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既有其生,必有其死,故食亦有所終。

然世間之惡,無有窮盡。

「為什麼要這麼看著我啊?」

童善和手捧著一本文庫版的《聖經》,饒有興致地翻了兩頁後,看向和他同個房間的室友。

會和他住一塊的人自然也是犯人。面前的這個男人大概四十來歲,肚子微微發福。他正縮在床腳,怔怔地看著童善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在剛才,面前這個人很霸道地搶走了自己帶著的《聖經》。

也許說不上霸道,他剛才的樣子,與其說是一個攔路搶劫的土匪惡行,倒不如說是不懂事的孩子搶了另一個孩子手裡的棒棒糖般,單純到了連邪惡的心思都沒有。

「你覺得我還有救嗎?」

童善和認真地向他詢問,那口吻就跟在十字路口迷路的旅人沒有區別。

「只要誠心懺悔,主一定……」

「這是送給我的?」童善和似乎對男人的回答沒什麼興趣,搖了搖手上的《聖經》。

那本《聖經》其實是男人的所有物,小心使用了很多年,他並不打算送給任何人,而他想送給童善和的是另一本。可他看著童善和的眼睛,最終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句:「是的,我覺得你會需要它的。」

「謝謝,我很喜歡。」童善和看起來很感動似的點點頭,手卻驀然一動──
嗤──

整整兩頁的《聖經》被他撕了下來。而在童善和對面的男人,則被他大不敬的舉動驚得愣住了。

「現在……我還有救嗎?」

男人的臉上終於浮現出微怒的表情,但還不等他說什麼,他便聽到童善和帶著些許興奮的語調說道:「啊!我認出你了,你是黎孝廣。」

「……」

「喝酒鬧事,然後捅死了一對夫妻,那女的還是個孕婦呢,最後被判了死……哦,這地方不好說死對吧?反正被判極刑了。」

黎孝廣的嘴脣微微顫抖,他不自禁地劃了一個十字,「我戒酒了,我也承認我有罪,我這些年一直向上帝懺悔,如果給我機會,我會改過自新的;如果要我死,我也沒話講。」

童善和聞言,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似乎有說不出的失望,「你怎麼變得這麼……沒意思了呢?」

「……」黎孝廣閉上眼,一言不發,神情帶著淡淡的悔意。他已經激不起去感化童善和的念頭了。

「你們這些人很奇怪啊,連孕婦都捅了,卻覺得信了教以後,自己就不是人渣了嗎?」彷彿魔鬼的低語,童善和的話惡毒地在黎孝廣心裡劃上一刀又一刀。他湊到這個嘴脣開始微微顫抖的男人身邊,「來,說說,捅人的感覺……是不是有種特別的宣洩感啊?」
「……閉嘴。」

「啊……這就對了。」聽到這聲略帶憤怒的抵抗,童善和臉上的笑容越發開心起來,「你是不是發現了啊,有些感覺……你再怎麼洗,都是洗不乾淨的。」

「……」

「……觸感,很棒吧?」

黎孝廣深吸一口氣,他再也忍不住憤怒,或者說,他願意相信是憤怒促使他一把抓住童善和的衣領,「我現在擁有自己的信仰,你不要侮辱我!」

童善和一點都不在意被粗魯地對待,露出一個不可置信到浮誇的表情,「改過自新?你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做到了啊?但你要清楚,不管你再怎麼祈禱和懺悔,那對夫妻都不會活過來了,甚至他們會永遠、永遠、永遠……」

童善和不斷重複著「永遠」,最後一個詞卻一直沒有說出來。他的語氣變得沉重而陰冷,讓黎孝廣恍若置身於深不見底的大海,並不斷地下沉。

黎孝廣的眼神隨著童善和的話語浮現了掙扎,迷亂的視界中卻清晰地看見童善和那開闔的嘴,看見那帶著刀刃寒光般的牙,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直到被海底那寒冷的尖銳礁石刺穿,寒冷到連痛楚都沒有存在的餘地。

「永遠永遠永遠地……詛咒你。」

在聽到最後的一瞬間,黎孝廣確實感覺到些許痛苦,可與其相反的是,他發覺自己的心竟然開始輕鬆了。

似乎有另一個自己感覺到了恐懼。他隱隱明白,這種輕鬆,代表的是因為絕望而放棄掙扎。

童善和說得沒錯,即便再怎麼悔改,那些罪孽……怎麼可能就此抵消呢?

