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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影子的交易

大船入港,船東與水手都很滿意這趟平安又幸運的航程,我則是對海上的顛簸克難嚴重適應不良,旅客紛紛從大船轉乘接駁小艇,終於踏上了平穩不會晃動的陸地。港口人來人往,吵雜不堪,上岸後我親身去提領自己那少得可憐的家當,穿過摩肩擦踵的人群,逃難似地走入最近一間掛著招牌的簡陋旅館,要了一間房。櫃台的員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便領我進到了一間天花板傾斜、陰暗狹小的閣樓房內。他離開之前,我請他打了一桶清水上樓,並詳細詢問了鄉紳湯瑪斯.約翰的住所。他答道:「你走到北邊的城門外,右手邊第一棟的鄉間別墅就是了。那是一棟又大又新、有許多大柱子、外觀鑲嵌紅白大理石的建築。」很好,目前一切都按計畫進行,不過時間還有點早,我乾脆從頭到腳盥洗一番,打開行李拿出剛剛翻新過的黑色對襟長外套,然後穿上我這最好的衣服,將推薦信放進外套內側口袋,準備出門拜訪可能幫助我實現卑微願望──找到一分能夠糊口的工作──的那位老爺了。
沿著長路漫漫的北方街向上爬升,好不容易到了北城門,樹叢後一根根氣派雄偉的柱子在那閃閃發亮。「約翰老爺應該就在那裡了。」我心裡這麼想著,走到了豪華別墅大門前停了下來,先掏出手帕將鞋子上的塵土拂去,正了正脖子上的領巾,才戒慎恐懼地拉了門鈴。
大門驟然打開,通過前廊的答問之後,門房代我通報,令人想不到的是,我非常榮幸地被傳喚到後花園去拜訪約翰老爺,他正在那裡與一群賓客散步。一走進綠意盎然的庭院,我立刻就認出哪位是約翰老爺,他是一位志得意滿、氣壓全場的男人。看到我走進來,他沒有離開圍繞在周身的賓客,只是稍微轉頭看向我,維持側著身子的姿勢,非常客氣地打招呼──如同有錢人接待窮光蛋的那種客氣。他順手將我用雙手呈上的推薦信接了過去,嘴裡說著:「原來是我哥哥寫的。他身體好嗎?我們很久沒有聯絡了。在那裡……」我還來不及回答,他就用拿著信封的那隻手,指著一個小山丘,向他的客人誇耀:「在那裡我要再蓋一棟新房子。」他邊說邊撕開信封上的封蠟,卻沒有停下與賓客的交談,他們談話的主題來到了炫富的環節,「一個資產不足一百萬的男人。」他頓了一下,彬彬有禮地向大家道歉:「請原諒我用這麼粗魯的詞彙──簡直是社會的敗類。」
「您說得真是太好了!」我真心實意地附和他的有感而發。如此熱情真誠的讚嘆想必取悅了他,於是他笑容滿面地招呼我:「親愛的朋友,您就安心地留下來吧!等我有空時或許會告訴您我對此事的想法。」他揮了揮手中的信並收入懷中,便轉過身去招呼其他賓客。他彎起手臂邀請一位年輕的女士同行,其他的男士便也忙著尋找屬意的女士搭訕,眾人都配對成功之後,便成雙成對地走向玫瑰盛開的山丘。
我若無其事地悄悄跟著他們,反正目前為止,不僅沒人招呼我,也不會有人對我感興趣。受邀參加這場戶外派對的賓客興致非常高昂,男男女女互相調笑、戲謔,時而蔑視嘲笑正經嚴肅的話題,時而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脣槍舌戰,不過最熱衷的,是討論不在場朋友的風流韻事並開他們的玩笑,而垂頭喪氣又心事重重的我,臨時插花參加了這場宴會,不但無法融入他們,也搞不懂這種猜測誰跟誰有曖昧的話題有什麼深明大義。
眾人走到了玫瑰花叢旁邊,美麗的芬妮姑娘──應該是今日宴會的女主人──任性地想要親自摘下一朵美麗的玫瑰,卻不小心被花莖上的尖刺刺傷了,鮮血如同深紅的玫瑰花瓣,快速地從她潔白無瑕的手流下。這個意外讓大家慌了手腳,相互尋問是否有人恰好帶著絆創貼布。這時賓客之中冒出一位安靜、骨瘦如柴、身材修長的男子,不曉得為什麼,我先前沒有注意到他。他把手伸進灰色老式平紋絲織塔夫綢的上衣口袋,拿出一個小皮夾,攤開後從中抽出絆創貼布,走到芬妮姑娘面前,恭敬地深深鞠了一個躬後獻給她,芬妮姑娘漫不在乎地接了過來,甚至連道謝都沒有。傷口包紮好之後,眾人放下了心中那塊大石,繼續往山丘頂峰走去,他們打算欣賞山丘另一側,庭院的綠色迷宮,遠眺無邊無際的海洋。
