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人

推薦序

詩人 陳雋弘
〈痛苦與酸楚〉

明銀的本名裡有個字很特別，寫作「禜」，讀「ㄩㄥ、」，相信許多人跟我一樣，第一次見到這個字都讀成常見的「榮」了。明銀私訊給我時，我便誤認了，覺得很不好意思，後來才輾轉得知，他也畢業於雄中，又有某種親近之感。

在〈歌謠〉這篇小品中，作者便寫到了這個字。那是他母親的呼喚「欸禜」，並且詢問他想要什麼成年禮。一開始作者說「戒指」，後來改成了「鋼筆」，並在收到禮物後，在上頭鐫刻了母親的名字，作者說「這樣以後，我要拿妳送我的筆來寫作。」母親的這一句呼喚深深觸動了我，尤其在讀完整本詩集後，不斷想起這個畫面。

這本詩集定名為「從前的人」，並且所有的「妳」都特別以女字旁顯示， 大概是本情詩集了。從〈前記〉的「為了追上妳而飛翔」，直到〈後記〉的 「關於那些瑣事」，明銀念茲在茲、不斷藉由文字追認刻劃的，便是這個「從前的人」——「妳」了。似乎是國中時期延續至今的一段愛戀，折磨著一顆詩心，從輯一的「迷途」到輯六「更遙遠的地方」，帶領讀者一路跋涉過他情感中的萬水千山，裡頭有隱藏、衝突、壓抑、默守、奉獻與毀棄，永無止盡的試探與自我否認。
 
然而最特別的卻在於，作者在「詩集」中穿插了「六篇散文」。輯一 「迷途」有三篇，各是〈剪影〉、〈光暈〉、〈歌謠〉，其他輯中各有一篇， 輯二「從前的人」有〈若是未來，妳說，會有多遠？〉、輯三「月光與湖」有〈人海〉、輯五「那些美好太過殘忍」有〈船〉;而輯四「後。疫情」與 輯六「更遙遠的地方」則無。

這六篇散文大多書寫了作者與母親的關係。前三篇我們知道作者對於自己的人生期待與母親的想像有落差，這也導致了母子關係的衝突，「甩門」這個動作成為作者詩中強烈出現的意象，〈陌路〉這首詩中出現了他 與「妳」最大的衝突，裡頭就寫到「直到晚安和擁抱∕被甩門取而代之」。

如此我們才隱隱感到，讓作者不斷墜落的，除了集名的那個「從前的人」以外，還有他的母親，而在整本詩集中，這兩個人都以「妳」字示意，在隱喻上似乎成了同一個人，結合作者的青春期，同樣帶給他反覆的痛苦與酸楚。

如果所有的詩都是自己對自己的喃喃自語，那麼這六篇散文或許可以看做是作者對讀者的真誠訴說，由此我們可以尋得一條進入作者秘密內心的小徑。這六篇散文的前三篇集中於母親、第四篇母親與「妳」並存、 第五篇母親消失了單獨寫「妳」、最後一篇則連「妳」也「麻木且空洞」 了，只剩作者獨自走向更遙遠的地方。整體結構安排似乎暗示著作者對於「妳」（無論是母親還是從前的人）的漫長的告別，這或許這就是成長吧，他終於冷冷地說出了「晚安，少年」。

整本詩集開始於第一首詩〈糟糕〉，結束於最後一首詩〈蝗災〉， 同樣都是「墜落」之作，只是一開始是墜落於過往的愛戀，最後則是更遙遠的，墜落於人世。輯四的「後·疫情」最集中地銘刻了過往的情感與回憶，封面的兩段文字便出自這一輯的〈遠洋〉與〈詩眠〉兩詩。我自己則最喜愛末輯的「更遙遠的地方」，作者在這一輯中眼界豁然開闊、詩藝也更上層樓，這一輯也是從頭至尾沒有出現「妳」的篇章，感覺作者離開了「妳」——不管是從前的人還是母親，真正的生命才正要開始。

明銀的第一本詩集，從題目到意象到句子，約略可以看到前行創作者的影響，然而作為「無數的夜晚，有太多想講的了」、「想念親愛的人，並且透過文字，將心裡所有的秘密都向窗外的星子傾訴，無人知曉」， 這裡頭的每一首詩都是「嘔」出來的，滴瀝著淚與血。

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是〈港〉，感覺那個空無一船的港灣正是作者整個青春歲月的隱喻，「多日後少年重新踏回∕踩著兩雙不同的腳印」， 那裡頭已經沒有了從前的人、也沒有了母親。我更愛這首詩開頭的「漁人寂靜地取下麻繩∕與在假睡中的港灣不告而別」，尤其是那個「假睡中的港灣」，我不認為作者已經告別，或許「假睡的港灣」才是真的、更可能 假睡的是自己，所有的船、從前的人、母親，都還在其中載沉載浮。

那句來自本名的呼喚，「欸禜」，母親渴盼所愛幸福、作者也同樣渴盼幸福，然而正是這樣的愛生成了黑暗，先是帶給自己傷害，繼而帶給所愛傷害。「痴」是知識生了病，生理的病只有身體是牢籠，而當我們的「知」生了病，整個世界都是牢籠。這或許不是以「明銀」作為期待的筆名，便可一刀割捨的。

《從前的人》封面非常女性化——其實明銀的詩的風格也非常女性化，我對那顆長出嫣紅色花瓣的東西感到好奇，後來發現那應該是一顆心臟？詩集的第二首〈那朵嫣紅般的鮮血在心臟的位置〉或者就是證明？在浪漫的整體構圖中，唯有這顆心臟像生物學課本插圖般被展現出來， 而人生所有痛苦與酸楚也都是從這顆真實的心臟中生長出來的吧，那上面 披垂著嫣紅色的花朵，像是新生也像是正在萎謝。

祝福明銀（又或者是禜），莫再頻頻回首，昨日都為了他人，明天開始為了自己而飛翔吧。

北教大語創系副教授 楊宗翰
〈像他這樣一個唯愛青年〉

在大學畢業前就能夠出一本個人詩文集，究竟算是文學夢終於成真，抑或未來可能痛悔少作？我沒有答案，更沒有經驗，因為讀大學時我還沒有明銀這樣的志向與勇氣，也沒有機會遇到天河創思這樣的伯樂，願意為青年作者提供資源及搭建舞台。我除了祝福作者跟他的第一本書，還會想起明銀跟語創系部分有才氣的學生一樣，都不是課堂上最規矩或最顯眼的，參加校外活動亦多半比校內課程積極。那又何妨？只要他們想得夠多，寫得夠勤，對文學愛得夠深，課堂偶爾閃退或不時出神，就當作身為創作者的小小特權，或許他∕她正在跟上帝協商詩歌大業，豈容無禮打擾？

明銀選擇以印行個人詩文集來跟世界打招呼，就是要用作品來坦露自己，供人檢閱。所以書中既有「前記」，復有「後記」，提供讀者若干線索；所錄詩和文，言語多涉及一位看似時常缺席，卻彷彿無所不在的「妳」。讀畢全書可以發現:詩人或許正是這個時代裡逐漸稀缺的唯愛∕為愛青年。在這位青年詩人筆下，詩中唯愛，為愛而詩，理直氣壯， 不需商量。「妳用一封紙摺成花海∕任命我成為看守人∕在荒蕪的季節裡∕沒有讓任何一抹詩焦黃∕念舊的人啊」，像這樣的開篇還能帶來詩想上的驚喜，一舉把愛寫出異樣的層次，珍奇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