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鳳凰的預言

代序

詩是生命永恆的標本，詩人透過感覺與情感的交合和昇華創造了詩。雖然，標本是一個已死的生命，可是那只是肉體的死，那只是傳統觀念中的死，在詩人來說，心靈的死才是真死。人類的情感或感覺一旦呈現於紙上，其本來具有的生命便如蝴蝶被釘於水松板上一般，沉默在另外一個神祕的世界裡，那是從現實世界到藝術世界的中途站。雖然我們覺得蝴蝶標本不能飛翔，然其具有的價值已從暫時變成永恆；詩卻是孕育豐厚生命力的標本，如火鳳凰，如薩門魚生命的延續——生命在其死亡的程序裡誕生。詩人把這些標本展露於其感受的世界。當讀者一旦懷疑其存在，繼而探求其存在的價值，這些標本便如復活的耶穌，它們生活在另一個生命裡，那是永恆的生命，它們連根在其原來的世界，不回到「天國」。由於詩人比較敏銳，其所感受與心靈的顫動必有讀者與之共鳴，詩人並不是把自己與現實世界隔離，而只是他需要二個世界——充滿掙扎與絕望的外在世界和寧靜、整合交感的內在世界。詩創作的衝動把詩人從紛擾的外在世界帶回到情感與感覺交合的內在世界，詩人在外在世界所感覺到的壓力、痛苦和美在其創作的過程中與外在世界更接近，如捕蝶人在製作標本時匐伏於標本枱上，呼吸與精神合成一體，渾然只注意到其製作、創造永恆時的程序，偶一失錯便會使完美得到缺憾或引至朽腐。詩人在其內在的世界裡把智慧和情感作一連串的整合，成為一個永恆的形相和最完美的精神狀態；循着美的甬道，這形相這精神狀態便昇華到一個更純、更寧靜的藝術世界，如蝴蝶在鏡框裡，在標本室裡。可是詩人不能停留在這個世界，因為這是一個內在的世界，沒有具體（形而下）的生命，這只屬於詩人的世界；詩人必須回到外在世界把這些「不死的標本」展露——如音樂家把它的交響樂演奏，於是這些「標本」便復活於讀者，於內在世界追求美與形而上生命的人的心靈反應裡。詩人就在這圓滿的循環道上繼續着他的生命，而人類就在其形而上和形而下生命的交合而感覺到其存在的內涵價值。

詩人在外在世界時刻以螺旋的方向，和電波的感應探索生命，他是一個極端敏感的「個人」。他生活在尋求人類完美的理想的國度裡，他要了解外在世界所追求的完美精神狀態而俾能和他本身理想的精神狀態交擊出金屬或銅鈸的響聲；同時他在外在世界所感應到那些罪惡、掙扎、美的激動更增加那響聲的強度，當他感覺到這響聲使他心靈的感官感到過大的壓力而疲倦時，他必須回到孤獨和極端寧靜的世界。

這響聲在詩人的內在世界從隱約而又回復到其原來的強度，詩人把其存在的雜音去掉，把這響聲和他的情感和經驗感覺融合成一體，放在美的標本室裡使之定形，於是這經變形的響聲便能透過詩重新得到生命，在人類的意識裡引起共鳴——然而只有對藝術、生命有敏銳感應的才能共鳴，才能接受這響音的強度。
 

詩人不受時空限制，他們超越時空，從時空抽取可塑的題材，把眾多個體片斷的人生宇宙化、普遍化，以使讀者產生一種反應——覺得自己是這人生的一部份。詩是人類心靈的和音；人的心理活動沒有一刻規律化，內在和外在的衝突不斷推動生命前進，永遠不會終止；詩人就在億萬個個體不同的衝突裡尋求入世的解脫和超越，那就是說詩人須親自體驗社會的秩序，從而以戲劇性的手法表現各種畸形狀態的特性，現代詩人的責任不單是娛悦和教導，還要警惕，在人性價值觀念崩潰或重建之前，給個人和社會的警惕。

黃德偉

一九六七年

一月一日晨於國際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