黎孝廣感覺到深深的疲憊,體內的力氣正一絲絲地抽離。他雙眼沒有焦距地盯著前方,再也看不到童善和了。

自己早就深陷泥潭,又憑什麼救別人呢?

「我很喜歡你這種人,我就是期待當你們想到、看到、聽到那些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時,是怎麼樣的反應……不管看過幾次我都不會膩。」看著黎孝廣蒼白的臉,童善和感覺到對方抓住自己衣領的力道逐漸減輕,不由得露出了宛若癮君子般的呻吟……

「對、對……就是這個表情,這個表情才對嘛!」



二十度的舒適氣溫總是很短暫,在所有人還沒發覺時便驟然離去,隨之而來的是難耐的酷暑。大頭在典獄長辦公室裡額頭冒汗,神色不大自然。

辦公室開著冷氣,所以大頭的汗和溫度無關。「說吧,怎麼回事?」這次的事連讓王服都有點不淡定了,口氣也變得不大好,「托你的福,我差點晚節不保啊……幸好人沒死,要是出事,你不用幹了,我也不用幹了。」

「誰知道會出這種事啊!」大頭的口吻帶著些許委屈,他也完全沒料到那個信仰如此堅定的基督徒,會做出基督徒最不可能做的事,「這麼多年老黎一直在幫忙做這事啊,都是自告奮勇的……有他在,多多少少能讓那些要上路的人最後安穩一點。我也想安然度日的嘛,哪知道才一個禮拜就出事了。」

王服聞言,倒是有點理解大頭的想法,但心裡還是憋了一股氣。他抬手敲了敲桌子,「你沒聽阿恕說童善和這個人特別不正常啊?」

「就是特別不正常我才想上個保險,我只知道他會教唆殺人,從來不知道他還會教唆自殺的,而且差點出事的還是老黎。」大頭把帽子拿下來搧了搧,似乎也因為這件事而上火,「昨天以前要是有人和我說會發生這種事,我絕對是當笑話聽!」

「……別替他安排室友了。」王服略帶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活了那麼多年,大風大浪不是沒見過,但實在是安逸太久,這次突如其來的事故讓他心驚膽顫,第一次有種自己是不是老了的感覺。

「我哪裡還敢啊!」大頭苦笑,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得去廟裡去去晦氣。

「另外,跟阿恕他們知會一聲,讓他們注意點。」

「呃……」

「怎麼了?」

「他們已經知道了,現在正和那個瘋子聊天呢。」



被大頭稱作「瘋子」的人此刻心情愉悅,好像一點都不在意那臨近的死期,貪婪到不放過任何可以為他帶來快樂的可能。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恐怕比這世界上所有人活得都要認真。

