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14日,流星雨降落土撥鼠鎮
五位角色、五種自白、五次翻案,真相如拼圖般一片片扣上。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一不小心就讀完了,久違的「暢快小說」!
\\推理評論家 冬陽、人氣作家 螺螄拜恩 共同推薦///
★ 文學及娛樂皆備的社會派懸疑小說
★ 出版兩個月,銷量突破近萬本
★ 影視改編評估中
==不到最後不見全景,動機背後還有動機!==
10年前,浣花溪畔發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是年僅13歲的小女孩。
10年後,與命案相關的人從未遺忘,仍掙扎著尋找兇手、期盼為她復仇。
故事從一位神祕女子搬進了土撥鼠鎮的星塵公寓說起——
五位角色、五種自白、五次翻案,真相如拼圖般一片片扣上。
我,孔醫生
用望遠鏡偷窺美麗的新房客時,意外發現神祕男子進入她房間後,再也沒有出來過。
我,費菲
圖書管理員。來到流星雨降落的土撥鼠鎮,我尋找的不是隕石,而是別的獵物。
我,π先生
冰箱裡的男人。第一眼見到她,我便知道了自己的結局,仍義無反顧地走入陷阱……
我,井炎
神祕的「懲戒者」。10年前的某事件,注定了我此生的使命。
我,費南雪
灌木叢中的少女。沒人知道我因何而死,真相已隨我深埋土中。
這不僅僅是一個喪女的母親尋找兇手的悲傷故事,
更是一本關於社會、家庭與愛情的動人小說。
在追求正義的過程中,
彼此是如何錯失了生命中最璀璨、最該好好緊握的那顆流星。
影音介紹
名人推薦
推薦語
「『謎團』是《5月14日,流星雨降落土撥鼠鎮》的活水源頭,透過不同角色異色奇想、動機各異的視點,揭開一名少女之死的真相以及如漣漪擴散出去的種種波瀾。這不是一本規矩的推理小說,類型架構只是故事攀附的憑藉,蔓生出不受拘束卻又相互拉扯的枝藤,綻放血一般鮮紅與瀝青般黑稠的豔麗花朵,呈現中國年輕一輩小說家新穎的推理觀。」──推理評論家 冬陽
「大量內心獨白以奇特節奏挾黑色幽默感,以波濤洶湧之勢將讀者捲入書中世界,投身掏挖深埋土中之謎團。布置巧妙的多重視角敘述同一則故事,角色們自認看到了事實全貌,實則真相如流星劃過,在天際留下一抹淡淡憂傷。情節環環相扣、伏筆暗藏,人物個性塑造尤佳,一口氣閱畢似暢飲美酒,爽快中帶了些何時能再逢此般佳作之惆悵,只恨過目難忘!」──人氣作家 螺螄拜恩
編輯推薦
土撥鼠鎮上沒有土撥鼠
(文/悅知文化編輯 芳菁)
是的,土撥鼠鎮上,只有一尊立在鎮中心廣場上的土撥鼠雕像,作者是這麼形容的:「兩層樓那麼高的土撥鼠青銅雕像,正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呐喊,露出上下四顆大板牙……看上去甚是猙獰恐怖。基座上的文字簡單介紹了土撥鼠鎮名的由來,聲稱土撥鼠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自古以來就是世界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並認為挪威畫家愛德華.孟克的油畫《呐喊》靈感來自土撥鼠。」在推理的外衣之下,令我傾心的,正是這些帶著黑色幽默、描述又立體到彷彿眼前要蹦出畫面般的語句。
這是一本圍繞著一起十年前的命案,層層開展的懸疑小說。作者雨落荒原透過五個角色的各自觀點,帶領讀者一步步接近所謂的真相,不過,故事的重點卻不全是在追查兇手,而是每個角色在這之中的掙扎與選擇,另外,透過書中角色各自的脾性,夾帶了經典電影、書單推薦、喜歡的英文歌、壽司的正確吃法等等,微燒腦中又不失細瑣的樂趣。
最後,想邀請大家一起解答作者留下的一道謎題:「真正的兇手是誰?其實我在書中已經給出了他的名字,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發現?」拜託知道答案的讀者,聯絡一下出版社,我們一起找作者對答案!
