聖經︾相關節目收聽,不妨去請牧師推薦。我問我父親生前的信眾:「幹嘛聽林堡呢?垃圾從耳進,垃圾從口出。」
在場有人緊張地笑出聲來。有些人明顯動了肝火,其他人則視線飄向他處,假裝沒聽見。我爸的接班人是個名叫克里斯.懷南斯(Chris Winans)的年輕牧師,他聽了是一副被嚇傻了的模樣。我哪管得著。我想講的全講完了。風波落幕了。可惜我料錯了。
過了幾小時,我爸入土之後,我們四兄弟在爸媽家的客廳沙發上軟爛,喝喝啤酒,看棒球賽轉播,背面的廚房裡有一小群女教友正在忙,為我們家準備餐飲,我見狀心想:「這才是基督愛的表徵。」我看著她們東忙西忙,安撫著我媽,迎合著她的兒子,這時我不禁後悔自己在告別式上譏諷教友。我們教會裡的教友大多像這些婆婆媽媽一樣,都是謙卑慈善的基督徒。我在台上講的或許是言過其實了吧。就在這當兒,一位女教友走出廚房,遞給我一信封,說這信被留在教堂裡。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我拆封看,裡面有一張手寫的信,寫了滿滿一整頁,作者是磐石教會的元老,我爸生前認他是朋友,我小時候受過他輔導,所以他看著我從小長大。
他在我父親仙逝的場合寫這封信,為的是表達他對我失望透頂。他在信裡指稱,我是個邪惡陰謀裡的走狗,意圖推翻上帝揀選的美國領袖,我對川普總統的批判可構成叛國罪,也算是背叛了上帝,應該為我自己的惡行羞愧才是。
但他要我放心,因為回頭是岸。耶穌能寬恕罪人,而他也能寬恕我。他期許我善用採訪報導的專長,調查他所謂的「深層政府」(Deep state),勇於揭發那個企圖顛覆川普總統的地下集團,這就算改邪歸正了。他寫說,他正在為我祈禱。
我渾身不舒服。我默默把信傳給太座。她面無表情速讀一遍,隨即火山爆發,把信紙扔向半空中,大叫一聲,嚇壞了那群穿著羊毛衫的女教友,怒吼著:「到底是吃錯了什麼屎?」

為了追尋這問題的答案,我接受父親的忠言,不再跑政治線。我不想針對川普寫續集了。告別式後幾個月,我把我們的小家庭搬回密西根州,因為我心知另有一個值得我關注的課題。爸曾勸我把才華施展在意義更深遠的題材上,而我想得出的題材裡,意義最深遠的一個就是美國福音派教會的分裂。
我不想檢視廣義的基督教,無論天主教會、東正教會、黑人教會、進步派彩虹旗教會有什麼問題──問題多的是──這些教派都各有鮮明而歧異的信仰傳統。我能提供的是我個人信仰傳統的視角。而這教派恰巧是最兩極化、最難解的一支:福音派。其他教派全加起來,也不比福音派更能牽動政治、更能擾動國內情勢。
就某些層面而言,眾教派的定義確實有所交集。基於社會上的含義,有些天主教徒自認是福音派。白人以外的基督徒當中,基於支派背景或神學傾向,有些人自認是福音派(不過研究顯示,與其自認是福音派,黑人基督徒更常自認是「重生教徒」)。話說回來,若擴大探討廣義的基督教會,將無法適切解釋為何保守白人新教徒裡能呼風喚雨的一支竟陷入亂局。儘管教派定義不甚完善,為精簡起見,我在父親過世後起手記錄的正是福音派信徒。
「福音派」的希臘字源是euangelion,意指「好消息」或「福音」,一般用來特指那些提倡信仰復興運動(revivalist)的改革派新教徒,有別於固守習俗的天主教。(的確,在十六世紀,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告別羅馬天主教會時,用的就是同一名詞的拉丁譯文。)在美國殖民地時代第一次大覺醒(Great Awakening)期間,教士秉持熾熱的共同信念,想傳遞福音(evangelize),而這對象海納信徒和非信徒。到了十九世紀初,根據惠頓學院(Wheaton College)的美國福音派研究所(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American Evangelicals)的說法,福音派在新教徒(Protestants)占絕大多數的美國中,「優勢遠超過其他基督教派」。