即便帶給他快樂的源泉,是世人無法理解的醜惡。

「你什麼時候才會決定?」

「不急,還不急,我想慢慢挑。」童善和一手托著下巴,侵略性的目光在李可可身上不斷遊移,宛若一條陰冷的蛇爬上她的身軀,「妳著急了嗎,美女?要不我乾脆就挑妳算了?」

李可可面無表情的臉上,眉毛微微動了一下,但還不等她出聲,坐在旁邊一直沒怎麼說話的吳恕開口了:「……他隨時可以反悔,不要相信他。」

童善和聞言,嘴角扯出一個讓人心底發寒的笑容,他的雙眼依舊看著李可可,一點向吳恕飄過去的意思都沒有,「啊……你終於肯說話了啊,阿恕小弟弟。」

空調的溫度並不低,但相比別的地方,李可可能感覺到明顯的涼意──尤其是童善和說話時。

吳恕沒有理會童善和,他很認真地告誡李可可,並將自己對童善和的心得告訴她,就好像他們正在生物課上觀察另一種動物般,「可以和他說話,但不要上鉤,可可。」

「真冷淡啊,你就這麼喜歡和美女說話嗎?不和我聊聊?」童善和似乎被李可可勾住了魂,雙眼依舊離不開她,「好歹是個共同興趣哎……」

「他對妳沒有興趣,他只是想試探我對妳有多大興趣。」吳恕依舊沒有理會童善和,自顧自地指著童善和發表解說,這個行為讓李可可感覺到了些許彆扭,「讓妳最安全的方法,其實是讓他覺得我完全不在乎妳,不過……這不可能做到。」

童善和終於將戀戀不捨的目光從李可可身上收回,他饒有興趣地看著神情淡漠的吳恕,「你這樣承認好嗎?我可是還在試探呢……」

「呵……」

吳恕發出一聲接近笑聲的嘆息,終於也轉過頭去看向童善和,嘴角勾出一抹不帶絲毫笑意的弧度,「你真的沒有變,很好。」

很好?什麼很好?

旁邊的李可可完全沒有聽懂吳恕的話,可她因為這句話的氣息,感覺到一種莫大的不安。

而童善和臉上悠哉悠哉的表情瞬間消失了,他凝神盯著吳恕良久,隨後似乎發現了什麼,無意識地舔了舔嘴脣,「你倒是變了,變得越來越好了啊……」

「嗯,我不會和我老哥犯一樣的錯誤。」

童善和似乎抓到了某一處重點,表情變得滿是欣喜,「居然說『錯誤』耶。」

「……」

「看來當初你不該活下來,阿恕小弟弟。」

童善和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可可清晰地看到吳恕的喉結動了一下,嘴脣則微微抿起,嘴角下斜。

這表情一瞬即逝,但李可可沒有放過,她甚至在這幅畫面出現的刹那,感受到吳恕內心的負罪感。

吳恕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他在沉默的期間似乎已經調整好自己,終於問出那個不知道已經問過多少次的問題。

「你想吃什麼?想好了嗎?」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種事啊?」

「有忌口的嗎?」

「你小時候有沒有在一面白色的粉刷牆前罰站過?」

「……」

「你真的很不配合啊。」童善和靠著椅背的身體前傾,雙手靠在桌上,「我們做個交易怎麼樣?你一個問題,我一個問題。」「你在監獄裡吃的最多的是什麼?」

「不要讓我太失望啊,否則我只好選別人了。」

童善和這話一出,氣氛頓時為之一沉,吳恕微微挑起眉來,「你在壞規矩。」

「我什麼時候有規矩了?」童善和笑著反問。

他應該不願意強行去改變他人的節奏,更喜歡讓人自願跟隨。

為什麼這次不一樣?

這個疑問在吳恕的心底一閃而過,但他很快就停止繼續糾結這個問題,「你這麼有把握我不會說謊嗎?」

「回答就好,不管是你說實話的樣子,還是說謊的樣子……我都喜歡。」彷彿表白一般的話語,卻帶著深深的惡意,「真的好看極了。」

「……我對你為什麼喜歡這些事沒什麼興趣,所以也不明白。」

吳恕率先回答了一個問題作為表態。而在旁邊的李可可心中卻起了一絲疑慮:如果沒什麼興趣,那為什麼先回答這個問題?

到底是真的不在意,還是希望自己不在意?

似乎對吳恕的回答感到滿意,童善和點點頭,「在監獄吃的最多的,應該是咖哩吧……」

「我沒有面壁罰站,只靠牆站過。」

啪!

