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風流好色
  袁枚的風流好色,幾乎是當時人的共識。他作為一個有全國性聲名的大詩人,充滿了創造力;這種個性的意涵,即是喜新厭舊。他需要不斷新的刺激,來滿足他的創作欲和靈感,讓他能寫出與眾不同的詩篇。這樣的個性,和晚明那些風流的文人其實有極大的差異。我說他是情欲方面的異端,正是和晚明文人相比所獲得的結論。
  袁枚在揚州和蘇州尋找的妓女,也從來不會和晚明舊院那些高級妓女一樣,一旦嫁人,就即身而終。冒襄、錢謙益都是最好的例子。舊院的高級妓女,每個人都頭角崢嶸,獨當一面。我們可以說時代不同,袁枚在揚州、蘇州再也不曾碰見這樣與眾不同的妓女。但我懷疑,即使真的碰到,他會像冒襄和董小宛一樣,在水繪園中共度九年獨處的歡樂時光嗎?
  袁枚在乾隆四年(一七三九),二十四歲時,娶王氏為妻,但一直無後。他不斷到揚州、蘇州找尋適當的女性為妾,其中一個目的,當然是為了生一個可以傳宗接代的兒子。保守的估計,他一生最少納了五個妾。乾隆四十三年(一七七七)六十二歲時,納蘇州人鍾姬,次年終產一子,名遲。如果加上前前後後嫁入隨園,後來不幸過世的姬妾的話,至少有十個。根據蔣敦復的說法:「先生愛花,一生不倦,為似續計,又不得不廣置姬妾。自二十九歲時,亳州陶姬來歸,為納寵之權輿,至年近古稀,猶日以尋春為事。維揚七姑,其婪尾也。美人下陳,殆不止十二金釵,就其斑斑可考者,僅得數人,筆之如左。敦復謹識。」
  由於蔣敦復和袁枚的孫子袁祖惠(又村)以及袁祖志(翔甫)熟識,所以會對袁枚先後娶進門的姬妾這麼熟悉。在這些姬妾中,吳七姑的來歷最為特殊。本來袁枚到揚州買春,遍閱花叢,卻無一可觀者。後來好容易看上吳七姑,打算以高價聘回隨園為妾,卻被拒絕:

  先生尋春竹西,閱歷花叢,了無當意;差可者只吳七姑一人。七姑年二八,丰容盛鬋,通知書史,自命甚高;先生欲以五百金作量珠聘,七姑未肯也。先生所謂玉琢金妝,非肯在陶學士家雪裹烹茶者。後為謝未堂司寇以八百金買定,未及迎歸;知先生先已垂青,即命人送歸隨園,不取其償。先生喜出望外,作表為謝,謂東山太傅,其度量非人所能及。

  袁枚最誇張的演出,是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六十歲時。三月二日,為了慶祝壽辰,留在蘇州,打算招名妓百人作會,而終未如其數。根據袁枚的自述:「僕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今春六十生辰,仿康對山故事,集女校書百人,唱《百年歌》,作雅會。買舟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意。惟有金三姐者,含睇宜笑,故是矯矯于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
  蔣敦復所謂「至年近古稀,猶日以尋春為事」,是明顯的誇張之辭。事實上,在六十歲那次戲劇性的演出後,袁枚雖然依然會見色心喜,但前往揚州、蘇州招妓的例子,似乎少見。雖然少去妓院,不表示他對好花已經失去興趣:「看花之興,至老不倦;年七十矣,猶復清狂不已。人有戒之者,非先生意也。沈永之觀察,先生親家也,年亦七十,需次京師;以書寄貽,作許多規諫語。先生大不以為然,作書答之,略謂:『人各有所好,兩不能相強。君年七十而圖官,吾年七十而看花,兩人結習,有何短長?』沈得書,知不可以復言。蓋守子游數疏之訓也。轉以圖官一語,老大興嗟,仕隱殊途,相形見絀。」沈勸袁枚戒除嫖妓的癖好,袁枚一句「君年七十而圖官」,就讓他啞口無言。
