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權力

用寫作過日子——作家平路的日常連結讀者的非常

2022/09/19 一九五三年出生的平路創作廣袤，書寫面向觸及：政治、性別、文化、社會、人權……等等議題。近年來備受注目的散文新作《袒露的心》、《間隙》，更走出以往犀利的筆觸，直探作家內心，這次作家親領著讀者們進入她最深層的情感領地。 這天，平路老師一身皮衣長靴勁裝，來到金石堂書店的瑪德蓮小酒館接受專訪。取下太陽眼鏡的她，眼神、語氣、舉止皆滿溢著溫暖的氣息。那股溫暖就像《間隙》裡，念著要分享禮物給讀者的人。 作家生病，如常寫作過日子 平路自一九八五年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以來，幾乎每年推出一本，以小說、散文、散評論集，或劇本等等作品，與讀者見面。她的電腦、手機裡總存放著正書寫中的小說、散文，以便不時翻看、修潤文句。然而，突然到訪的病情讓她暫緩了寫作計劃，卻也催生了《間隙》這本書。而生病這件事，眾人竟是透過作家親寫這場疾病歷程的《間隙》才得知。 「我們對病有很多的誤解，誤解包括病的原因，為什麼病了，我們並不真的知道。誤解也包括對病的諸多想像，我們聽到誰誰病了，或者自己被宣告罹患某種疾病，又因為驚惶，或者因為對生病的恐懼心理，想要推拒、想要跟自己拉出距離，往往先入為主，把『悲慘』、『不幸』、『可憐』之類的形容詞套在病人或者自己身上，問題是，真的嗎？或者，事情並不是以為的那樣，罹病，雖說是個停頓，也可能是隱藏版的禮物，細細體會它，不必然是一般定義下或者別人定義下的悲苦，也不必然是什麼大不幸的事，病人，其實在過平常的日子，偶爾有些不一樣的體驗而已。當時，我沒有讓很多人知道，不是有意隱瞞，而是大多數時間，一切如常。對我來說，除了手術那兩三天，日子沒有那麼樣不同。」 然而，書寫身體病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況是病中創作，身心的起伏也比較不定，不禁令人好奇，作家在寫作的過程中難道不曾面臨過創作上的拉鋸矛盾？ 「坦白說，還真的沒有，就像我在《間隙》裡寫的，『閱讀和寫作讓我非常仰賴文字』，或者就因為書的陪伴，在我罹病的時候，文字安住自己的一顆心。雖然也有害怕、驚慌的情緒，但那個情緒很快就過去了，回到一個頗為平穩的狀態。」 「《間隙》是寫實的書，自己經歷的，用平實的文字照實寫出來。倒沒有遮掩任何情境，包括與陪病的家人相處，細節也在書中。我與家人常是默默相視，眼裡有不必言說的瞭解。就如同前一個問題說到，人們對罹病這件事有許多先入為主的認知，其實，罹病過程都還是平常日子，時時有不一樣的體驗而已，偶爾，倒也不乏趣味。就連我動完手術（我一共動了兩次刀）的第二天，一早還是喝咖啡，能夠下床就走去散步，一切沒有那麼大的不同。看著窗外，浮現的想法是，天氣或有陰晴，但我們自己，卻可以是更寬廣的天空！」 不得不寫的理由：文字，一直是我的萬用藥 多年以夾敘夾議的筆鋒帶領讀者進行多場文字的思辦之旅後，這幾年，平路的筆鋒一轉，轉身打開她的情感園地，慷慨分享她的生活啟示。她追溯家庭歷史寫成了《袒露的心》，也寫自身疾病之旅的《間隙》。 「我自己那麼喜歡文字，人生中有那麼多的歲月都在閱讀與書寫，然而也會好奇，文字的極限在哪裡？最困頓的時候，可不可能好像撿到瓶中信一樣，立即安住自己的心，好看的書陪我安度驚惶不安的時刻，而且還隨時若有所悟。對我來說，尤其在罹病時刻繼續閱讀，許多想不通的事突然明瞭了，文字點醒我，幫助我與自己的內在聲音相合為一。 「讀者與作者之間，看似虛線，卻是實質的連結。不用面對面，不用複雜的載體，這一端只要翻開書，或者點開電子書，另一端的心念和經驗，就在適切的時候（英文叫做time-released)，傳遞、傳達到另一個人的心裡，在另外一個人有需要的時候。 「《間隙》書裡附錄的那些書單，屬於我自己的『荒島書單』，很像家裡的醫藥箱，其中有我各種時刻的萬用藥。附錄的書單中串起各種連結，說不定某個讀者喜歡這幾本，某個讀者喜歡那幾本，無意中，又串接起讀者本身更加得益的書，重要的是，希望閱讀讓讀者有所依靠，在任何情境下，仍有富含想像、充滿趣味的片刻。