目錄
第1話 被女人包圍的男人
1. 孔醫生
2. 龍舌蘭
3. 情敵
4. 最後的晚餐
第2話 被男人包圍的女人
1. 到來
2. 相遇
3. 陷阱
4. 守株待兔
5. 復仇
6. 往事
7. 愛
8. 夢碎
9. 解謎
第3話 冰箱裡的男人
1. 前妻
2. 夢溪
3. 一線希望
4. 費南雪
5. 依賴
6. 兩個日子
7. 狂怒
8. 逃之夭夭
9. 落幕
第4話 懲戒者
1. 使命
2. 回憶森林
3. 撿來的女孩
4. 原生家庭
5. 似水年華
6. 救贖
第5話 水邊的少女
1. 費菲
2. π 先生
3. 井炎
4. 絞殺榕
番外篇
試閱
1 到來
我殺了人,但我不後悔。
當我按圖索驥找到π先生時,結局早在十年前便已註定。一切順利得超乎想像,從到達土撥鼠鎮的那一天算起,今天是第十天。當然絕非幸運,而是憑藉意志的力量。這個垃圾場一樣的世界終於透射出一絲正義之光,儘管如此微弱。我控制不住淚水,似乎可以再去相信些什麼。對於一個曾將靈魂出賣給魔鬼的人而言,應該把這一刻稱為「重生」。
一張沒有IC晶片卡的假身分證只需一百八十塊,在離琥珀廣場不遠的交流道底下就能買到。你只需將電子版一吋照片和假資料交給任何一個懷抱嬰兒或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不出二十分鐘,便能拿到新鮮出爐的證件。正如她們所承諾的,立等可取,相當有契約精神。證件做工精巧,看上去比真的還要清晰,這不正是那些天天穿著高領黑毛衣的農民企業家在簡報前面吹噓的工匠精神嗎?交流道的柱子上佈滿刻章辦假證的塗鴉,還有密密麻麻的「重金求子」騙人小廣告。
如果你懷疑怎麼可能有人信如此荒謬透頂的東西,那你可大錯特錯了。理由很簡單,小廣告也是需要成本的,要是沒人信,還會有人貼嗎?
我的新名字叫王潔。一直覺得如果姓張王李趙之類的大姓,還用「剛」「強」 「潔」「麗」這樣的單字給孩子取名,這樣的家長簡直不負責任。不過也有好處,比方說現在,可以把自己像一粒沙子一樣隱藏在大漠裡。
土撥鼠鎮與蒲公英市相隔差不多六百公里,乘高鐵最快只需兩個半小時。可如今什麼都需要實名制,拿這張身分證坐不了火車和正規大巴士。不過別擔心,有白就有黑,只要交夠了錢,黑大巴隨便坐,沒人會多問你一個字。這些見不得光的行業是趕不盡殺不絕的,就像你不可能割斷自己的影子。
我的箱子填充了行李艙的最後一吋空間,五短身材的大巴司機叼著香菸,一邊關艙門一邊不耐煩地催促:「快點兒!快點兒!」夜色中,他皺著一張臉,眼睛被煙霧燻得瞇起來,香菸在嘴唇間玩命晃蕩,就是不掉。
我手腳並用進入車廂,裡面已經坐得滿滿當當,只剩下後門廁所旁的兩個位子之一。我別無選擇,走過去坐下來。身邊靠窗處是一位五十來歲的男士,保養得紅光滿面,胖乎乎的臉蛋上沒什麼皺紋,掛著一副萬事皆足的表情。見我入座,他象徵性地往裡挪了挪,好像有義務跟我解釋似的搭訕道:「這個鐘點啥車都買不到,又著急回去。還真不是為了省這幾個錢。」儘管他極力掩蓋口音,但還是流露出一股土撥鼠鎮風味。
我隨便應和了一句,想將座椅弄舒服點兒,卻發現椅背調節按鈕失靈。
「好座位早被挑光了。」他將雙手交疊在鼓凸的肚子上,舒舒服服地半躺著,偏過頭提醒我。
我暗中祈禱千萬不要碰到一位健談的旅伴,趕緊閉上眼睛等待發車。可後腦勺像有什麼東西硌著,來來回回不舒服。
「椅背上的套子翹起來了。」他那先知似的聲音又在我耳畔響起。
我轉身察看,果然如此。放眼望去,每個乘客的後腦勺處都印著「看男科找威而舉」,再往下還有一行小字:「專注男科三十年,用心成就品質。兩人同行,第二根半價」。
大巴哆嗦了一下,終於發動了,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十點整。車廂前部懸掛的電視正在播放一部老掉牙的武打片,實在搞不懂大巴士為什麼總跟時光機似的。
「《無敵鴛鴦腿》!」先知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說。
