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第一章）
我盯著那艘船。它和碼頭有一小段距離，在特茹河上，船上燈火通明。儘管我來到里斯本已經一個星期，還是不習慣這座城市無憂無慮的燈火。我來自的那些國家，入夜後城市暗得就像煤礦坑，而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危險還更甚中世紀的瘟疫。我來自二十世紀的歐洲。
那是一艘正在載貨的蒸汽客輪。我知道它明晚就將啟航。在光裸燈泡的刺眼照耀下，船工正在裝載肉、魚、罐頭、麵包和蔬菜，將行李拖上船，吊臂吊起木板箱和貨品捆包，這一切進行得悄然無聲，彷彿那些東西毫無重量。這艘即將啟程的船就像大洪水時代的方舟。它的確是一艘方舟。一九四二年那幾個月裡駛離歐洲的每一艘船都是方舟，而美國即是亞拉拉特山。洪水每天都在漲高，它早在許久之前就已淹沒了德、奧兩國，波蘭與布拉格深陷水裡，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哥本哈根、奧斯陸和巴黎也正陷入當中，義大利各城更因它而發臭，西班牙同樣不再安全。現在葡萄牙沿岸各地已成為流亡難民的最終避難處，對他們而言，正義、自由與寬容要比故鄉和個人生存更有意義。無法離開這裡安抵美國那個應許之地的人，也就自此迷失了方向，必定會在出入境簽證遭拒，得不到工作和居留許可，身陷拘留營、官僚體制、孤寂、異地陌生感，以及旁人對人命駭人的冷眼漠視中血流至死。這些都是戰爭、恐懼和艱困世局的結果。人在此時已是無物，有效的護照才是一切。
下午，我人在埃斯托里爾賭場賭博。我身上還有一套好西裝，所以賭場會讓我進門試試手氣。這是我賄賂命運最後的絕望嘗試了。再過幾天，露德和我的葡萄牙居留許可就要到期，我們沒有其他簽證。泰茹河上那艘船是我們在法國時就希望能搭上開的最後一艘開往紐約的船班，可是船票幾個月前早已售罄，我們除了沒有美國的旅遊簽證，手頭也還缺三百多美金的船票旅費。我用這裡還可行的特有方式，也就是賭博，試著多少籌點錢。但此舉也沒有意義，因為就算我賭贏了，要登上那艘船，也得有奇蹟降臨。只是身處在流亡途中的懷疑和危險裡，你得學會相信奇蹟，否則活不下去。我手上還有六十二美元，但我賭輸了其中五十六美元。
深夜的碼頭空空蕩蕩。只是一會兒過後，我注意到有個男人正在碼頭邊漫無目的地徘徊，他隨後停下腳步，和我一樣望向那艘船。我猜他就和大家一樣，也被困在此地，所以沒多留意，直到我察覺他其實在暗中觀察我。即使根本就沒什麼好怕的，流亡者永遠擺脫不了對警察的恐懼，就算在睡夢中亦然。於是我立刻轉身，像是個沒什麼好擔心的人，故作無聊狀地慢慢步離碼頭。
我隨即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我繼續朝前走，沒有加快腳步，心中同時盤算我要是被逮了，該如何通知露德。距離碼頭尾巴那些彷彿安睡在暗夜中的蝴蝶的粉彩屋舍還有一大段距離，如果要跑過去躲進暗巷，必然會有遭到射殺的風險。
那男人這時已走近我身邊。他的個頭比我矮一點。
「您是德國人嗎？」他開口用德語這麼問。
我搖頭，繼續往前走。
「奧國人？」
我沒答話，巴望著那些怎麼還不靠近的粉彩屋舍。我知道有些葡萄牙警察的德語非常流利。
「我不是警察。」他說。
我不相信。他穿著便服，但我在歐洲就被便衣憲警逮過六次。而且此刻我身上還帶了好幾張不一樣的身分證件，做工還不錯，是在巴黎出自某個來自布拉格的數學教授之手。但證件全是偽造的。
