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李盛木記者:

您好,我是林海秀。
您收到這封信時,可能會嚇一跳吧。也許您早就把我的名字忘得一乾二淨了,畢竟對某人來說就算死了也不會忘記的事,對另一些人而言卻很容易遺忘。忘不了的人煎熬得心都焦了,已經忘記的人卻能若無其事地生活,怎麼能這樣呢?
也是,畢竟比這更過分的事都有了,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假裝活著、活得像個死人、雖然活著但就和死了沒兩樣。若您看到現在的我,就能知道一個人要變成這副德性,完全是有可能的。至於理由,我想您已經猜到了。
現在也是,只要上網就能看到您寫的報導。您寫的那些關於我的報導,怎麼能夠連最基本的事實查核都不做,我實在無法理解。
我不懂,為什麼三番兩次要求您把那些不過是將一些謠言拼湊出來的文章下架,卻屢屢遭到拒絕?那個要求這麼理所當然,為什麼不被接受?無論我怎麼想,在我的常識範圍內實在

她寫到這裡,暫時放下了筆。沾在手背上的墨水在空白紙下方留下一個黑色的汙漬。失敗了,得重寫一張。不過她很清楚,不是因為不小心沾到墨水漬的關係,而是因為這封信不夠有力。光靠這些詞彙,以如此彬彬有禮又流暢的形式,傳達不了自己的心情。
她俯視著自己選用的單字,然後拿起原子筆,在「也許」、「就算死了」、「煎熬」等詞彙上畫線刪除;還將「不會忘記的事」改成「無法忘記的事」,並嘗試把「名字」一詞改成「存在」這個詞彙。然而滲透在整封信裡的謹慎和遲疑卻沒有因此消失得一乾二淨。
得有個什麼犀利、激烈的東西,能夠不停重新點燃火種,燒出熊熊大火。僅靠這種平凡無奇的詞語,無法形容不時朝自己襲來的情緒,太弱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生活中表露情緒了,倒不是完全沒有不能忍受的一刻,只是大致上都能忍得下去,而且很容易就忘了。從前的她相信自己能控制情緒,認為是意志力和努力使自己能做到這一點。而在一切都變得不可能的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件事能成為可能,是因為當時自己身處的生活,而非自身的意志力和努力。
她將信紙對折又對折,放進口袋,走出家門。現在這個時間,就連在夜晚出來散步的人大多也都回家了。幾名醉漢在亮燈的店家前分著菸抽。每當車子經過,通紅的臉就被明亮的燈光給逮個正著。
她出了窄巷後,穿越一條四線道馬路,往公園方向走去。公園很暗,冷清清的。直到幾年前,這裡還是許多簡陋小酒館的戰場,到了晚上,店家就會打開五顏六色的燈泡,然後把貼了貼膜紙的門微微打開,整夜等待客人上門。透過微開的門縫所見的小酒館內部粗劣頹廢,有些淒涼。當時這裡就和被沖上來的各種東西所停泊的粗陋港口沒什麼不同。
但如今,那些痕跡已蕩然無存。
取而代之的是間隔一定距離排開的電梯大樓和眾多可以清晰看見內部的商店,以及寬敞的道路和乾淨的人行道地磚。人們熟練的走來走去,像是已經忘卻以前的風景。也是,知道這個地方的過去的居民幾乎沒剩幾個了。
她沿著長長的公園走,努力想在恰到好處的靜謐和幽靜的燈火中找回平常心。春天就快來了,她把注意力放在身邊的季節上,每當風吹起,路樹的影子就會微微晃動。這些影子在整個冬天還只是些細細長長的線條,如今正慢慢成形,在未來幾個月裡,它們的身軀將會變得非常龐大。
深夜散步在各方面都有好處,也很安全。
畢竟在大白天,所有事物都很容易暴露出來,而人們喜歡對顯露在外的東西指指點點,不斷發表意見;在視野變窄的半夜,人們那些教人害怕的好奇心或許才會入眠。她挑了較暗的那邊走,繞了公園第二圈後,在公園入口的垃圾桶前佇足。接著拿出折得整整齊齊的信紙,將它撕碎後丟掉,彷彿是在將自己裝在信裡的情感報廢,不願再被那種情緒左右一般。
當她快抵達家門前的巷子時,看見兩個居民正在起爭執。
「妳為什麼老在別人家的門口餵飯?」一個彎腰駝背、矮小的背影提高嗓門。
「老人家,這裡不是門口,是馬路,這是大家都在走的馬路。」另一個個子較高的背影回應。
「就算是這樣,這裡人來人往的,妳幹嘛在馬路上餵貓?妳要是這麼喜歡餵,在自己家前面餵就好,幹嘛來給這一區的人找麻煩?」
「我什麼時候找麻煩了?牠們也要吃飯啊。我餵牠們吃飯,怎麼會是給人找麻煩?現在是您在找我麻煩。」
一個人的聲音不斷攻擊,另一個人的聲音則處處防禦。兩兩人的聲音好比一方持著矛、一方持著盾,誰也沒有要讓步的意思。
一輛轎車流洩著流行歌曲的旋律駛出巷弄,淒慘悲苦的歌聲緩緩遠去。她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貼在一輛違規停放的貨車旁。如果要回家,就必須經過兩人對峙中的巷弄,那樣的話,他們之中就會有人認出她來,也許還會突然跟她搭話,搞不好還會徵求她的意見,或是向她拋出為難的問題,又或是說一些沒必要聽的話。
幾天前在超市裡,她就遭受了這樣的攻擊。
當時她正在貼著買一送一、超特價、閉店前特賣等標示牌的生鮮區徘徊。有個人佇足在展示芹菜和蘿蔓萵苣的櫃前,瞟了她幾眼後走過來問:
「請問您是不是林海秀博士?我沒猜錯吧?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見到您,真是太神奇了。您住在這一區嗎?」
開口的是個一邊肩膀上背著黃色購物袋、身上披著藍色開襟衫的女人。放在女人頭上的大墨鏡看起來岌岌可危,好像馬上就會滑下來。
她沒有做出明確的回答,但女人還是看著她,又說了一句:
「雖然不知道這種話您聽了作何感想,但老實說,我不覺得那件事全是您的錯。那些說三道四的人什麼都不懂,他們那種人本來就喜歡說長道短,您不要理他們。」
她朝女人微微一笑,不,應該說是她努力試著這麼做。但她能明顯感覺到臉部肌肉越來越僵硬,好像要麻痺了。
「其實我的想法是這樣啦,那時候不是有很多報導嘛,我認為您應該表現得更強硬一點才是。對付那種人就是要強勢,他們才會閉嘴。要是讓他們看到猶豫不決的樣子,當然就會更拚命的撲上去。那些人喔,講不通啦。」
她不得不俯視著一堆疊得像塔一樣的美生菜,忍受這個時刻。要不是一顆放在最頂端、看起來很驚險的美生菜滾落到地上,使得幾顆美生菜又跟著滾下去,連帶讓那座堆成金字塔形狀的美生菜稀里嘩啦地灑落一地,導致超市員工跑來,造成小小的騷動,那麼她可能就得站在那裡聽完那些朝她飛來的無禮言語,直到女人自己停止說話為止。
「我不是那種人」、「我和那種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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