我愣了一下,思緒被猛然拉回十八歲剛上大學的那一年,這部片子還是跟第一任男朋友到電影院看的。從那之後直到十年前,我身邊形形色色的男人就沒有斷過, 說我是被男人包圍的女人實在不足為過。
「你說無敵鴛鴦腿和黑沙掌哪個厲害?」
「不知道。無敵鴛鴦腿吧......」
「你看你說話不嚴謹,一會兒不知道,一會兒又無敵鴛鴦腿。」先知有點兒不高興了。
我咬緊牙關,用最大的寬容度忍耐著。一般來講,我總是不願意讓別人尷尬。由於極度敏感,別人一尷尬,我就會尷尬上十倍。
當然,這只是一般情況,現在先知已經快觸及我的底線了。
「明明可以在菜市場買,你偏偏要到超市買,你以為我是大爺嗎?」我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破鑼嗓,他不會發ㄓ、ㄔ、ㄕ這種捲舌音,聽上去格外刻薄。
「哎呀,小點兒聲。」這是一個年輕女人畏畏縮縮的聲音。
「貼個進口標籤你就真以為是外國貨啊,十二塊錢一斤的香蕉,你傻啊?」
「沒仔細看......」
「騙的就是你這種傻蛋!盡花冤枉錢!菜市場才賣三塊錢,十二除以三等於四,你用四倍的價錢買回來,是想氣死我啊!」他扁平嘶啞的聲音像電鑽似的往我腦袋裡鑽。
「好了好了......以後不在超市買了。」
所有人默然無聲,包括先知,整個車廂迴蕩著《無敵鴛鴦腿》誇張的特效音。
「我就是他媽的比爾.蓋茲也得給你敗光了!」
夠了!我唰地站起來,轉身一把扯下男科椅背套,摔在男人懷裡。這傢伙戴個金絲邊眼鏡,斜肩膀,胳膊和雙腿瘦得跟猴兒似的,右手正舉著一根剛剝開皮的香蕉。他大為驚駭,張著嘴瞪著我。他的女伴也是一臉錯愕,眼睛裡像是含著淚。我把臉拉得極長,狠狠盯了他一會兒,才慢慢坐回座位,扣上安全帶。整個過程沒有任何對話。
此後大家都學會了閉嘴,先知也乖乖地揣起兩手靠在窗戶上睡了。男科椅背套從男人身上滑落,落在過道中間,最後被來來往往上廁所的人不知踢到了哪裡。
雖然我不怎麼認同暴力,但不得不承認,暴力真的很管用。
我一夜沒怎麼睡,往事從來不把時間的阻隔當回事,說來就來。那些黑暗、痛苦、悔恨、難堪的鬼魂輪番撕扯,把我的心扔進絞肉機。如果能哭出來也許會好一些,但我對眼淚已經陌生得很了。
還不到六點,大巴士就已到達土撥鼠鎮尖叫廣場。天依舊是黑的,我立在行李箱旁邊點燃一支菸,狠狠吸了一口。廣場中央矗立著一尊有兩層樓那麼高的土撥鼠青銅雕像,正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吶喊,露出上下四顆大板牙。兩束投射燈由下至上照亮雕像,看上去甚是猙獰恐怖。基座上的文字簡單介紹了土撥鼠鎮名的由來,聲稱土撥鼠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自古以來就是世界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並認為挪威畫家愛德華.孟克的油畫《吶喊》靈感來自土撥鼠。
這是我第一次來土撥鼠鎮,明顯感到氣溫比蒲公英市低幾度,尤其是早上。實在冷得受不了,又懶得從箱子裡拿衣服。四下望去,幾十公尺開外的一排店面中有一家早點舖正往外冒熱氣。人間煙火令我振作起來,深長地吸了最後一口菸後,我把它掐滅扔進了垃圾桶,拖著行李一路快走。
簡陋的招牌上用毛筆字寫著「土撥鼠鎮老丸子湯」,右下角還有落款。不管什麼食物,只要加個「老」字,就會贏得不少信任。店裡僅有兩位客人分坐於兩桌,都在專注地吃面前的食物,嚼得震天響,我很驚訝他們是如何做到的。這裡只有丸子湯和蔥花烙餅,店家臭著一張臉,說話高度濃縮。這我倒不介意,我一直認為飯館的好吃程度與服務態度成反比。
我用托盤端著小碗丸子湯和二兩烙餅,找了個靠門的位子,往湯裡加了少許桌上擺的香菜碎和白胡椒粉。雙手環住碗取著暖,鮮美的味道伴隨上升的熱氣衝進鼻孔,我感到一股純感官的愉悅,彷彿全指望著眼前這碗湯續命。我貼著碗邊喝了一小口,馬上忍著燙又喝了一大口,很確定將來會為了它再來一趟—如果還有將來的話。丸子本身倒沒什麼,就是炸麵疙瘩。蔥花烙餅又酥又軟,有奇香,不知添加了何種特殊香料。這頓飯只要六塊錢,比麥當勞、肯德基強得不是一星半點兒。若論吃,中國天下無敵。
