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樹形與兩極之火

颱風前夕的暴雨所帶來的濕氣是厚重的一堵牆,夾帶從六千公尺高度傾瀉而下的雨水,沉沱沱的隨著強風迎面滲入面孔中的口鼻,雖然不至於溺死,但也足夠影響長途跋涉的換氣過程,進而影響體力。
沐霖練就長吐短吸,規律擺手,穩定的在土徑上隨著呼吸節奏快步,低頭避開雨水。

沐霖與同事加固了結構鬆散的老樹,在暴風中行軍撤退。暗夜急追在後,下午四點半,能見度僅剩十幾公尺。
驟然一束白光砸進山上的樹林。沐霖聽到樹幹崩裂的脆響先於電極中和的雷爆,他知道閃電砸中了樹,是棵滿高的樹。
森林裡的雷擊令人擔憂,畢竟延燒難以阻斷。但最讓沐霖操心的,不只是雷擊,也不是森林整體,而是某一棵讓他掛念的樹。

「勸你不要去,沒法判斷狀態,風雨太大又太晚了。」資深的巡山員馮桑說前幾天有地震,前方路段有滑坡疑慮。
沐霖點頭,理解馮桑的推斷合乎邏輯,他在腦裡重新盤整路線,抓了帽緣與馮桑致意,便自行離開隊伍,翻過稜線繞過陡坡往那棵樹前進。
馮桑搖頭,看著沐霖剛烈的身形被某個力量牽引,幾乎能切開雨幕。

雨逐漸轉小,霧氣從山谷的另一頭被抽走,視線變得清晰,沐霖加速追趕。因為他知道樹木一旦因雷擊起火,沒了雨水,加上谷風吹襲就難以澆熄。

通常夜裡的山景,天空會比地面亮,是因為太陽躲在地平線下方折射,立林與山體永遠是一片漆黑沒有深度的剪影。
直到一粟星火漿紅在影中飄出。果然是大森被擊中。
眼前那棵冒煙的肖楠便是大森,近千年的神木,樹梢沾著顫抖的火焰,白煙隨裂縫竄出,起火點很高。沐霖知道雷擊起火得靠自然撲滅,雨水與濕氣是關鍵,作為巡山員除了防止火勢擴大之外,也只能等。沐霖趕緊把一旁剛長出的肖楠新芽挖起,就怕被延燒葬送。

大森直徑兩米,雷痕落在樹幹岔頂的三分之一上,內裡綻出焦紅,樹皮還悶燒著。沐霖恨不得雨再大一點。
馮桑跟同事們還是跟了上來,發現是大森後顯得惋惜難過,畢竟是生長許久的神木,這一劈有時便生死難料。
「這是大森自願做的犧牲。他伸出手觸及電子,用他的死讓周遭的樹林得以存活。」馮桑拍著沐霖的肩膀,跟大家說著。
馮桑說的時候低頭,像在默禱,又像期盼大森能再有新生。搞得他好像已經死了一樣。沐霖搖頭在內心否認,因為大森沒有死,他有大部分還活著,更遑論說是「他自願的」這種說法。
同事除草開闢防火道,阻擋延燒越過稜線,搭起帆布集水澆樹,但仍是零星救援,自燃者只能等著自滅。
遭雷擊的樹木需要長時守看火勢,沐霖自願首班駐守,其他人先行離去。

木材在攝氏兩百六十度會起火,擴及野火可能會到四百度,沐霖想著這樣的溫度如果是從身體內部燃起,所謂的滿腔熱火都無法形容那股能量將裂解多少組織。
沐霖仰望曲槁的千年肖楠,頂上的雲破開個洞,露出白月一角,隨即又閉合。雲層中的靜電仍在空中隆隆作響,尋找下個著陸點。沐霖不太理解,大森並非處於高點,稜線上也有不少孤立的樹,為何他如此招雷劈?

