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病的孩子
1
山姆森•梅瑟大部分年少時光裡,他都叫山姆,在外公的《咚奇剛》(Donkey Kong)遊戲機台高分榜裡顯示為「S.A.M.」。
二十世紀即將結束,某個十二月下旬午後,山姆踏出地鐵車廂,發現通往手扶梯的路徑上擠滿了人,全都呆望著某個地鐵廣告。山姆已經遲到了。他要和指導教授見面討論。山姆不想理會這群人,也不想知道他們到底在看什麼蠢東西,但是他沒辦法避開人群,必須想辦法穿過去,才能順利被送上地面。
山姆穿著一件寬大的海軍藍羊毛呢短大衣,是他的室友馬克斯(Marx)傳承給他的,而馬克斯是在大一時去市區的陸海軍二手商店買的,買來之後就一直裝在塑膠購物袋裡擺著發臭,擺了一整個學期,山姆才開口問能不能跟他借來穿。那年冬天特別冷,四月來襲的一場東北風暴,終於讓山姆放下尊嚴,去問馬克斯借外套。山姆假裝是因為他喜歡外套的設計,馬克斯說可以直接送他,而山姆早就知道他會這樣說。和多數從陸海軍二手商店買來的東西一樣,這件外套帶有霉味、塵土,以及已逝年輕士兵曾流過的汗,山姆盡量不去推想為什麼這件衣服會流落到二手商店。他以為外套夠大件,能修飾他矮小的身型。不過因為這件外套大得離譜,實際上只是讓他看起來更嬌小,像個小孩。
因此,二十一歲的山姆缺乏重訓鍛鍊出來的健美身材,只能想盡辦法在人群中迂迴穿梭,感覺自己像電玩《青蛙過河》(Frogger)裡那隻注定過不了河的兩棲動物。他發現自己一直重覆說,「不好意思」,儘管根本沒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山姆想,人類大腦的運作方式真是神奇,能夠在實際上心想「閃開啦」的時候說出「不好意思」。
「你一定要這樣擠嗎?」戴著黑色搭綠色藤編帽的男人對山姆大喊。
「不好意思。」山姆說。
「可惡,差點就成功了。」用背帶揹著寶寶的女人在山姆從她面前走過時喃喃抱怨。
「不好意思。」山姆說。
有時候,會有某個人匆匆離開,讓人群裡出現空位。原本這是山姆掙脫的好機會,但空位總是馬上又被渴望娛樂的其他人類填滿。
快要擠到手扶梯前時,山姆回頭看大家究竟在看什麼。他想像自己說是車站人潮導致他遲到之後,馬克斯會說,「你不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和很多事,你不要這麼孤僻就不會錯過。」就算是實話,山姆還是不喜歡馬克斯說他孤僻,因此他轉過頭,就在這一瞬間,他看見了過去的戰友,莎蒂‧葛林。
這幾年他並不是完全沒見過她。他們兩個都是科展、學術遊戲聯盟及許多其他競賽(演講、機器人設計、創意寫作、程式編寫)的常客。儘管一個去上東邊的平凡公立高中(山姆),一個去上西邊的時髦私立學校(莎蒂),洛杉磯的聰明孩子總歸就是那一群。他們會隔著整個房間的書呆子迅速對視一眼,有時她甚至會對他笑一下,彷彿是想證明彼此關係已經緩和。下一刻,她的注意力就又被拉回身邊緊迫盯人的小圈圈裡,那群男孩女孩有魅力又聰明,和他是同類型的人,但是更有錢,戴的眼鏡和牙套更高級。有時候他會把她想成壞蛋,想像她其實輕視他:有一次她轉身背對他,有一次她避開他的視線。不過她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也許做了還比較好。
他知道她去念麻省理工學院,也曾經想過他進了哈佛之後不知道會不會巧遇。整整兩年半,他都沒有主動做什麼事去促成相遇,她也沒有。
不過現在她就在眼前,活生生的莎蒂‧葛林。看見她甚至讓他有點想哭,彷彿她是一道困擾他多年的數學證明題,突然之間有了最顯而易見的解法,有血有肉,還有神采奕奕的雙眼。那是莎蒂,他心想,沒錯。