等吃得差不多了,我才注意到小店裡已經見縫插針坐滿了人,還有剛進來的食客覬覦著我的座位。被人盯上的感覺可真不怎麼樣,我三下兩下把剩下的烙餅塞進嘴裡,身體剛離開座椅,便有人把手提包放上來占座。
出得門來,天亮了一半,這個鎮子像籠著一層灰撲撲的紗。恰巧見到一輛計程車迎面駛來,亮著空車燈,我便抬手攔了下來。今天運氣確實差了點,連續三個路口的紅燈都剛巧卡住我們這輛車。目送前車揚長而去,司機嘴裡嘟嘟囔囔的,怨天尤人。我仔細分辨了一會兒當地的方言,聽得出他反覆說的一句話是「跟上鬼了」,大概跟「邪門兒」是一個意思吧。他的情緒越來越糟糕,看什麼都不順眼,因為別的車啟動慢了一秒,或換車道沒切進去,或切進去了但還不如原先速度快而罵個不停。他的惡性情緒彌漫了整個車內,我感到渾身難受,彷彿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似的。而他當然只圖自己痛快,不會去管我的處境。我心想,這種性格怎麼當得了計程車司機呢? 這些事不是你每天都要面對的嗎?我塞上耳機,在手機裡挑了張皇后合唱團的專輯。《波西米亞狂想曲》可真好聽啊!霎時間,前夫的臉浮現在我的腦海中,與其說是一種形象,倒不如說只是種感覺。我的心已毫無波瀾。
到達星塵公寓門口,我費了不少力氣才將行李從後車廂中拖出來。還沒等我關緊車門,司機就一腳油門竄了出去。我真為這輩子再也不用見到他而感到慶幸。
我仰頭望去,很快找到了一號公寓,緊鄰大街。整個社區的建築有些年頭了, 有四、五棟十幾層的高樓,更多的則是一座座六層紅磚樓,歪七扭八,密密麻麻,毫無規劃可言。但有一點令我非常滿意:附近沒有監視錄影。
公寓門禁是壞的,跟房東說的一樣。電梯門打開時,我驚訝地發現裡面竟然坐
著一個女人。五十來歲,短髮燙成捲,幾乎沒眉毛,塌鼻樑,嘴巴老也閉合不上。神情嚴厲,一副主人公的樣子。
她警惕地上下打量著我,又瞥了一眼我的箱子,問道:「幾樓?」
「九樓,謝謝。」我這才意識到她是負責開電梯的。
「九○一吧?」
「嗯。」一股不祥之感襲來,在網上租房的時候,根本沒考慮到這種不可思議的事。
「哦,我想起來了,前一房客昨天剛搬走。一男的,沒正經工作。」她炫耀著自己靈通的消息和正經工作。
我走出電梯,後背依然能感到她追過來的目光。
「右手邊。」她好心提示道。我正心煩意亂,沒道謝也沒回頭。
聽到電梯轟隆隆走掉之後,我向右拐了個彎,一抬頭就看見九○一的門牌。彎腰掀起髒兮兮的腳墊,一把鑰匙露了出來。進入室內,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包圍了我,就是那種沉甸甸的陌生人家的氣息。客廳不過一坪半,門右側有一個衣帽架、一張小餐桌和兩把帶靠背的木椅。正前方一條狹窄的走廊連接著客廳與廚房,走廊左邊是臥室,右邊是廁所,一目瞭然。轉了一圈,還算乾淨,傢俱齊全,前房客還留下不少東西,鍋碗瓢盆什麼都有。來土撥鼠鎮之前,我已經通過ATM機向房東支付了押金和一個月房租,並把假身分證照片寄到了她的電子信箱。為了避免留下交易記錄, 我用現金轉的帳,而且在操作的時候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我打算先租一個月,走一步看一步,短租的價格更貴些,房東開價一千五百塊,我沒還價。
打開所有的窗戶,微寒的風伴著淡淡的晨光浸入房間。我坐在只有床墊的床沿上,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向後一仰,直直倒下。疲倦像海浪一樣拍打著身體,真希望就這樣睡過去。
可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強迫自己睜開眼睛,扭頭望向窗外。對面公寓的人們在各自的格子裡忙碌,這情景就像家電賣場的一面電視牆,同時播放著不同的節目。我起身拖過箱子打開,一個一端帶圓環的折疊架子彈出來,滑落在地。我沒管它,繼續翻,找出拖鞋。費了好大的勁才脫掉靴子,折騰了一宿,腳板腫起老高。
