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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書】逆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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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之旅

1.晚安

當我經過時,我將
在你的門上寫下:晚安,
或許你就會因此知道
我對你的思念。

  郝福禎從夢中醒來的時候,他置身在台北新店的山區裡,搬來這個房子才不到一年,房間的壁漆就被霉吞掉大半,黑茸茸的霉伸長了觸角像隻獸,一直走到他的床邊來。他彷彿就是被那咻咻的呼吸聲所驚醒的,醒來一看,床頭的鬧鐘正指著三點半,日曆上寫著一九九九年二月八日。
  七十年前,同一天同一個時辰,他在山東的鄉下出生,當接生婆把他抱給他母親看的時候,特別把腰彎低,附在他母親的耳邊叮嚀,這個孩子印堂三條紋,將來注定是個孤獨的命,恐怕還要絕了你們家的種。
  在昏黃的燭光閃爍下,接生婆發黃的臉有如戴上一張油蠟面具,她把郝福禎夾在胳肢窩間,那足足一整年沒洗的腋下散發出濃稠的狐臭味,這是郝福禎來到世上聞到的第一股味道,薰得他的鼻子眼睛皺成一團,活像個小籠包似的。他的母親伸出雙手,把他接過來,首先確定他的性別,不僅帶種,而且尺寸驚人,她那張汗涔涔的臉此刻笑得如花綻開。
  這是她的頭一胎,整個親族的人都聚攏了,擠在廳裡面等好消息,有嗑瓜子的,泡茶的,拉胡琴的,女人忙著替灶添柴升火,灶上蒸著一籠滾圓的大白饅頭。房間裡傳出生了個男嬰的消息,大家的眼睛莫不笑成彎月形,簡直比洞房花燭夜的那天晚上還要歡喜。他母親看著一屋子熱氣騰騰的人影,不禁驕傲的撇嘴一笑,她拱拱臂膀裡像隻小赤猴似的郝福禎,說,難不成這個小不點有這等能耐,把一大家子的人都給散了?他的奶奶站在一旁,也擊掌大笑,露出一嘴歪七扭八的爛牙,把接生婆的話堵回去,說,我看這孩子眼大鼻大嘴大,天生就是個好福氣的模樣。他爺爺不好意思進房,樂得站在門檻上猛吸菸,他歪過頭,看到窗外不知何時竟下起了飄飄的瑞雪,他拉長喉嚨高喊,這可是天將的大福啊,就叫這個孩子福禎吧。
  當七十年後,郝福禎躺在午夜三點的床上,想起他誕生的那個晚上搖晃得叫人頭暈的燭光,奇怪他居然可以記得一清二楚,就在他從母親的陰道口鑽出的一剎那,臍帶還來不及斷,他那沾滿羊水和血絲的眼睛微微撐開來一條縫,看到了他這一輩子所見過最輝煌明亮的場景。一整屋子塞得滿滿的喧譁笑語,數不清的手伸過來想要摸他,許許多多的眼睛在他面前浮浮沉沉,大大小小的鼻子朝他吐出各種奇怪的氣味,這是一首無調性無標題的交響大合唱,讓他在七十年後都還能夠牢牢的記住,那股撲向他的,他此生再也未曾經歷過的體熱與體味。
  在他誕生的那一刻接生婆說的話,是一九八九年當他從台灣回老家探親的時候,他的母親轉述給他聽的,那時候他已經六十歲,所有該發生的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再聽到這則預言,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他八十歲的母親牙齒掉得精光,四十多年沒有見到他,但還是沒忘記要替他做生日。按照老家的習俗,他的母親讓他妹妹作餃子給他吃。他妹妹在幾天前就小心翼翼的問他,台灣人包餃子都拿什麼當餡?他笑了一下,心想四十年沒回來,他妹妹倒真的把他當成台灣人了。他歪著頭想了半天,才說,就放肉吧,然後好像再摻點切得細碎的蔥花之類的,除此之外,實在想不起來餃子裡面到底還放了什麼?
  他妹妹聽了,喔的一聲,蹲在門檻上抽菸,過了好半晌,才羞澀的笑起來,兩大片對稱的皺紋從鼻子中間向外散開。他妹妹說,餃子裡面就光放肉嗎?
  他知道妹妹那笑容裡的意思一半是羨慕,但另一半是不以為然,怎麼可以這樣奢侈呢?於是他也害羞的微笑起來,為自己的奢侈而感到愧疚不安似的,他心虛的點頭,說,哎,就光放肉。
  他的妹妹繼續蹲在門檻上抽菸。
  他記得那年他離家的時候,妹妹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小女孩,綁著兩條細瘦辮子,哭哭啼啼牽著他的衣裳。但幾十年無法相見,他連她的長相都忘了,這次回來,看到她,心底驚訝得不得了,這個滿頭白髮的老女人,手中沒有一刻離過菸草,因為勞動而壯碩得像個男人的肩膀,這就是他的妹妹嗎?