縱使在福音派人數暴增之際,其定義也繼續偏向朦朧不明。美國史學家喬治.馬斯頓(George Marsden)藉《解構基要主義與福音主義》(Understanding Fundamentalism and Evangelicalism)一書表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幾十年間,福音派是「喜歡葛培理(Billy Graham)的任何人」。葛培理本人應要求界定福音派時的回應是:「這問題我其實也想請教別人」。一九八九年,英國學者大衛.貝賓頓(David Bebbington)斷言,福音派因以下四大特徵而有別於其他教派:一、《聖經》主義(Biblicism,奉經文為上帝的核心正道)。二、十字架中心主義(Crucicentrism,強調耶穌以性命救贖人類)。三、認信主義(conversionism,認定罪人必須重生並持續朝耶穌形象去蛻變)。四、行動主義(Activism,以傳福音的舉動彰顯內在的蛻變)。這架構俗稱「貝賓頓四角架構」,獲得美國福音派協會(National Association of Evangelicals)等機構的普遍認可。但這定義也受到不少批判。後人想進一步明確界定福音派卻一次又一次跌倒。直至今日,「福音派」一詞的定義仍缺乏真正的共識。
有段期間,詞意混淆反而是一項優勢,促成了愈來愈多新教徒擱置教派敵對意識,聯手揮舞著共同旗幟。然而,定義含糊也會被有心人士趁虛而入。位高權重者漸漸明瞭到,如果教徒能如此輕易放下教義上的歧見,或許另有一種因素──不只是心靈因素,也包括文化因素──也能把各教義的泛福音派團結起來。果然,進入一九八○年代後,在道德多數勃興的情勢中,宗教標籤漸漸質變為一場黨派運動。
未久,「福音派」成為「保守基督徒」的同義詞,最後與「保守派白人共和黨員」混為一談。
這就是我生長的環境:家鄉是保守白人共和黨票倉,父親是保守白人共和黨員牧師,以保守白人共和黨員教會為家。我爸曾在多所頂尖神學院取得高等學位,是個治學認真的神學者,不喜歡別人把他的教派屬性一言以蔽之。他常在講壇上陳述,他深信福音派人士是:信奉上帝箴言並誠心以傳遞福音為職志的人。
從小小年紀,我就明白並非所有基督徒都像我爸這一型。我的老師、棒球教練、朋友的父母等成年教友,他們提起上帝時的態度不像我爸。他們信的基督教較隨意隨性,與其說是一種生活型態,倒不如說是一項嗜好,想玩就玩,有空才玩。這些態度,他們的牧師瞭然於胸。我爸盡其所能,認真經營這教會,更加督促教友多問一些有關經典教義、聖三教規、喀爾文主義的問題。磐石教會不提供修行捷徑。
從小,我每週日上午和教友齊聲誦讀基督教古籍、上帝讚美詩、本週佈道引用的經文。接著,在我爸開始講道前,我們起立禱告,朗讀以下耶穌教導門徒的祈禱文: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願你的國降臨;願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們日用的飲食,今日賜給我們。
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
不叫我們遇見試探,救我們脫離兇惡。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全是祢的,直到永遠,阿們。