塑膠水杯被童善和不小心打落到地面,發出一聲沒有多少存在感的聲響,他也沒有在意。

「我說錯了。」童善和的手不知為何竟有些顫抖,他略帶興奮地看著面前的人,宛若看著一件稀世珍寶,「你說謊的樣子,才是最棒的。」

「……」

李可可茫然了,她並沒有聽出吳恕說謊的破綻,但看童善和那篤定的樣子,還有吳恕沉默的表現,隱隱明白這可能是正確答案。

──我慢了他們一拍。

李可可意識到這件事的瞬間,內心終於出現些許的挫敗感。

「沒錯,重點是面壁,你很懂我啊。」因為內心的波動,童善和有些紊亂地用手比劃著某樣東西,但沒人看得懂他在比劃什麼,「那牆壁真的好白啊……」

「該你回答了。」李可可忍不住出聲打斷童善和的話。

童善和瞥了李可可一眼,讓她忍不住一驚,因為童善和看向她的眼神跟之前玩鬧性質的眼神完全不同。

彷彿剛才並不是一個人在和他說話,而是隔壁桌上的一團廢紙掉到地面的聲響。這聲響在所有人的人生中毫無意義,沒有理會的必要。

「你有沒有試著在那面牆上踩一腳啊?」

「……」

「我很喜歡這麼做,那麼乾淨的白牆,當你用鞋底蓋印章似的壓上去的時候……嘶!」童善和彷彿癮君子般吸了一口氣,瞳孔陶醉地翻向上方的天花板,「超紓壓的,你試過沒有啊?」

「我沒興趣。」

「別裝了,你都這麼會抓重點了,肯定做過了吧?」童善和嗤笑著嘲諷吳恕蹩腳的謊言,「這種感覺每個人都有的。」

「你……」李可可本能地想反駁,話剛到嘴邊,卻隱隱感覺到一絲不自信,不由得頓住了。

「哦哦,看來妳也有天分啊!嗯,可以加分哦。」童善和瞧見李可可的反應後,眼神微微一亮,像是發現了意外收穫,「妳應該懂吧?」

「不懂!」李可可毫不猶豫地回答,速度快到連她自己都驚訝,彷彿直接跳過了思考的階段,答案自然地從嘴裡吐出。

可是害怕思考,便代表了虛有其表的堅強。

所以童善和笑容中的讚許意味越來越濃,那眼神和李可可從小被老師注視的目光沒有半點區別。

「嗯,如果沒有被罰站過,那應該有向同學、或者被同學借過橡皮擦吧?大家都不太願意把新買的橡皮擦借給別人,妳覺得這是為什麼?」

「因為新買的很乾淨,怕被別人弄髒,而且……新的形狀很好,很好擦,可擦久了,手感就不是那麼好了,感覺也沒原來擦得乾淨。」

「嗯~」童善和雙手抱肩,身體微縮,頭也撇向了一邊,似乎在用力糾結著什麼,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可惜啊,差一點就答對了。」

「為什麼?」李可可沒有說謊,她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說錯答案。作為長久以來不懂就問的好學生,她本能地提出了問題。

問出去的一瞬間,她便想起了吳恕對她的忠告。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她已經看到童善和眼裡越發明顯的笑意。

「橡皮擦是遲早會被用髒的,即便到最後用力擦出白色的部分,對比後妳也會發現,妳還沒用到的部分,早就因為灰塵而變髒了。至於形狀被用得鈍掉的,除了用刀切,也根本沒法挽回,所以在意這種事毫無意義不是嗎?」

「呃……」李可可被這個反問弄得愣住,而接下來,她聽到了童善和的答案。

「所以大家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橡皮擦是否會被弄髒,大家在意的……」童善和將手按上了面前被擦得透亮的玻璃,讓自己掌心的皮脂順著掌紋印在玻璃上,「……是弄髒,或者用壞這塊新橡皮擦的人,不是自己而已。」

咕咚。

李可可聽到自己嚥下唾沫的聲音。她感覺心臟壓抑得有點難受,沒有辦法反駁面前的人,不僅讓她感到挫敗,更感到恐懼。

她覺得童善和的這一掌根本不是按在眼前的玻璃上,而是沾著一種最骯髒的顏料,用力地抹在自己的內心深處。

李可可突然明白那位信教的死囚為什麼想要自殺了。

是厭惡。

對於自己,無以言喻、但強烈到極致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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