  在他妹妹一家人面前,他的肥胖尤其是一種難堪的恥辱。一九四九年他跟隨國民政府遠走台灣,妹妹一家人因此被共產黨打成黑五類,永不得翻身,他的妹夫在鬥爭大會上差點送了命,而他妹妹的孩子們不得進入高中,注定留在村子裡當一輩子的農夫,就像他們的父母一樣,臉孔又乾又黃,枯草似的焦髮,拿著一雙被太陽曝曬成淡褐色的眼珠瞅著他,叫他一聲舅舅。
  舅舅,你可好?舅舅白白胖胖的手腕上戴著金色的勞力士手錶,手指上一粒卵大的寶藍戒指,舅舅,你的肉可真白,白泡泡的,過慣好日子的人果然生得不一樣。
  這一聲聲舅舅叫得他心裡發慌。
  在他生日那天,剛碰上村子裡趕集,他的妹妹特別買肉回來,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剁肉餡。左鄰右舍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家買了一大塊牛肉,都扶老攜幼的,跑來看他們包的肉餃子到底長什麼模樣。這是郝福禎回老家一個多禮拜以來,頭一回吃到肉,吃得兩片嘴唇油汪汪,膩得不得了。他吃不到二十個餃子,就再也吞不下了,扯起褲頭,逕往茅廁裡頭跑。這茅廁原本是養豬的地方,地上鋪滿了發黑的稻草,踩下去,嘰咕一聲冒出濃厚的沼氣,他蹲下身,把頭埋入撩起的襯衫裡,霹哩啪啦,肚子瀉得厲害,他腹部一圈圈贅肉互相傾軋,像尾盤起來的肥大白蛇。他憋著氣,用草紙往屁股隨便抹了兩下,又提起褲頭,奔回屋裡,躺到炕上張嘴呻吟。
  他的母親胃口倒好,盤著腿,坐在炕邊,捧著個裂了口的大瓷碗,吱吱咂咂的埋在碗裡頭吃,像隻瘦巴巴的老貓。她一口氣連吃了四十個以後,才抬起頭,伸出白色的舌頭來回舔著嘴唇。她看著躺在一旁的郝福禎,忽然放下碗,嘆了口氣,說,沒想到果真應了那個接生婆說的話。她停了一下,才又開口,本來以為你至少還生了個兒子的。她沒有再往下說。
  郝福禎躺在炕上,想說的話湧到嘴邊,又被硬生生的嚥了回去,還有更多的事情母親根本不知道呢,其實,也不是沒有生過兒子,一想到這兒,就不免想起更多更多,四十多年間發生的事,一下子全湧到他的胸腔裡,哽得他發悶,一時哪裡說得清?
  他沉默地看著屋頂的燈泡,空氣中浮著肉餃子的氣味,原本鬧著要吃餃子的孩子們都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窗外是北方乾澀的冬天,一霎時,四周突然充滿肅殺的寂靜。
  七十年前他就在這個地方出生,同樣是這張炕。早知道那個接生婆如此靈驗,就算她死了也要把她從棺材中挖出來,好好拜上一拜。
  密閉的房內依然鼓脹著一股肉餃子味。瘦得見骨的黃狗走進來,東嗅嗅,西聞聞,被他的母親喝叱一聲,連忙夾著尾巴踅了出去。他的母親倚牆坐在炕上,垂著頭,彷彿聽到郝福禎心裡的話似的,突然開口說,那接生婆早就死了,活活被餓死的,你妹妹的大兒子也是她接生的,可是沒用,你妹妹的兒子姓宋,不姓郝。
  他這才想起,他可能是村子裡最後一個姓郝的人,也是郝家最後一個出生的兒子。郝福禎懶懶地躺在炕上,中午過後北風越見強勁,看樣子或許就要下雪了,連牛肉的香味也逐漸冰凍在空氣中,如一粒一粒透明的玻璃珠。
  果真是接生婆所說的,這孩子印堂三條紋,將來注定是個孤獨的命,恐怕還要絕了你們家的種?
  一九九九年午夜三點,郝福禎躺在台北陰冷的冬夜裡,不禁想起他早夭的孩子,連爸爸都還不會叫,就離開這個世界。當時他好像也不曾覺得特別惋惜,因為年輕,剛來到台灣,即使後來待了十多年,也以為總有一天要回到大陸去的,傳宗接代,總得祭拜宗祠,一切得等到那個時候再說。
  只是沒想到一等就等到了白頭。
  最近,他老是夢見一個孩子被河水流走,水聲嘩啦嘩啦的在他的耳邊沖刷過去,他伸手去撈那孩子身上白色的衣服,可是抓到身邊一看,那孩子居然沒有五官,只有一張柔軟的嘴,不斷開口朝著他叫,爸爸爸爸,他一驚,手一鬆開,那孩子又流走了,一直掉到瀑布懸崖底下去,他抬頭,洩洪似的水流轟隆一聲,漫天蓋地朝他捲來。他總是在這個時候驚醒,然後一切唰的回歸寂靜,而屋外是非常深沉的黑夜。他得再努力睡去。
  晚安。他於是對躺在炕上的母親說。母親死時灰白的嘴如老鷹的喙。
  晚安。他於是對河流中那沒有臉的孩子說。
  晚安,他於是對老去的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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