從小,倒數第二行「國度、權柄、榮耀」就震懾我心靈,關鍵就在所有格「祢的」(Thine)這詞。「祢的」暗示的不僅是擁有權,另外也帶「獨有」的弦外之音。荒野中,撒旦向耶穌示好,想送耶穌凌駕普世國度的權力以及隨之而來的榮耀,卻被耶穌拒絕了。為什麼?因為真實的國度、權柄和榮耀全歸屬於上帝。兩千年前,撒旦用來誘惑耶穌的東西是假的,如今撒旦再來誘惑我們,拿的是同樣的廉價冒牌貨。
上帝有祂自己的國度,世上沒有一國能媲美。
上帝有祂自己的權柄,世上所有政治、文化、社會影響力再強也無法相抗衡。
上帝有祂自己的榮耀,凡人再榮光萬丈也無與倫比。
對基督教而言,這三點是無商議餘地的。結合《新約》與《舊約》、結合先知和門徒,結合祈禱文與使徒書信,《聖經》最強調的敘事主題之一就是在告誡世人,應不計一切代價,抗拒偶像崇拜。耶穌讓我們二選一:我們可以祀奉並崇拜上帝,或者祀奉並崇拜俗世裡的諸神。有太多美國福音派人士想不作選擇,兩個都要,以至於對教會帶來毀滅性的後果。
基督徒永遠都達不到上帝設定的標準。我一直是最不聽話的教徒,若非上帝給我無盡的恩典、毫無條件的恩典,否則必定因一身罪惡而遭天譴,註定永世不得與造物主同在。但我卻照樣獲得恩典,全世界無數基督徒亦然。上帝不是規定世人一定要完美。上帝對人的要求是「成聖」(sanctification),希望罪人能悔改,能愈來愈像基督。而貼近的過程裡,最基本的作法是摒棄個人在俗世的定位。
在〈馬太福音〉裡,耶穌說:「若有人要跟從我,就當捨己,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因為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喪掉生命;凡為我喪掉生命的,必得著生命。」(太十六: 24-25)總歸一句話,美國福音派面臨的危機就是過度執著這種俗世定位。保羅在〈哥林多後書〉裡寫道:「所見的是暫時的,所不見的是永遠的。」世人不好好盯緊無形的事物,卻著迷似地盯著現世當下。根據彼得描述,西元一世紀羅馬城裡的基督徒自視為流亡分子,我們卻擁抱羅馬帝國公民的身分。魔鬼以「統治天下」為誘因來魅惑耶穌,祂不屑一顧,我們卻一再跟魔鬼進行交易。
為什麼?或者再套用那句內人的氣話:到底是吃錯了什麼屎?
為了解謎,接下來四年大部分日子,我直擊當代福音派現場,走訪出席率低迷的教堂和爆滿的大禮堂,貼身採訪大都會電視福音佈道家(televangelist)、小鎮牧師、市井教友。我實地採訪教堂、基督教大學院所、宗教倡議組織、各派系非營利團體、無派系教會等數以百計的單位,每次都採訪到獨特的見解,可供探究美國基督教界墮落的原因。
然而,我離鄉愈遠,愈顯而易見的竟然是:基督教會的病灶從我的教會就清晰看到整個輪廓。

第一章 密西根州 布萊頓
「我的國不屬這世界。」~〈約翰福音〉十八:36

克里斯.懷南斯的麻煩大了。
我約他見面那天是二○二一年二月某日午後,天氣冷冽,雙方約在布萊頓燒烤酒吧(Brighton Bar & Grill)見面。懷南斯在磐石福音長老教會擔任主任牧師,他在餐桌的對面坐下。布萊頓是我的家鄉,這家舒適宜人的小店位於緬街(Main Street),後面有個樹林遊樂場,也有一座磨坊池。但懷南斯顯得坐立難安。他神態惶恐,甚至有點疑神疑鬼。我們一打開話匣子後,他就不斷左顧右盼。不一會兒,我得知原因。
在退休前幾年,我爸著手物色繼任人選,拔擢的副手卻一個接一個走人。磐石教會是我爸的終生志業,簡直是從創會起就帶著教會前進,所以在尋求接班人時絕不草草了事。找了幾年,無所適從,他志氣受挫。他擔心永遠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後來有一天,他去參加教派年會(denominational meeting),認識一位副牧師。這位年輕人服務於親善福音長老教會,正是我爸初出神學院時扶助起來的那一間。青年牧師名叫克里斯.懷南斯。我爸向親善教會挖角,請他來磐石主持青年事工。打從懷南斯報到的那一刻,我能立判他是我爸的不二傳人。
