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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連載
【內容連載】Chapter 4 長髮姑娘
  要當心那種為了修補破碎的心,而渴望有個孩子的家長。
  他們經常懷著最善良的意圖,就像這個人一樣,曾經的玫瑰紅髮轉為灰白,皮肉下垂,背脊彎馱。一個曾經是男孩的男人,父母把他關在高塔,滿滿的愛令他喘不過氣。他們把他藏得太好,以致錯過尋找真愛的時機。現在他渴望擁有自己的孩子,但知道自己會太愛小孩,就像父母對自己的愛,所以打消了念頭,全心照顧一座花園。如今這就是他的整個世界,裡面有捲心菜、韭菜和豆類,還有藍鐘花、風信子和毛地黃。
  他採集並掌控花園,但它沒有絲毫怨恨,反而茁壯成長。他寵愛每個新芽,把它培育得碩大強壯,直到時機成熟,將它修剪並出售。但是花園裡有一件東西絕不出售,那就是長髮花,它是綠中之綠,花形酷似捲曲的辮子。以前父親見他頭髮太長時,就會幫他編成類似的辮子,然而現在那些頭髮都已稀疏,油膩的頭殼東一塊西一塊地光禿。
  他最愛長髮花,任由它生長再生長、纏繞和旋轉,就像破掉的紡車,宛如高聳的斜塔。直到它結束生命,枯萎倒下,提醒他所愛的事物無法長久,這就是他不能擁有孩子的原因。
  但現在這樣已經足夠了,長髮花,長髮花,起起又落落,髮辮築起的高塔交織著生與死,是他心中的真愛。
  後來,一個女人餓了。
  她住在俯瞰花園的漂亮小木屋裡,有三層樓和兩個女僕。她擁有想要的一切—丈夫、房子、肚裡的孩子—但仍然不夠,只要長髮花長在那裡,就永遠不夠。它是那麼茂盛而美味,好不容易長大,卻只能等死。
  她怒瞪花園裡輕手輕腳、瘦骨嶙峋的身影,這人身穿連帽長袍,拱背彎腰,頭髮好似溼黏的鰻魚。什麼樣的女巫會種出這麼一座花園,只為了殺死它最美麗的收穫?
  不幸的是,她把男人誤認為女巫;如果她知道對方是男人,一定會親自問他。但是她眼裡看到的只是女巫,所以要求丈夫在月亮高掛時偷偷翻牆過去,為她偷來長髮花。丈夫很清楚,女巫的花園少碰為妙,而且這只是一時興起的食慾,很快就會過去。但事情沒那麼簡單,妻子並不是單純渴望長髮花,她也想要女巫傾注其中的愛,這份愛她想為自己感受、咀嚼、品嚐,並吞進肚子裡,因為她的孩子現在就在那裡。
  「你不明白嗎?」她告訴丈夫。「我一定要擁有它,如果不這樣做,我就會死。」
  丈夫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種事。
  隔天晚上,女巫離開後,他溜進花園,偷了一把捲曲的綠葉,雖然無法滿足妻子,卻足夠讓主人注意到東西少了。當丈夫再度被迫跑來偷菜,女巫早有準備,把他壓在藍鐘花叢裡,一把刀抵住他的喉嚨。原來女巫是男人,這只會讓丈夫更害怕。他為自己的性命和留在家裡的妻子連連求饒,求對方讓妻子腹中的孩子保有父親—
  他說得太多了。
  他在男人眼中看見意圖。
  女巫想要這個孩子。
  哪怕有了孩子會對他不利,哪怕這孩子不屬於他。
  然而,男人立刻就為孩子取了名字。
  長髮姑娘。
  丈夫對孩子不像他這般全心全意。
  於是他跟男人達成協議:用孩子換取自己的性命。
  他告訴妻子,自己別無選擇。
  而她又能如何?她與丈夫的命運息息相關。
  如果他死了,她也會死。
  事情就這樣決定。
  孩子出生,然後被帶走,神祕地消失了。
  花園被丟下,植物越過圍牆,進入我們的家,狂野而渴求愛。

  一般都認為在高塔中長大的女孩總夢想著一窺外界,這是一種誤解。
  對於根本就不知道的事物,她要怎麼夢想?
