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魯達回憶錄－回首話滄桑

那位總是掏盡感情與氣力、謳詠自然與愛情的浪漫南美詩人？

聶魯達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他不止於此。

他是左派運動者，長年投入共黨運動；他也是國會議員，甚至，要不是禮讓阿言德出馬，他幾乎就成了智利總統；此外聶魯達還當過智利的駐外人員，次大陸、中南半島甚至中國，都曾經有聶魯達的腳蹤。

當然，他更是個純粹的詩人，是個終生依傍著樹林、海洋、雨聲、野花與蟲鳥的詩人，從年少決意身著黑色詩人服開始，詩，就成了他的影子，終身不離。

一九七一年，聶魯達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在桂冠與榮銜之下，上溯這位詩人的過往，卻更加令人仰畏動容：聶魯達曾遭到通緝與逮捕、被迫展開神秘的流亡之旅，顛沛之中，他卻總是一派地謙卑樂天，處於惡境而安之若素。

閱讀他的情詩，也許未必可以全然透曉他的人生肌理；然而，在這本晚年產出的回憶錄中，卻彷彿神入到七十年代──聶魯達坐在搖椅上，撫著陪伴的兩隻老狗，一邊吸著煙斗、一邊請你細細觀看他一生的浪起潮落。

詩人畢竟是詩人，散文處處流洩奇特的詩韻，即使夾敘夾議，也充滿了閱讀動感。而回憶錄以章節串寫，沒有精確的編年敘事對照實際的生命軸線，更見證了他的誠實與熱情。「寫詩是一門手藝」一章，節數遠超過其它篇章，傳達出詩作在他生命中的重量；即使他走入東方的時程並不太長，這些記憶在書中的篇幅，卻也無可輕忽。混合著熱帶水果、奇特動物的陳腐亞洲，如此地溽熱骯髒，然而在聶魯達的筆下，還有了顯微放大的永恆趣味，相信嗎？他連在中國被打劫行搶，都成了與古老文明美妙的第一類接觸。

「詩人不能懼怕人民。」這是他自始至終的忠實信條。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加入共產黨，為智利的無產階級努力發聲。閱讀聶魯達的傳記，彷彿也與左派運動史做了更進一步的親近。與聶魯達接觸的共黨重要人物與藝文人士不知凡幾，但是，即使如卡斯楚、馬奎斯或是格瓦拉，他們在書中的份量，其實也可能僅與不知名的小人物等觀──把自己拙劣詩作怯生生獻給聶魯達的看守獄卒、幫助他橫渡奪命惡水的山間貧農、甚至是他惻隱之心大動而搶救成功的肥羊，對他來說，反而是更值得書寫的生命印記。

聶魯達的喜怒愛恨，從不掩飾，親近土地與人民的天性，讓他自認有愛好樸實的偏見，他甚至希望，能夠讓「那些趣味高雅的大師所不齒的事物入詩」。性格頑剛如他，其實也有他含蓄體貼的面向。獻給第三任妻子的作品「船長的詩」，為了避免刺激前任妻子，在初版時是以匿名發表，聶魯達形容這種無法具名的痛苦，宛如無法召回私生子般的哀沈。他一直到詩集出版九年後，才承認作品為其所生，即使在晚年的回憶錄中，也還是一樣的幽微而低調，感情與義理之間，同樣濃烈動人。

革命改變了時代，這位詩作中充滿太多「根」的意念的詩人，終於在晚年結束飄浪、戲劇性地榮歸故鄉。回顧過往，他對自己、也對自己的這本回憶錄，有了一個滄桑而清明的註腳：「詩人的回憶錄與作家的絕不相同，它提供了一座畫廊，裡邊陳列了他那個時代的烈火和黑暗撼動的眾多幻影。」透過他的文字，我們也穿越時空，緊隨著他數十年來的天涯行跡，當然，也看到了如真的幻影。（文／吳宗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