「我注意到您在看著那艘船，所以我在想……」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看起來的確不像警察，但之前在波爾多抓我的那個憲警，雖然看起來就和在墳裡躺了三天的拉撒路一樣可憐，卻是所有憲警裡最冷血無情的。他明知德軍的鐵蹄一天內就會踏進波爾多，他還是抓我入監。要不是監獄長為人慈悲，幾個小時後把我放了出去，恐怕我現在早已不在人世。
「您想去紐約嗎？」那人問道。
我沒答話。再二十公尺，如果有必要，我能將他推倒，逃之夭夭。
「這是那艘船的兩張船票。」他的手探向口袋。
我看著船票，但在黑暗中無法細讀票面文字。此時我和他相隔的距離已夠遠了，可以冒險停下腳步。
「什麼意思？」我開口用葡語問。葡語字詞我還認得幾個。
「這兩張票您可以拿去，我不需要了。」那人說。
「你不需要了？什麼意思？」
「這船票，我不需要了。」
我盯著那男人。
我不懂。他看起來確實不像警察，就算要逮捕我，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玩這種把戲。可是，如果船票是真的，那他為什麼不需要了？而且，他為什麼要把票給我？是要賣我嗎？最終，我內心有股力量還是驅使我開口說：「這票我沒辦法買。」用的是德語。「這東西價值連城，里斯本有些難民挺有錢的，付得起您要開的價。您找錯人了，我沒錢。」
「這票我沒有要賣。」那人說。
我又看了那船票一眼。「這票是真的？」
他沒答話，直接將票遞給我。紙票在我手中劈啪作響，確實是真的。擁有這兩張船票與否，就等於沉入苦海和逃出升天的差別。就算因為拿不到美簽而用不上這船票——明天上午我還可以再去領事館試試看——至少還能把票給賣了，那就表示隨後六個月的生活費也都有了著落。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說。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里斯本了，這票您可以留著，免費。不過，我只有一個條件。」
我雙手垂軟一癱，就知道天底下不可能真有如此好事。
（本文未完，更多精彩內容請見本書。）
我盯著那艘船。它和碼頭有一小段距離，在特茹河上，船上燈火通明。儘管我來到里斯本已經一個星期，還是不習慣這座城市無憂無慮的燈火。我來自的那些國家，入夜後城市暗得就像煤礦坑，而在黑暗中點亮一盞燈，危險還更甚中世紀的瘟疫。我來自二十世紀的歐洲。
那是一艘正在載貨的蒸汽客輪。我知道它明晚就將啟航。在光裸燈泡的刺眼照耀下，船工正在裝載肉、魚、罐頭、麵包和蔬菜，將行李拖上船，吊臂吊起木板箱和貨品捆包，這一切進行得悄然無聲，彷彿那些東西毫無重量。這艘即將啟程的船就像大洪水時代的方舟。它的確是一艘方舟。一九四二年那幾個月裡駛離歐洲的每一艘船都是方舟，而美國即是亞拉拉特山。洪水每天都在漲高，它早在許久之前就已淹沒了德、奧兩國，波蘭與布拉格深陷水裡，阿姆斯特丹、布魯塞爾、哥本哈根、奧斯陸和巴黎也正陷入當中，義大利各城更因它而發臭，西班牙同樣不再安全。現在葡萄牙沿岸各地已成為流亡難民的最終避難處，對他們而言，正義、自由與寬容要比故鄉和個人生存更有意義。無法離開這裡安抵美國那個應許之地的人，也就自此迷失了方向，必定會在出入境簽證遭拒，得不到工作和居留許可，身陷拘留營、官僚體制、孤寂、異地陌生感，以及旁人對人命駭人的冷眼漠視中血流至死。這些都是戰爭、恐懼和艱困世局的結果。人在此時已是無物，有效的護照才是一切。
下午，我人在埃斯托里爾賭場賭博。我身上還有一套好西裝，所以賭場會讓我進門試試手氣。這是我賄賂命運最後的絕望嘗試了。再過幾天，露德和我的葡萄牙居留許可就要到期，我們沒有其他簽證。泰茹河上那艘船是我們在法國時就希望能搭上開的最後一艘開往紐約的船班，可是船票幾個月前早已售罄，我們除了沒有美國的旅遊簽證，手頭也還缺三百多美金的船票旅費。我用這裡還可行的特有方式，也就是賭博，試著多少籌點錢。但此舉也沒有意義，因為就算我賭贏了，要登上那艘船，也得有奇蹟降臨。只是身處在流亡途中的懷疑和危險裡，你得學會相信奇蹟，否則活不下去。我手上還有六十二美元，但我賭輸了其中五十六美元。