玫瑰山丘頂峰的景色果然壯麗遼闊,突然間,深黑的海水與蔚藍的天空之間有一個小光點在閃爍,約翰老爺立刻伸手喊著:「拿望遠鏡來。」站在外圍的僕人對於主人的要求還沒來得及反應,灰衣人又將手伸進口袋,拿出作工精美的杜蘭德牌望遠鏡,謙恭地彎下腰,用雙手獻給約翰老爺。老爺迫不急待地將望遠鏡湊到眼前,向在場的賓客解釋那個光點是昨天已經出海的大船,因為逆風的阻撓正朝著港口返航。其他賓客也搶著看,於是望遠鏡就從這個人傳到另一個人,只是一直沒有傳回灰衣人的手上。我則是滿心驚奇地盯著灰衣人,認真思考這體積如此龐大的金屬望遠鏡,到底怎麼從他小小的外套口袋裡冒出來。不過除了我之外,其他人對這點毫不在意,也不想知道灰衣人是誰,就像他們從來不想知道我是誰一樣。
這時僕人適時送上各式各樣的飲料和點心,這些從世界各地送來的奇珍異果盛在精緻的瓷器裡,約翰老爺從容不迫、彬彬有禮地招呼賓客,我則非常榮幸地再度得到了約翰老爺的青睞,他對我說:「盡情享用這些美味的水果,我知道您在航程中很少吃到新鮮蔬果。」我感激地向他深深鞠了個躬,但是他根本沒看見,因為他隨即向前招呼其他賓客,與別人聊了起來。
大家站著有點累了,要不是擔心地上帶著濕氣,都有點想直接在山丘草地上坐下來,好好欣賞眼前廣袤無垠的景色。這時,有人說出心中的願望:「老天啊,要是現在有一張土耳其絨氈可以鋪下來野餐,該有多好。」他才說完沒多久,灰衣人又將手伸向口袋,以謙虛到甚至有點卑微的姿態,吃力地拿出一張金線交織的華麗土耳其絨氈。僕人見怪不怪地接過絨氈,並在指定的地點攤開,賓客淡定地坐下來休息放鬆。我則再次以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灰衣人,揉了揉眼睛,不知道該對眼前這張從神奇口袋拿出並攤開長二十步、寬十步的絨氈說些什麼。整件事最令人費解的地方,就是全場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人覺得在這個宴會上發生的事情離奇古怪到不行。
我實在太想知道灰衣人的來歷,只是不知道該找誰問才好,俗話說:「閻王好過,小鬼難纏。」我畏懼與僕從打交道的程度,甚至遠勝於與他們的主人。幾番掙扎之下,好奇心終於戰勝恐懼,我鼓起勇氣找到一位常常獨自站著的年輕男子,他的身分地位似乎比其他人低下。我輕聲請求他,是否能告知我那位殷勤體貼的灰衣人是誰。他回答:「他嗎?那位長得像剛從裁縫針孔鑽出來、線頭分叉、身材單薄的傢伙嗎?」
「沒錯,那位獨自站著的男士。」
「我不認識。」
年輕人簡短回答我後就立刻轉身,找了個無關緊要的話題與其他人攀談,好似不願意與我長談。
陽光的熱度慢慢增加,這對於在場的女士是種煎熬,此時,美麗的芬妮便漫不經心地問了問灰衣人(根據我的觀察,之前還沒有任何賓客與他交談過),是否也帶了帳篷。他聽到後立刻深深一鞠躬,徹頭徹尾散發出伺候她是無上榮幸的氣息。隨後,他再度將手伸進口袋。我眼睜睜看著灰衣人從口袋裡掏出帆布、營柱、繩索和營釘──簡而言之,是一頂最奢華舒適的大帳篷,以及所需的各種配件。年輕有力的紳士合力把帳篷搭建起來,大小剛好能夠完整地覆蓋在土耳其絨氈的正上方──同樣地,依舊沒有人覺得事有蹊蹺。
我對眼前要什麼有什麼的古怪情況感到毛骨悚然,甚至驚懼莫名。但是,當有人又隨口說出下一個願望,看見灰衣人從口袋拉出三匹駿馬的魔術秀再度上演,這時我才是真的嚇到不知所措──我真的沒騙你,是三匹既高大又俊美的黑馬,而且還都配好了馬鞍和韁繩。看在上帝的份上,你想想看,灰衣人的口袋除了拉出了三匹備妥鞍轡的駿馬之外,之前還拿出了裝有絆創貼布的皮夾、杜蘭德牌望遠鏡、長二十步、寬十步的織花絨氈,以及一頂尺寸相符的帳篷和營柱、營釘等附屬的配件,要是我不對你發誓,這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你大概會以為我在胡說八道。
除了我之外,所有的賓客似乎都對灰衣人的一舉一動淡定無視,但是無論他的行為舉止再怎麼謙恭有禮,或是混在人群中如何尷尬地無所適從,我的目光就是無法從灰衣人蒼白的臉上移開。眼前發生的每件事都透露著詭異與恐怖,我已經害怕到不想待在這個宴會上了。
於是,我決定偷偷離開這場戶外宴會,這應該不是什麼難事,畢竟自始至終我都只扮演著一個跑龍套的小角色。我心裡盤算,待會要徒步走回市區,隔天早上再來拜訪約翰老爺碰碰運氣。如果那時我已經從驚嚇中恢復過來,也想打聽一下灰衣男子的來歷──喔,要是那時候我能逃脫,該有多好!