這屬於我自己的人生經驗，原是喜歡的書，陪我去經歷去體驗各種人生光景。」 創作者最好的書寫距離 作家都有自己喜愛的創作視角。平路在《袒露的心》裡以「第二人稱」書寫，一樣都是以自身為主角，但來到《間隙》卻改以「第一人稱」。 「我在寫《袒露的心》時，曾經試過第一人稱，也試過第三人稱的『她』，但在書寫的時候似乎沒那麼順暢，《袒露的心》用第二人稱，用『妳』寫的最順，後來就是用第二人稱完成的。到《間隙》也是一樣，當我去寫的時候，選擇用『我』，直面自己的身心狀況，順暢的感覺來了。 「就像小說，有時適合用全知觀點寫，有時適合透過某個人的視角去看發生了什麼。比如我寫《黑水》，我透過一位被害人，與她的加害者，兩對女性的眼睛交互去看這個世界。至於你問，為什麼做這樣的選擇，應該說是寫作過程中的感覺，《黑水》書中，兩對女性的眼睛交義注視，兩個人的聲音輪番出現，訴說這同一個故事，對讀者而言，似乎更容易拼湊出事實真相，並且理解主人翁矛盾、衝突、掙扎的內心世界。」 身為一個有寫作規劃的作家，平路也一直試著探索文字的極限，讓作品的主題勇於介入各種社會現實，現在更內向探索自己的原生家庭，叩問罹病的身體。 「由《黑水》、《袒露的心》到了《間隙》，更讓我明白一件事：年輕時專注於寫作，初衷是為了理解自己，意味著理解自己的獨特性，多年下來，走過生命的各種歷程，包括經歷疾病，更讓我知道，瞭解自己的獨特性，其實，那是為了忘記自己的獨特性，你與我、我與他，或者有際遇的不同、或者有情境的不同，卻沒有本質上的不同。這樣的連結之下，你的痛就是我的痛，你的害怕裡面也有我的害怕。」 故事自身的啟示和力量 以家族書寫和罹病經驗，另闢了文字探險路徑，攀上創作的新高峰，更讓平路獲獎不斷。對她來說，還有一件特別的事，她。 「平時我寫完一本書，出版之後，就不再重讀它，因為作品已經有它自己的生命，《間隙》卻比較不一樣，它是我寫過的書中，唯一在出版之後，自己會一再重溫的一本。捧著書翻下去，罹病的心情歷歷如繪，因此叩問自己，有沒有讓那時的感觸繼續深入？有沒有漸次忘掉當時的禮物有多麼美好？每次重讀，某些篇章回來重溫，因為罹病獲得的體悟，對我自己依然有用；書裡的那些功課我也繼續在做。」 「或者說，《間隙》反映我對人生的體認，我跟外面世界的連結，它沒有止盡。 「《間隙》的書寫過程，對我自己，確實是奇妙而寶貴的經驗，最近，我才完成《間隙》的有聲書，因為唸它，從頭到尾又重讀了一遍。我再次看到自己樸素的心意，就是把在困難時候讓我安度的一些方法、一些心念，分享給拿起這本書的讀者。」 連著幾年發表散文作品，喜歡平路小說的讀者們也期盼著小說問市的可能。好消息是，平路老師也開始繼續她原先暫時停擺下來的小說。 「我還是原來的我，最最喜歡仍然是寫小說。小說挑戰性總是最最高。希望再一年吧，如果順利的話。對我，每一本小說，都在挑戰似乎不可能完成的難度，也是寫小說帶給我樂趣的原因。希望它可以順理完稿。（手指輕敲桌面三下） 「我寫作，從一開始的《行道天涯》、《婆娑之島》、《東方之東》、《何日君再來》、《黑水》，無論內容是什麼，我都希望自己完成的書好看，對我來講，一本書又一本書繼續寫，怎麼讓自己寫的書好看又耐讀，這件事益發重要，我希望讀者拿起書如同黏住手指，非讀下去不可，不知不覺就一頁頁翻下去。」 《間隙》出版後，一再地再版，反映了讀者對此書的喜愛，2021年更榮獲金石堂「年度風雲作家」、金典獎、國家文藝獎。對此，她一如往常優雅地微笑，輕聲表示高興、也沒想到會得獎。「出版這本《間隙》，本來是一種回報，回報幫助我自己的那些書、回報過去自己的閱讀經驗。應該說，《間隙》既是回報也是誠心分享，心願包括，它對讀者有實際助益；並且它如同索引，還可以串連起其他的書。《間隙》出版後，收到許多回饋，讓我知道，讀者讀到了，而且讀進去心裡。《間隙》在許多困難情境下，它對讀者有實際助益。」 平路瞇著笑眼的自在神情，一如她用心書寫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是她真誠要分享給讀者的禮物。 c攝影者：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