他本來想叫她的名字,卻沒有開口,突然感受到上一次他和莎蒂獨處以來所經歷的漫長時間沉沉壓在心頭。客觀上他知道自己還年輕,可是怎麼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為什麼他突然這麼輕易就忘掉自己對她的不屑?山姆想,時間是個謎。但是下一秒,又覺得這說法太感性了。時間可以用數學解釋,人心,也就是被稱之為內心的那部分大腦,才是真正難解的謎。
莎蒂不再看人群注目的東西,開始朝著剛到站的紅線列車走去。
山姆大喊她的名字:「莎蒂!」在列車進站的轟鳴聲中,還夾雜著平常站內人群發出的聲音。莎蒂旁邊有個攤位,賣六塊錢一杯的現打果昔,山姆開口叫她的那一瞬間,果汁機啟動,在空氣不流通的地下層散發出柑橘和草莓的香氣。「莎蒂‧葛林!」他又叫一次,但她還是沒聽見。他盡可能加快腳步,但一快步走,反而感覺自己像在參加兩人三腳比賽。
「莎蒂!莎蒂!」他覺得自己很蠢。「莎蒂‧米蘭達‧葛林!『你因為痢疾而死!』」。
終於,她轉過身,慢慢掃視人群,發現了山姆,露出微笑,就像山姆在高中物理課堂上看過的縮時影片裡,一朵玫瑰綻放的樣子。好美,山姆心想,接著又擔心那只是客套的假笑。她走向他,臉上還掛著笑,右頰出現一個酒窩,上排門牙之間的牙縫有點寬,但很不明顯。他覺得人群好像都在為她讓路,而世界從來不曾這樣對待他。
「是我姊姊因為痢疾而死,山姆。」莎蒂說,「我是因為精力耗盡,在被蛇咬之後。」
「還有因為不想對野牛開槍。」山姆說。
「很浪費耶!那麼多肉都會壞掉。」
莎蒂說著,伸手環抱他。「山姆!我一直希望能遇到你。」
「通訊錄上有我的聯絡方式啊。」山姆說。
「嗯,可能我追求自然的相遇吧。」莎蒂說,「現在就遇到啦。」
「你怎麼會來哈佛廣場?」山姆問。
「喔,當然是為了魔術眼(Magic Eye)。」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回答,向身前一比,示意眼前的廣告。山姆這才看見是什麼讓通勤人潮變成一群擠來擠去的殭屍:是一張長一點五公尺,寬一公尺的海報。
用全新方式看世界。
今年聖誕節,每個人都想要的禮物
就是魔術眼。
海報上的圖用翠綠、鮮紅、金色等聖誕色調組成魔幻花紋,如果長時間盯著花紋看,大腦就會被自己誤導,看見隱藏的3D圖像,這種圖像叫立體圖,只要有最基礎的程式編寫能力,就能輕鬆做出這樣一張圖。就這個?山姆想。怎麼會是這種普通人有興趣的東西?他不屑地哼聲。
「你不以為然嗎?」莎蒂說。
「這種東西學校裡隨便一間宿舍交誼廳都有。」
「這張不一樣,山姆。這張圖特別……」
「波士頓每個地鐵站都有。」
「可能全美國都有吧?」莎蒂笑出來,「所以山姆,你不想用魔術眼看世界嗎?」
「我一直都是用魔術眼看世界。」他說,「充滿純真的好奇心。」
莎蒂指著一個大約六歲的男孩:「你看他這麼開心!他看出來了!很棒吧!
「你看出來了嗎?」山姆問。
「我還沒。」莎蒂承認,「而且我一定要搭上下一班車,不然上課就會遲到。」
「好,你還剩下五分鐘可以用魔術眼看世界。」山姆說。
「下次再說吧。」莎蒂說。
「別這樣,莎蒂。上課下次也可以上啊!你有多少機會可以和所有人一起盯著同一個東西看,至少和大家的腦袋和眼睛一起接收同一個現象?這種證實大家都活在同一個世界的證據不是很難得嗎?」
莎蒂苦笑,輕輕捶了山姆肩膀一拳。「你說這種話真的有夠像山姆。」
「我就是山姆本人。」
聽見要搭的火車轟隆隆離站,她嘆了一口氣。「如果我計算機圖形學進階專題被當掉,就是你的錯。」她調整站姿,重新看向海報。「你跟我一起看,山姆。」
「遵命。」山姆答應。他挺起胸,直直看向前方。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站得離莎蒂這麼近了。
海報上的說明寫著要讓眼睛放鬆,然後集中視線在一個點上,直到神祕圖案浮現。如果沒有用,他們建議先貼近海報,然後慢慢後退,但在地鐵站沒有這麼做的空間。反正山姆一點也不在乎神祕圖案是什麼。他猜想應該是聖誕樹、天使、星星之類的,是五角星而不是六角星,總之就是有節慶感、俗氣、能吸引到最多人,好賣出更多魔術眼產品。山姆從來沒有成功看出立體圖,他總覺得是因為眼鏡。眼鏡矯正了重度近視,卻讓他的眼睛無法放鬆,使大腦沒辦法產生錯覺。因此,過了好一陣子(十五秒),山姆放棄尋找神祕圖案,轉而開始觀察莎蒂。