最終肉眼所能觀察到的火苗已消散,沐霖拿著山刀仔細清理焦燒的路徑,沒有結構性破壞,但內裡的組織肯定受損。「仍保有主要的養分輸送器官,生命無大礙。」沐霖在對講機裡用極為簡短的字句闡述好消息,大家都鬆了口氣,就在準備關頻時,他又刻意的提醒:「小心最近猖狂的山老鼠。」
這句話又讓同事們靜悄悄地緊繃起來。
唯有馮桑回應沐霖:「警察同時在偵辦調查了。」

馮桑時不時就會帶一些新發現的物種照片跟沐霖分享,拿著手機擋住沐霖去路,然後揚起臉頰上的紋路,展示自己遇上岩鷚的小黃喙像吃了麻醬麵沒擦嘴,山羌兩眼豆黑無辜的眼神像講段子的喜劇演員。
沐霖都沒有理會,總是用對前輩的神情點頭致意,但心裡多少是感謝的,他知道馮桑試圖為他綁上安全繩而不至墜落。只因沐霖無法克制地會傾身探看深崖,一個滑腳就會墜入山頭的剪影裡,在幽暗中追擊殘樹斷枝,或追擊難以見著的鬼影。
沐霖見過許多被鋸被切的樹,高價值的牛樟、肖楠、扁柏,切去整棵的或挖穿一塊方洞。那些樹木斷了養分輸送管就會萎黃;真菌入侵後成為空殼殭屍。那些被千刀萬剮的生命沒一個能討回公道。
近期雷陣雨引發雷擊頻繁,山老鼠竟鎖定雷擊後的樹木下手,錯把這種行為當撿遺,以為死去的樹,分屍帶走不犯法。
沐霖內心是憎恨山老鼠不把命當命看的惡質。
清代有一酷刑以活體削肉,致使受刑者不堪折磨而死,稱為凌遲;現代則有偷摘器官轉賣獲利的集團,在沐霖眼中,山老鼠與那些施暴者皆屬同類。
所以沐霖長年對抗的不是竊賊,而是慘忍的劊子手。

隨身帶著電鋸的殺手集團行動輕便,只需野狼或三輪臺車就能上山載貨,目標並非整棵樹,而是帶走「賣相」最好的部分。包含特異的樹瘤、紋理畸奇、最香或最老的,能替他們編造吹擂故事,就拉動電鋸狠狠刮下。兩橫兩束就能掏出樹塊,即刻載走。甚至是早被砍的樹頭也能重新挖起,或再砍,能一刀是一刀,像分屍一樣榨乾它的存在。
循著尖銳的電鋸聲與柴油味,以及噴出霧屑的檀木香,就能發現蹤跡。沐霖一面拿起對講機回報座標,一面往前。工作褲上掛著開山刀是最後最後的不得已。
山老鼠也會有的,可能是電鋸,也可能是獵槍⋯⋯。
沐霖一邊靠近,身體裡有另一部分能決心殘忍的什麼莫名漲大。
「只要能撂倒他們,山老鼠或將有所忌憚。」沐霖是這麼想的。
尖銳的口哨聲響起,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發出。
電鋸馬達坨坨停滯,機車引擎拉高轉速,只有那麼一下,山老鼠就全跑光了。
難以看清他們的撤離路線,機車白煙散進霧裡,現場只剩杯盤狼藉的樹塊散落。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太輕易,輕得像鬼魂從樹林間滲進滲出,毫無阻礙。

山老鼠一兩個小時,就能讓一片五、六百平方公尺的林地化為墳場。
就算警察千方百計把嫌犯繩之以法,以竊盜罪送進監獄進修兩年。出獄後,他們深知找不到比這裡更好偷的地方,還會與沐霖在同個盜伐地點相遇。這樣的緣分,讓沐霖失控揍斷鼠輩鼻樑,對方揚言提告。
為了這件事,馮桑也曾幫沐霖在主管面前說話,抱怨每人巡視兩千公頃的土地,誰能像沐霖一樣,照顧這片林好比照顧著孩子。但「依法行政」這件事情刻在每個公務員骨子裡,不應該,也不希望有人像沐霖一樣與山老鼠起正面衝突。
沐霖很少跟人起衝突又分外斯文少話。長官視察時會站在最遠方,突兀的身高讓人一眼望見。但他總是低頭看著草苗或樹根,又或者仰望樹梢,少有機會與他對視。

「別只讓他一人承擔這些。多約幾次大家就熟了。」馮桑把沐霖冷僻專注的神態看在眼裡,就怕沐霖出神跌到崖底:「颱風過後我們去野餐,不錯吧?還可以檢查大森的狀況。」
同事們感應到某種召集,紛紛表示會帶上家人,也問沐霖會不會去。在茶水間,在檔案室,在山徑小路擦肩而過時,每個人都伸手拉他一把,勤勤懇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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