懷南斯還不到三十歲。表面上看來,他正是磐石教會亟需的新世代領袖。他鑽研經文,有高深的見解。站上講壇的他用語精準明確。他散發一股謙遜隨和的氣息。頂級佈道家難掩自視過高的言行,這態度在懷南斯身上卻找不到。這位青年牧師一頭大男孩式的棕髮,有個美滿的小家庭,一切人設宛如制式的理想牧師角色。
美中不足的是,克里斯.懷南斯不是保守派共和黨員。他不喜歡槍械。他較重視濟貧方案,不太關心減稅政策。頻耍花招、不知悔改的川普總統不是懷南斯的菜。當然,假如懷南斯生活在其他地方,基督徒不會罵他是異端。由於懷南斯堅決反墮胎,單憑這立場,他在多數地方會被歸類是信仰與智識相符的典型。但從美國福音派傳統角度看,在磐石這樣的教會裡,厭槍反川普飄散出一絲絲自由派味道,令教友懷疑他是真是假。
布萊頓是個小圈圈裡的一個小圈圈。布萊頓所屬的利文斯頓(Livingston)郡是全密西根州支持共和黨最力的選區。過去三十年來,如果你不願住在治安欠佳的底特律,也嫌底特律周遭各郡太貴,會考慮西進利文斯頓郡,買得起房子的人會進駐恬靜小鎮布萊頓。本鎮居民觀念極保守,有錢卻不為人知,而且幾乎清一色是白種人。布萊頓最大的磐石教會成為這一帶的縮影,內部缺乏實質的多元,人種單一、文化單一、政治屬性一致,直到懷南斯空降本鎮。
我爸知道懷南斯有他的特色。懷南斯擁有音樂學碩士學位,喜歡彈鋼琴,不喜歡打球,對釣魚狩獵沒興趣。說實在話,我爸認為這是他的強項。懷南斯不該一味迎合富裕的資深白人教友。新任牧師的職責是傳遞福音、開創願景、拓殖宣教領域、挑戰教會內部人士、把福音傳到教會以外。挑選懷南斯繼任,我爸不認為自己是在冒不必要的險。我爸自信,親手精挑的這位繼任者具有佈道的才華,懷南斯也以言行表現他對耶穌的愛,一定能撫平過渡期的任何風浪。
我爸料錯了。二○一八年初,懷南斯才接掌主任牧師一職,刀光劍影幾乎是立即浮現。他隨口一提政治或社會,只要預期稍微不屑川普或共和黨,無論是真的不屑或聽者對號入座,都能引來一陣批判的狂潮。長年老教友往往會求見我爸,對他大吐苦水(交接後,我爸留下來支援新牧師)。我爸問他們,新牧師的神學素養是不是不及格,他們幾乎異口同聲說不是。懷南斯繼任才一個月,有次講道提及,基督徒應保護上帝創造的事物,教友應認真看待地球面臨的危機,之後的反對聲浪差點決堤。數十名教友火冒三丈找上我爸,要求他管一管懷南斯。我爸叫他們全滾蛋,說著,如果你們對主任牧師有意見,應該去找主任牧師理論才對。(我爸自己真的去找懷南斯,請他去奇利斯美式餐廳[Chili’s]吃午餐,勸他少講一點左膠環保經。)
上任第一年風浪不斷,但懷南斯挺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好意反而對自己不利,於是謹言慎行,避免衝動表達個人意識形態。磐石教會的教友仍在調適期,他必須尊重,自己也該調適。懷南斯認為,只要我爸仍支持他,他就不會出事。
後來,我爸過世了。
事隔一年半,我和懷南斯小口嚼著熱騰騰的三明治,我這才開始明瞭他在告別式那天為何一臉沮喪。懷南斯告訴我,他在磐石教會的日子幾乎過不下去了。教會失控了,他的工作也變得難以忍受。我爸過世後,懷南斯成了教會裡無庸置疑的領導人,之後再過不久,新冠(COVID-19)疫情降臨了。在恐懼與徬徨的漩渦中,密西根州民主黨籍州長魏美桂(Gretchen Whitmer)下達大規模群聚禁令,影響到了教會。各地教堂猶疑不決,是遵守政府規定暫停運作,或違反規定照常運作?懷南斯認為,這用頭髮想都知道。州長的禁令又不是叫基督徒犯什麼戒律,不是叫教徒做什麼不道德、不聖潔的行為。經文說,世人要尊敬統治權威,磐石應照這句經文的指示行事。