  她十五歲了。當日子都一樣,時光的腳步就顯得特別快。沒有什麼值得把握,也沒有回憶可以打造。當她望向窗外,樓閣下方只有重重密林和層層荊棘。頭髮是唯一可以分辨時間的工具,辮子閃亮光滑,髮色明如金蛋,父親每週都會編出更長一點的辮子,最後它和塔身一樣長。
  幼時的她常問:「為什麼她不能像爸爸那樣爬下地面自由漫步?明明瞥見豬、狗和山羊進進出出,為什麼不能跟牠們一起跑去森林邊緣?為什麼不能在高塔和樹林之間採摘野玫瑰?」後來,父親會帶著一桶玫瑰或小豬、小狗或山羊回來,她知道只要自己想要塔外的任何東西,他都會帶來塔內送給她,就像故事書裡有求必應的仙女。
  禮物一年比一年奢侈:點綴水晶的桑蠶絲禮服、香草奶油千層糕、蘭花和嘉蘭盆栽,豬、貴賓狗和老山羊陣容,以及又新添一群鳥、貓和兔子。
  她不知道這些東西從哪裡來。每天父親都冒險進入森林並帶著新寶物回來,曾經簡陋的房間成了由鸛毛小地毯、羊羔毛毯和大量肥皂及乳霜組成的宮殿,她覺得舒適又安寧,不再想著外出,只關心他會帶來什麼禮物。再說了,爸爸不是讀過傑克小伙子爬豆莖去偷財寶的故事?它的寓意不正是教大家讓男人去冒險,從巨人手上偷東西回來?樂意被寵壞,變得懶惰,成為父親掌上明珠,當個小甜心。
  唯一的苦差事就是等他回到家,忍受他花上二十分鐘攀爬她的長髮。
  他的叫喊聲總是夾雜粗重喘氣聲—長髮姑娘,長髮姑娘,放下妳的頭髮!—彷彿生怕她不會回應,好像擔心今天她的金繩不會降下。她當然利用了這一點,每一次,都會故意更慢地解開髮辮。然而,聽見他呼喊,她總感到解脫,因為他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公主,即使她只是一個無所事事的女孩。
  但情況有些變了。
  她對他的溺愛變得不耐煩,好像儀式太過古老,但沒有什麼可以取代,沒有什麼值得繼續過下去。女孩朝著父親怒吼,他便悶悶不樂,然後她懺悔,這奇特的離群索居曾被兩人視為一種愛,如今卻捆綁了彼此。
  她照鏡子的時間更長,洗泡泡浴的時間更久,塗口紅但不特別為誰。她睡覺時滿身大汗,惡夢連連,總是夢見黑影從夜裡爬出來,用頭髮把她綁在床上。剛開始做這些夢時,她很害怕;後來不做惡夢了,她反而念念不忘。父親堅稱這個世界沒什麼好探索,她想要的任何東西,他都有本事拿來。
  如今她懷疑他在說謊。
  他的箝制變本加厲。她看見父親望著自己的眼神,就像鷹盯著可能逃跑的兔子。她對鏡欣賞自己的美貌時,鏡中映照著他那雙冷酷的眼。她生平第一次對他以外的人著迷,她成了她自己快樂的泉源,這讓身為父親的他寢食難安。當女孩對著窗外唱歌,他怒吼著要她安靜,好像會吵到鄰居似的;當他攀爬她的長髮,使勁地又拉又拽,彷彿是他專屬的物品。
  每個人都渴望擁有更多,至於想要什麼,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彼此的靈魂只提供線索但沒有勇氣指明,因此他們只能在自己打造的監獄中相互依偎,就像鐵球和腳鏈。
  有一天,他在外遊蕩得太久。鳥兒來到窗前,要求她唱歌。既然父親不在,少了約束,索性放開喉嚨,對著天空高歌。
  有個聲音傳來—
  長髮姑娘,長髮姑娘,
  放下妳的頭髮!
