忐忑

〈物有微，聲有隱，詩有信〉
◎楊佳嫻

栩栩的詩捧出天地物象形色，微渺近乎消化的縫線縱橫，那是感情與覺識，穿織肉與骨之間，危危繫住。那些縫線，怎樣屏擋不讓世界崩潰，於心跳紊亂多拍下仍可以交融運作，可以說就是詩的技藝，或者也反射出詩人的情性與美學的信仰。

全書超過五十首詩，幾乎採取曲折隱藏的寫法，看似得益於古老詩教，溫柔少慍，但是，底下卻往往是虛空，否定；爆炸後的抑止與鎮靜，內裡仍簌簌有餘燼亂灰。詩題取為〈失途〉、〈失物〉、〈相失〉，「得／失」之際往往涉及許諾及其失效，人生最不忿又必然遭遇的難題。詩題且幾次向時間致意，〈十一月〉、〈剎那〉、〈度日〉、〈十年〉、〈隔世〉、〈半生〉，從最短一瞬到無可預計的長度，這也跟「得／失」緊密相連，幸福令人無懼也令人恐懼，都與能否留住此人此刻有關。我們都沒有把靈魂賣給魔鬼來換取特權，因此屢屢在雷電中看見自身的下墜──「如何十年之後／肝膽仍碾磨出／花蜜，你伸指蘸取／那韻致／那久違的饕餮／煙一樣散逸」（十年），「饕餮」和「煙」，完全相反，同樣頑固，前者頑固於食，後者頑固於死。

我喜歡那些壯闊的巧思，例如「湖水自北冥攜來香檳」（在貝加爾湖畔）、「昔時的懷抱／以千萬年計」（懷人）、「雨聲擦過干戈聲，昔年／就此下落不明的閃電」（分神），閃電落下，或許越過千萬年，化為眼前香檳浮沫。旅行裡壯懷敞開，風吹過仍感覺釘痕，新景中包裹著舊事，難免分神，難免不明。我也喜歡精細的情色，「這小江山，無詔／不得入」（忐忑）展示慾望的卷軸，小江山如微雨深宮，愛的權威，隱密的嬉戲，或「乳是鐘乳／吻是虎吻」（失物），「鐘乳」肖形，也指涉緩慢堆疊，無窮時間，「虎吻」如此危險，兇猛，豔麗。

神以及高處，似乎也會是栩栩極目之處。「神祇在雲深處端坐／試一個低音」（失途），神祇也必須「試」嗎，試音時反覆演奏，人間聽到的是什麼？莫非就是「來自陰影的召喚」？而「有人隱身於高處／手持金針／挑出虛構的舍利」（斗室），隱於高處者，可以是神，也可以是比較不在乎的那個人，手持金針，挑揀姿態，尤其顯示出掌握情感、命運與定義的權力；虛構的舍利是否意味著虛構的生？是否意味著「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前述的「神」屬於象徵意味，並不與宗教有關，真正使用宗教典故，則主要來自聖經。「親愛的法利賽人／你是生來寡愛的嗎／你是生鐵還是木料／擘開了餅／擺上了筵席，你來／且讓我們用同一個身體」（親愛的法利賽人），無獨有偶，在〈新生〉中，分餅意象再度出現，在奶與蜜的浸潤中，「讓你和我／重新成為一體」，以餅（聖餐）與聖體的聯繫，「用同一個身體」是為了使多愛與寡愛者能同承苦痛、同領喜悅，「重新成為一體」則強調信仰帶來的深度結合。這裡頭的悲憫，竟不妨連繫向常玉畫作致敬的〈孤獨的象〉，「袈裟下／最小的祭物」，畫面上無邊濁金色荒野正如同一襲鋪地袈裟，承載那顛躓獨行而顯得幼小的象。詩，有時候能在最小最小範圍內給苦熱以冰，給傷凍以溫泉，堅實起來如餅，廣大起來如袈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