懷南斯的這項決策引發反彈。部分教友信誓旦旦指稱,病毒是假的,全是支持全球化的那些菁英用來控制老百姓的招數。另有一部分教友只堅持,教會算是──套用當時流行語──「必需品」(essential), 太重要了, 怎能說關門就關門。而這兩派教友有個交集。數十年來, 福音派運動不斷預言並宣傳:有朝一日,不信神的民主黨徒勢必正面攻擊美國基督教會。這理念並不限於五旬宗(Pentecostals) 和他們所謂的靈恩運動, 也不限於極端基本教義派或國教論者(Dominionists)。國教論者是初露頭角的強硬派人士,倡議以《聖經》律法結合政教。「民主黨想打倒基督教」的教條不限於上述這幾派,是不分派系屬性的保守基督徒全接受的教條。他們知道,假以時日,世俗主義者(secularists)必定會以政府為武器,徹底將上帝逐出公眾場合。
在二○二○年春,這些人士深信,預言即將成真,而像懷南斯這款軟弱沒骨氣的牧師坐視基督教被收拾。
磐石教會改在線上做禮拜,實行幾週後才重啟教堂大門,流失了不少教友。接著幾個月,信眾人數更進一步遞減。聚會是否暫停的議題吵煩了,大家改吵口罩和社交距離有無必要,教友也一個個告別教會,認定新牧師太屈從於政府的公衛綱領。
懷南斯被搞得暈頭轉向,而這還只是小意思,大地震還在後頭。到了二○二○年五月,一名手無寸鐵的黑人男子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在明尼阿波利斯(Minneapolis)遭警察謀殺,惡警跪在他的脖子上近九分鐘,他掙扎地說著「我沒法子呼吸」。事件傳開後引爆夏日動盪,各地紛傳族裔正義示威,也零星傳出幾件暴動新聞,廣大美國民眾因而選邊站,有的在社交媒體上發文,有的在自家前院豎立標語激怒鄰居、親人和教友。
火上澆油的是,現任總統川普正好在競選連任,堅稱民主黨有意藉此左右選情,也指稱此事影響層面不限於選舉政治。早在二○一六年競選時,川普承諾他入主白宮後,「基督教將擁有權柄」。二○二○年大選時,他警告選民說,前副總統喬.拜登(Joe Biden)如果當選,將會「傷害上帝」,鎖定基督徒的信仰為靶心。川普愛用一些灑狗血的用語和狂暴的陰謀論,見基督徒預測宗教末日將至,認為機不可失,於是收編幾位福音派大老,以幫助他編寫一套宇宙級信仰大衝突的劇本,一邊是敬畏上帝的共和黨川粉,另一邊是無教派的左翼分子──左派視第四十五任總統川普為眼中釘,有礙民主黨征服美國猶太教- 基督教的道德價值觀(Judeo-Christian ethos)。
社會動盪加上選戰砲火,其後果真實且具毀滅性。磐石的教友紛紛槓上牧師,要求他發聲反對政府防疫規範、反對「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運動、反對拜登。懷南斯不從,教友因此流失更多。二○二○年十一月開票,川普連任失敗,磐石教會的氛圍急轉直下。國內有一群大聲公基督徒站出來,想推翻選舉結果,這群人包括:川普律師珍娜.艾利斯(Jenna Ellis),後來坦承造謠選舉舞弊而遭法官申誡;保守派宗教作家艾瑞克.梅塔克薩斯(Eric Metaxas)告訴信徒,若想為川普保住寶座,信徒可能需要以身殉教。推翻大選結果的風潮掃進磐石教會,一名高人氣教會女幹部因散布「匿名者Q」(QAnon)謬論而被開除。「匿名者Q」是極右派藉網路募集教友的工具,捧川普為救世主般的聖人,期望川普能對抗邪惡集團,掃蕩那些吃兒童血肉來修煉的菁英。磐石教會開除她時並未公布緣由,引來教友憤而集體出走。背棄磐石的這些人未必各個是教會裡中堅分子,但其中不少人確實是核心成員,是教會裡的幹部,是懷南斯傾訴心聲的戰友,有些人和懷南斯私交甚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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