  聲音低沉而平靜,沒有尖銳的警告,聽起來不像父親。但一定是他,不會有別人。她嘆了口氣,瞇眼看著黃昏漆黑的深淵。
  他爬上她的頭髮,比平時更加優雅和謹慎,彷彿怕傷了她。哦不,她心想,他正在努力示好,希望她覺得這是一個快樂的家。她突然盼望自己早就離開他了,早就收拾行李遠走高飛。但是她要怎麼下去?又該去哪兒?她每天都有這些想法,就在他回家的這一刻,只是為時已晚,明天再說吧。
  父親翻身進來—
  她驚訝地後退,跌坐在石板地上,頭髮纏住了脖子,宛如頸圈。
  這個男人不是父親。
  他看起來與她年齡相近,可能比她大幾歲,柔和的棕色皮膚,煙灰色眼睛,寬闊結實的鼻子,還有正綻放微笑的厚脣。他的右耳戴著金環,頭形方正,頭髮剃得精光。
  誰知道一個人沒頭髮也能這麼美?
  那些寵物沒有衝上前保護她,牠們不是太害怕就是太懶。
  他對女孩表明身份,自己是阿內瑞斯王子,騎馬穿越森林時聽到她唱歌,已經暗中觀察她幾個星期,等待長髮姑娘的守護者長時間外出,他就可以騙過她,讓他上來。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只顧盯著他袖子上的馬毛和腰上的佩劍。等到他沉默下來,她才意識到他是陌生人,她可沒有從惡夢的黑影中召喚他。
  「你想要我怎樣?」她問道。
  「我想要的可多了。」他說。
  他環顧四周,房裡塞滿又軟又厚的居家用品,植物太茂密,寵物太肥胖。
  「但最重要的是帶妳離開。」他說。
  「我的頭髮可以讓你下去,你走吧,我必須留下。」
  「那這樣我會每天都來,直到我們找到出路為止。」王子堅定地回應。
  長髮姑娘沒有回答,至少嘴上沒說什麼。她的身體靠得更近,就好像它也想要對方,即使她不知道它到底想要他的什麼。但在寂靜中,她知道該怎麼做。
  他低下頭,她的嘴脣迎上去。
  多麼奇怪的事啊,一個吻,她心想。是誰發明的?接下來她無法再思考,直到兩人的嘴分開。
  「我還要。」她說。
  「明天吧。」他笑著。
  然後王子離去,馬蹄平穩、均勻地踩著大地,最後終歸寂靜,就像暴風雨遠離。
  父親回家後就像感應到威脅的狗,到處嗅聞並探查。
  他沒有發現窗邊的靴印,因為被她的山羊磨蹭掉了;他也沒有注意到沾在她胸前的馬毛,因為被她的貓舔掉了。(結果證實,這群寵物既不害怕也不懶惰,牠們是她的希望!)
  儘管如此,父親還是知道有些不對勁,他斥責她頭髮凌亂、口紅暈開。他睡覺時,緊緊勒住枕頭,激烈打鼾。她很好奇,不知父親能不能聞到親吻的味道。
  隔天王子又來了。
  在她得到親吻之前,他有話要說。「我和衛兵打算救妳出去,明天妳就要跟我走。」
  「去天涯海角?」她喘息問道。
  「去我的城堡。」他回答。
  「哦,」她嘆了口氣,「另一個高塔……」
  「這一個高塔大多了。」他單腳跪下,臀部的佩劍閃閃發亮。「妳將成為我的妻子,一個王子的妻子,就像故事書中的女孩。」
  她低頭看他。父親從來沒有讀過這類故事書,他說的故事全是關於男人外出殺怪物,好女孩待在家中等候。
  「告訴我成為妻子的事。」長髮姑娘說著。
  「妳會住在我的宮殿裡,隨心所欲使喚僕役、宮女和朝臣。」他回答。
  「這聽起來很苦悶。」她眉頭皺起。
  「妳將擁有從未夢想過的衣服、鑽石和財富。還會得到全世界的禮物,由來訪的國王和將軍統帥贈與。」王子繼續說明。
  「我在這裡有很多財富,不需要特地打扮給誰看就能擁有。再說,誰想要陌生人送的禮物?聽起來好像有什麼詭計。」她追問。
  他嚴厲地說:「王子的妻子必須協助他,引領王國走向和平與繁榮。」
  她打了個哈欠。「聽起來很累。」
  他站起來。「那妳想要什麼?」