那時我真的已經順利地穿過玫瑰花叢,躡手躡腳走下了山丘,不過我沒走鋪設妥善的庭園小徑,而是為了趕路直接穿越草坪。因為有點擔心被人撞見,便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當我目光一轉到身後,赫然發現灰衣人也跟著我溜了出來,正朝著我走來,嚇了我好大一跳。當我們四目相對,他便立刻彬彬有禮地摘下帽子──我從未受人以如此謙恭有禮的態度尊敬過──深深地彎腰行禮。無庸置疑,這名陌生人有事找我,假使我這時轉身離去,那可就太失禮了。百般無奈之下,我只好也摘下帽子彎腰回禮,然後腳底便有如生了根般無法動彈,整個人毫無遮蔽地釘在豔陽下,如同一隻中了毒蛇法術任人擺布的鳥兒,滿懷恐懼地瞪著他。灰衣人則是有點尷尬,眼神下移,一邊不停鞠躬一邊慢慢朝我走近,然後以帶點不安、近乎乞求的輕柔口吻說道:「這位閣下,請原諒我的莽撞與冒失,以這種不合規矩的方式打擾您。其實,我有一事相求──希望您能慷慨同意……」。
我實在是太害怕了,忍不住驚聲高喊:「看在上帝的分上,閣下!」我打斷了他的話頭,「我能夠幫您……這樣的人做些什麼呢?」講到這裡,我們都有些愣住,而且臉上似乎都泛紅了。
他默不吭聲好一會兒才把話接下去:「這位閣下,方才本人有幸短暫停留在您附近,有好幾次機會──請您允許我如此直率表達自己的感受──帶著說不出的欣羨與傾慕,欣賞您美麗超凡的影子。或許您沒有發覺,在陽光之下,您以那種貴族常見的淡漠,彷彿可有可無般將清新脫俗的影子扔在腳下。請原諒我斗膽提出過分的要求──或許您應該不會介意將影子轉讓給我吧?」
語畢,他就沒再開口了。此時,我腦子快速地運轉起來,該怎麼應付這種莫名其妙、想要別人影子的提議呢?他一定是瘋了,我心裡這麼想。於是,我便決定模仿他那種過分謙卑有禮的說話方式,將這項古怪請求頂撞回去:「哎呀!這位仁兄,難道您有了自己的影子還不夠嗎?在我看來這真是一筆古怪荒誕的交易。」他馬上打斷我的話說道:「我口袋裡的某些物品,或許可以讓閣下覺得這是筆划算的買賣。在商言商,就您這張高貴珍稀的影子來說,我認為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值得。」
當他一提到那神奇的口袋,我宛如迎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剛剛真不應該裝熟稱他「這位仁兄」的。於是我趕緊以十分客氣的口吻表示歉意,希望他能忘記之前碰的軟釘子。「這位閣下,您最謙卑的僕人請求您諒解,我剛剛不太能理解您的要求,所以非常想知道,您要如何購買……」
灰衣人打斷我的話說道:「我只不過是徵求您的同意,允許我就地拾起您高貴的影子,然後收進我的口袋,至於該如何收藏影子,那是我的事。另外,為了表達我對閣下的謝意,您可以從我口袋裡的各式寶物中,挑選您想要交易的物品,例如貨真價實的『所羅門王的開鎖根』、『飛行茄蔘根』、『錢滾錢』、『迴力銀幣』、『羅蘭騎士隨扈的吃飽飽桌布』,以及『小惡魔許願罐』──任君挑選。不過這些寶物恐怕都不符合您的需求,或許這修補後已煥然一新、堅固耐用的『任意帽』是個更好的選擇;要不然『無限錢袋』也很適合。」「無限錢袋!」換我打斷他的叨叨絮絮──不管我的心中充滿多少恐懼,一聽到這個寶物我便喪失神智,眼前彷彿只看得到雙倍含金量的「杜卡特金幣」在閃爍。
「恭請大人檢查、試用一下這個錢袋。」灰衣人似乎很擅長察言觀色,抓緊時機立刻用雙手呈上他剛從衣袋裡拿出的,一個中等大小、縫得很牢、開口有著兩條長長皮帶束著,以馬臀皮製成的袋子。我急不可耐地接了過來,伸長手臂往裡面一抓,掏出了十塊金子,接著又是十塊金子,又十塊、再十塊,我連忙握住他的手:「就這麼敲定啦!我同意以這個錢袋交換我的影子。」他立刻回握表示同意,然後毫不遲疑地在我面前跪了下去。我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以令人讚歎的熟練技巧,將我的影子從頭到腳與草皮分離、拉高,然後輕輕捲起、小心翼翼摺好塞進口袋。他站起身來,鞠了一個躬後就循著玫瑰花叢的方向離開。陽光普照,我似乎聽到他在不遠處輕聲竊笑,而我整個人卻依舊如中邪般呆站在原地,手裡緊緊抓著錢袋,腦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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