深夜的碼頭空空蕩蕩。只是一會兒過後，我注意到有個男人正在碼頭邊漫無目的地徘徊，他隨後停下腳步，和我一樣望向那艘船。我猜他就和大家一樣，也被困在此地，所以沒多留意，直到我察覺他其實在暗中觀察我。即使根本就沒什麼好怕的，流亡者永遠擺脫不了對警察的恐懼，就算在睡夢中亦然。於是我立刻轉身，像是個沒什麼好擔心的人，故作無聊狀地慢慢步離碼頭。
我隨即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我繼續朝前走，沒有加快腳步，心中同時盤算我要是被逮了，該如何通知露德。距離碼頭尾巴那些彷彿安睡在暗夜中的蝴蝶的粉彩屋舍還有一大段距離，如果要跑過去躲進暗巷，必然會有遭到射殺的風險。
那男人這時已走近我身邊。他的個頭比我矮一點。
「您是德國人嗎？」他開口用德語這麼問。
我搖頭，繼續往前走。
「奧國人？」
我沒答話，巴望著那些怎麼還不靠近的粉彩屋舍。我知道有些葡萄牙警察的德語非常流利。
「我不是警察。」他說。
我不相信。他穿著便服，但我在歐洲就被便衣憲警逮過六次。而且此刻我身上還帶了好幾張不一樣的身分證件，做工還不錯，是在巴黎出自某個來自布拉格的數學教授之手。但證件全是偽造的。
「我注意到您在看著那艘船，所以我在想……」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他看起來的確不像警察，但之前在波爾多抓我的那個憲警，雖然看起來就和在墳裡躺了三天的拉撒路一樣可憐，卻是所有憲警裡最冷血無情的。他明知德軍的鐵蹄一天內就會踏進波爾多，他還是抓我入監。要不是監獄長為人慈悲，幾個小時後把我放了出去，恐怕我現在早已不在人世。
「您想去紐約嗎？」那人問道。
我沒答話。再二十公尺，如果有必要，我能將他推倒，逃之夭夭。
「這是那艘船的兩張船票。」他的手探向口袋。
我看著船票，但在黑暗中無法細讀票面文字。此時我和他相隔的距離已夠遠了，可以冒險停下腳步。
「什麼意思？」我開口用葡語問。葡語字詞我還認得幾個。
「這兩張票您可以拿去，我不需要了。」那人說。
「你不需要了？什麼意思？」
「這船票，我不需要了。」
我盯著那男人。
我不懂。他看起來確實不像警察，就算要逮捕我，也不必這麼大費周章，玩這種把戲。可是，如果船票是真的，那他為什麼不需要了？而且，他為什麼要把票給我？是要賣我嗎？最終，我內心有股力量還是驅使我開口說：「這票我沒辦法買。」用的是德語。「這東西價值連城，里斯本有些難民挺有錢的，付得起您要開的價。您找錯人了，我沒錢。」
「這票我沒有要賣。」那人說。
我又看了那船票一眼。「這票是真的？」
他沒答話，直接將票遞給我。紙票在我手中劈啪作響，確實是真的。擁有這兩張船票與否，就等於沉入苦海和逃出升天的差別。就算因為拿不到美簽而用不上這船票——明天上午我還可以再去領事館試試看——至少還能把票給賣了，那就表示隨後六個月的生活費也都有了著落。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說。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里斯本了，這票您可以留著，免費。不過，我只有一個條件。」
我雙手垂軟一癱，就知道天底下不可能真有如此好事。
（本文未完，更多精彩內容請見本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