  「穿著睡衣在森林裡自由奔跑,在雨中跳舞。」她喜歡看他氣急敗壞的樣子,但她說的是實話。
  每次下雨,她滿心想的都是這件事:沒有高塔遮蔽會有什麼感覺,被雨淋濕又是什麼感覺。
  他提出警告。「只有瘋女人才會這樣做,我的妻子不會!」
  不過就在昨天,不管這男人要她上哪去,她都會去,現在可不會了。
  「那就算了,謝謝。」她說。
  王子目瞪口呆。「妳說什麼?」
  「我不想成為你的妻子,」她說,「我只想要你的吻。」
  天底下沒有這種事,他罵道:「要想得到親吻,妳必須是妻子。」
  「胡說八道,」她怒了,「你只是我的初吻。當然,我也必須出去試試其他人。再說,若沒有試過更多人,我怎麼知道外面有沒有更好、更適合我的呢?」
  他氣得滿臉通紅,好像不習慣和女孩子拌嘴。
  若要說她和男人一同生活學會了什麼,那就是男人需要別人來提醒他們自己的位置與立場。
  但面前這一位不會屈服。
  他用她看他的方式回望她。
  兩人都認為對方獅子大開口。
  「妳知道有多少女孩想成為我的新娘嗎?」他咆哮。
  她不以為意。「看來她們的身價很低。」
  他怒火中燒,原本可愛的嘴擰出一抹冷笑。有那麼一刻,這個表情令她想起父親。
  「妳獨居太久了。」他一邊大步走向窗戶,一邊說道。「我明天會回來,到時妳就會改變主意。」
  「沒必要。」她說。「我會等待一個不為親吻索求代價的王子。」
  「沒有這樣的王子。」他信誓旦旦宣稱。
  「哦?那就看看我的歌聲能傳多遠。」
  「如果王子親吻不是妻子的女孩,那麼她就不是公主,是個女巫。」他反駁。
  「我以為你剛才說沒有這樣的王子,」她提醒他,「既然提到『如果』,也就意味著『可能會有』。此外,你自己就吻了不是妻子的女孩,而且不止一次。所以,看起來你對女巫有興趣。」
  她朝他舔舔嘴脣,很好奇你這傢伙作何感想。
  他血氣上衝,眼中怒火熊熊,便拔出佩劍,一個箭步撲過去,開始削她的頭髮,一下、兩下、三下,最後變得像是小妖精頭上的短毛。
  「看看現在還有誰會吻妳。」他咆哮—
  山羊、豬、狗充當起守護者,紛紛衝撞他。
  他全身纏著長髮跌出高塔,掉進荊棘叢中。
  父親回來時,發現一個男孩眼睛瞎了,身體被女兒的頭髮束縛,在荊棘叢中掙扎。
  淚水溢滿父親的眼睛。我的乖女兒,他心想。
  「快走!塔裡有女巫!」男孩聽到他走近便開始大呼小叫。「快走!」
  父親湊過去。
  「不是女巫,」他安撫男孩,「她是我的公主。」
  他的眼淚落入男孩眼中,治癒了他,視力恢復。
  王子看了他一眼。
  接著拔腿狂奔。

  沒有辦法上去找她。
  辮子已經斷裂,金繩綁不起來。
  她在上面,他在下面。
  所以父親在塔下種植長髮花;女兒也在尖塔上照做,把花種在窗邊的花盆裡,捲鬚向大地伸展。
  他的藤蔓一點一點地尋找她的,她的藤蔓也一點一點地尋找他的,兩邊藤蔓愈來愈強壯,月復一月,長髮花,長髮花,直到互相串連起來。
  它準備好了,橋樑已經完工。
  午夜的雨打溼兩人,父親往上攀爬,女兒向下緩行,中途相見,一如故事書中永遠幸福快樂的結局。
  他緊緊抱住她,珍貴的長髮姑娘,他想知道這份愛是否已足夠,這份愛讓她來到他身邊,或許終究能填滿他內心的空洞。
  他睜開眼睛,手裡只有捲曲的綠葉,沒有人。
  他眺望夜色中的大花園,看到一個影子在雨中自由舞動,就像曾經被誘拐的人終於踏上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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