  袁枚對於自己的風流好色,有一些頗有新意的說辭:「不知玉不知香者,禽獸也。人非聖人,安有見色而不動心者?」「其所以知惜玉而憐香者,人之異于禽獸也。世之講理學者,動以好色為戒;則講理學者,豈即能為聖人耶?偽飾而作欺人語,殆自媲于禽獸耳!世無柳下惠,誰是坐懷不亂?然柳下惠但曰『不亂』也,非曰『不好』也。男女相悅,大欲所存;天地生物之心,本來如是。盧杞家無妾媵,卒為小人;謝安挾妓東山,卒為君子。好色不關人品,何必故自諱言哉?至若窮秀才抱著家中黃臉婆兒,自稱好色;則又未知孟子慕少艾、慕妻子之兩有分際者矣。」「此雖似先生自作解脫語,然其斟情酌理處,亦未始非確論也。」
  他強烈的反對女子裹小腳:「足下托僕訪美,而首載一條,拳拳于弓鞋之大小。甚矣,足下非真好色者也!凡有真好色者,必有獨得之見,不肯隨聲附和。從古詩書所載詠美人多矣,未有稱及腳者。」「或云足不小,則身不娉婷,此言尤誤也。夫女之所以娉婷者,為其領如蝤蠐,腰如約素故耳,非謂其站立不穩也。」所以袁枚是堅決反對女子纏足的,就這一點而論,他無疑的是走在時代的前端。
  可見「好色之心」,要有美色激發,無色之妓反使他無樂而苦。要言之,袁枚之好妓,本質是好色,好美色,而非好淫。這與「窮秀才抱著家中黃臉婆兒,自稱好色」之「好色」,自不可同日而語。
  在另一篇〈說尋花問柳〉的文章中,袁枚對好美色,作了切中要害的解釋:「先生中年以後,每遇妓席,常無歡容,人疑遁入理學。先生曰:『非也。尋花問柳,于「花柳」二字上著意,尤宜于「尋問」二字上著意,是花要尋而柳要問也。若路柳墻花,隨處皆是。正是任人攀折,不尋而問,何足以云好色耶?人謂吾遁入理學,殊不知吾看花當意之難,但就吾外貌觀之,無怪其與吾意之適相反也。』」
  但在這個努力尋找的過程中,一旦超過了頭,就會遇到下述眾人「群起而攻之」的難堪場面:「先生到蘇州,聞常熟虞山之勝,買舟游之。偶行至西門外,桑麻遍野,一小村落也。忽聞機聲軋軋,自茅屋中出,隔窗窺之:一女郎年可十六七,丰神嬝娜,正在翻梭織素,手腕輕靈,行所無事。先生愛其貌而又服其技也,凝眸不轉,佇立多時。鄉人見其狀,怒其輕薄也,群起而攻之,大為所窘。舟人聞聲至,解圍乃已。常熟某令聞其事,迎先生到署,置酒為之壓驚;并欲籤提鄉人,先生力止之曰:『風流罪過,宜受輕懲也!』」還好袁枚名滿天下,碰到一個對他友好的縣令,不但沒有對他加以責罰,反而迎接到衙署中,為之置酒壓驚。這次的意外事件,顯示蘇州或者揚州職業妓院的女子,已經無法讓這個「看花之興,至老不倦」的異端得到滿足。而必須跳出城市,走進鄉村,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進行「尋花問柳」的工作。
  袁枚不時到揚州招妓,但有一次卻動了真心:「先生尋春邗上,有揚妓金玉者,秀外慧中,無抹脂障袖惡習。先生一見悅之,遂則定情,欲為之脫其籍。而後房無自平康來者,格于例,不之許,深恨相見之晚!然不忍其淪落風塵也,竟買之歸,留住隨園者數月,旋以贈人。受其贈者,或者曰尹似村公子也,或者曰介弟香亭先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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