她的頭髮變短了,他猜應該是最近流行的髮型,不過還是一樣的紅褐色捲髮。鼻子上淡淡的雀斑也一樣,皮膚還是橄欖色,不過比起他們小時候一起在加州時已經白了很多,嘴唇有點乾裂。她的眼珠也還是棕色,帶有金色斑點。他媽媽安娜也有這種眼睛,她曾經告訴山姆,這種眼珠顏色叫異色瞳(heterochromia),當時他還覺得聽起來很像一種病,可能會害媽媽死掉。莎蒂眼睛下方有不明顯的新月狀陰影,其實從小就一直都有,不過,他還是覺得她看起來很累。山姆仔細看著莎蒂,心想,這就是時空旅行的感覺吧!在一個身上同時看見過去和現在。這種形式的旅行,只有已經認識很久的人之間才能做到。
「我看出來了!」她眼睛亮起來,做出一個和他記憶中十一歲時一樣的表情。
山姆迅速把目光轉回海報。
「你看到了嗎?」她問。
「嗯,」他說,「看到了。」
莎蒂盯著他,「你看到什麼?」
「就那個啊,」山姆說,「不錯,很有過節的感覺。」
「你真的有看見嗎?」莎蒂問,嘴角往上翹,那對異色的眼珠帶著笑意盯著他。
「有,但是我不想讓還沒看到的人聽見答案。」他向群眾一指。
「好喔,山姆,」莎蒂說,「你真貼心。」
他很清楚她知道他沒看到。他對她笑,她也對他微笑。
「很奇怪對不對?」莎蒂說,「感覺好像我一直有跟你碰面。感覺好像我們每天都跑來這一站看這張海報。」
「我們心有靈犀。」山姆說。
「我們心有靈犀。我收回剛剛講的,這句才是最像山姆的話。」
「我是最像山姆的山姆。你……」他說話時,果汁機又開始運作。
「什麼?」她說。
「你來錯廣場了。」他重複一遍。
「『來錯廣場』是什麼意思?」
「你現在在哈佛廣場,可是你應該去中央廣場或肯德爾廣場吧。我聽說你去念麻省理工了。」山姆說。
「我男朋友住這附近。」莎蒂的語氣擺明不想再被追問。「不知道為什麼要叫廣場,這幾個地方根本沒有廣場吧。有嗎?」又一輛列車進站。「我的車又來了。」
「地鐵就是這樣。」山姆說。
「沒錯,一班接一班再接一班。」她說。
「所以你應該跟我去喝咖啡。」山姆說,「喝什麼都可以,如果你覺得咖啡太無聊,香料奶茶、抹茶、汽水、香檳……飲料的選擇有無限多,一切都取決於我們的腦袋,你知道嗎?我們現在搭上那個手扶梯,就可以通通喝到。」
「我也想,但是我必須去上課。我講義只讀完大概一半,至少要準時上課點名。」
「我不相信。」山姆說。莎蒂是他認識數一數二優秀的人。
她又快速抱了山姆一下。「很高興遇見你。」
她開始往車廂裡走去,山姆努力要想出辦法讓她停下來。如果這是遊戲,他可以按暫停,可以重新開始,說不同的話,這次一定會試對。他會翻遍自己的背包,找出讓莎蒂不會離開的道具。
他想起他們甚至還沒交換電話號碼,內心焦躁地想了一輪在一九九五年能聯絡上另一個人的方式。在更早以前,山姆還小的時候,人和人是有可能一輩子聯絡不上的,但現在已經沒那麼容易失聯了。漸漸的,只要你真心渴望透過一串串不確定的數字捕捉到不受宰制的血肉之軀,就一定找得到人。所以他安慰自己,儘管他的老友此時越走越遠,整個世界還是會趨向同一個方向,有全球化、資訊高速公路等等,要再找到莎蒂•葛林一定很容易。他可以猜猜看她的電子信箱,麻省理工的信箱地址都有既定的格式。他也可以去網路上搜尋麻省理工的通訊錄。可以直接打給計算機科學系,應該是計算機科學系吧,他猜測。也可以打給她住在加州的父母。
但他了解自己,知道自己除非確信對方樂於接聽,否則絕不會主動撥電話。他的腦袋負面得無可救藥,會自顧自生出她一直對他很冷淡、她那天根本就沒有課、她只是想要趕快遠離他等等想法。他的腦袋會堅稱,如果她真的想見他,一定會給他聯絡方式。於是結論就出來了:對莎蒂而言,山姆象徵她人生中一段痛苦的時期,所以她當然不會想再見到他。又或許,像他常常猜想的,對她來說他什麼也不是,只不過是富家千金的日行一善。他會一直想著她提過有個男友住在哈佛廣場。他會搜索她的號碼、電子信箱、居住地址,但絕對不會真的付諸實用。因此,結束現象學分析後,他心情沉重,意識到這很有可能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莎蒂,決定努力記住每一個細節,記住在寒冷的十二月天裡,她如何在地鐵站慢慢走遠,還有她的樣子:米色喀什米爾毛帽,連指手套,圍巾。駝色七分袖海軍短大衣,藍色牛仔褲,褲腳是不收邊的靴型剪裁。黑色運動鞋,有一道白色條紋。琥珀色皮革斜背郵差包,跟她整個人一樣寬,塞得太滿,掉出一隻亞麻色毛衣的袖子。她的頭髮很有光澤,帶一點濕氣,長度剛過肩胛骨。他認為這不能代表莎蒂真正的樣子。她看起來跟地鐵站裡其他打扮得宜的聰明女孩沒什麼兩樣。
在即將消失之際,她轉過身,跑回他身邊。「山姆!」她說,「你還會玩遊戲嗎?」
「會啊。」山姆的語氣有點過於熱切,「當然會。隨時都在玩。」
「來。」她說著,把一張三點二五吋磁片塞進他手裡。「這是我做的遊戲。你可能很忙,但是如果有空就玩一下吧。我想知道你的感想。」
她又跑回車廂裡,山姆跟在後面。
「等一下!莎蒂!我要怎麼聯絡你?」
「磁片裡有我的信箱。」莎蒂說,「看讀我檔案。」
地鐵車門關上,載著莎蒂返回她的廣場。山姆低頭看著磁片,遊戲的名字叫《解決方案》(Solution)。標籤是她手寫的,他到哪都認得出她的筆跡。
當天晚上他回到公寓,沒有馬上安裝《解決方案》,只是把磁片放在電腦的磁碟機旁邊。他發現忍著不去玩莎蒂的遊戲,會讓他很有動力,於是他開始寫已經遲交一個月的大三學年報告計畫書。光是計畫書寫起來就很無聊,他很擔心寫報告要熬過更多沉悶的過程。他開始懷疑自己雖然在數學方面頗有天資,但似乎不特別感興趣。他數學系的導師在那天見面討論時,也說了類似的話,「你非常有天賦,山姆,但要注意:擅長做某件事和熱愛是不太一樣的。」
晚餐山姆和馬克斯吃外帶義式料理,馬克斯多點了一些,如此一來,他不在這段時間,山姆就可以繼續吃剩下的菜。馬克斯再度開口邀請山姆放假時跟他去泰勒瑞滑雪:「你真的應該來啦,如果你是擔心滑雪,其實大家大部分時間都只會在旅館耍廢。」山姆的錢通常連在假期返鄉都不夠,所以這類邀約總是反覆出現,又反覆遭到拒絕。晚餐後,馬克斯開始打包,他寫了一張佳節賀卡給山姆,跟一張五十元的啤酒屋禮券擺在一起。這時馬克斯注意到磁片。
「什麼是『解決方案』?」馬克斯問,把那張綠色磁片舉起給山姆看。
「是我朋友做的遊戲。」山姆說。
「什麼朋友?」馬克斯問。他們住在一起快三年了,馬克斯幾乎沒聽過山姆提過任何朋友。
「我在加州的朋友。」
「那你要玩嗎?」馬克斯問。
「之後吧。可能也不好玩吧,我只是要幫忙看看。」山姆覺得說這種話像在背叛莎蒂,但確實有可能不好玩。
「是什麼遊戲?」馬克斯說。
「不知道。」
「但名字滿酷的。」馬克斯在山姆的電腦前坐下來。「我還有一點時間,要不要現在玩?」
「好啊。」山姆說。
他本來想自己一個人玩,但馬克斯和他常常一起玩遊戲。他們偏愛格鬥遊戲:《真人快打》、《鐵拳》、《快打旋風》,還組了個《龍與地下城》的團,時不時會跑一下。由山姆擔當城主的那一團已經進行超過兩年了。只有兩個人跑團玩《龍與地下城》是非常奇特又親密的經驗,而他們對誰都沒有提起過這個團的存在。
馬克斯把磁片放進機器,山姆把遊戲安裝到硬碟。
幾個小時後,山姆和馬克斯第一次把《解決方案》破關了。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馬克斯說,「我以為我們大概就玩個五分鐘。」
馬克斯穿上外套,駝色,和莎蒂那件一樣。「你朋友太變態了,而且可能是天才。你說你們怎麼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