那玩意兒完全打開大概有一公尺多長,全稱為「地下金屬探測器」,是前兩天從網上買的。我還沒學會怎麼使用,便打開說明書,研究了一會兒。說明書可能是世界上最難讀懂的書,看了之後不但開始恨這臺機器,也開始恨自己。我把它們統統塞進床底下。
我將箱子裡的東西一一擺出來,該放廁所的放廁所,該進衣櫃的進衣櫃。最後,只剩兩本書和一個皮面日記本靜靜躺在裡面。一本是《麥田捕手》,另一本是《天外來客隕石》。手接觸到日記本的時候,我心中一陣劇痛,原來「時間可以撫平一切創傷」不過是一句謊言。我把它們放在床頭櫃上。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房間光芒萬丈。我沐浴在陽光裡,像一個透明人,連影子都不必有。
2 相遇
我確信π先生就在「那裡」,但連續三天都一無所獲。
第一天,我添置了些日用品,讓房間像個家的樣子。社區對面有家大型超市, 我分三次買了床單、被罩、枕頭、被子、清潔用品和各種食物。一眨眼已到中午,我立在臥室窗前,一邊啃蘋果一邊朝外望去。兩個放學的小孩子在路上追著玩,如今的書包都升級為帶滑輪的行李箱了,滑輪摩擦地面的隆隆聲在九樓都聽得到。
對面那座公寓近得有點兒過分,讓人不禁懷疑三樓以下的住戶一整天都見不到陽光。左上角有一位坐輪椅的老頭子臉朝外,一上午就這麼待著,任憑時間流淌,窗戶像畫框一樣把他框住了,而他如同一幅人物肖像。還有一些人影在不同方位的小方塊裡閃來閃去,都在忙著弄口熱飯菜。光是折騰三頓飯就把一天的好時光用掉大半, 想想還真是令人沮喪啊!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沒了這一日三餐,多少人可能都不知道如何打發漫長的一天。
我看了一眼手中吃剩下的蘋果核,忽然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它。蘋果樹歷經風吹雨打好不容易結了果,卻被我不到一分鐘就吃光了。
剛才路過超市旁邊的麵包店,買了兩個牛角麵包權當午飯。也有人把牛角麵包叫作「可頌」—可以歌頌,我很喜歡這個翻譯,有一種虔誠的意味在裡面。中間拉一刀,夾兩片火腿一片生菜葉,擠一點兒美乃滋,就是一個簡易三明治。不過這家麵包店水準有限,原材料估計也好不到哪兒去,酥是酥,卻不香,滿嘴人造奶油的味道。我心血來潮把吃剩的一角放在冷氣室外機上,餵小鳥兒。
我打了個哈欠,又抽了一支菸。現在我儘量把每天的菸量控制在十根以內,而且將抽慣了的「中南海」換成低尼古丁薄荷味「愛喜」。不知不覺我也關注起健康來了,以往的我做了那麼多荒唐事,哪一件不是以健康為代價的?我盯著自己夾著香菸的手指看,視線轉移到面前的玻璃上。
一個模糊的輪廓,一張嚴肅得可怕的女人的臉,一具由時間堆積而成的悲愴的屍體!
長長的一截菸灰無聲地掉落在水槽邊緣,手指感到了逐漸逼近的熱度。
食物在胃中消化,血糖升高,令我渾身無力,昏昏欲睡。我鑽進新買的棉被,蜷縮成嬰兒的樣子,彷彿待在一個黑暗而溫暖的巨大子宮裡。
睜開眼睛時,我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置身何處。看了時間,卻無法理解四點四十七分意味著什麼。我撐起上半身倚在床頭,像剛剛幹完體力活似的重重喘著氣, 心頭滿是懊惱。白天睡多了總是會這樣,好像生命被憑空抽走了一天,一天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我挪到床邊,雙腳落在地上,渾身肌肉酸痛,沒一處舒服。來到廁所洗了把臉,鏡中人又蒼老又憔悴。我有點兒不敢相信,捏起頸部的皮膚,鬆弛得跟火雞似的。很少想到年齡這回事,每次歲月的痕跡總是能把自己驚到。不管在意與否, 四十七歲已然是一個客觀事實。
一旦無所適從,我便去看一會兒《麥田捕手》,說真的,這本書有著神奇的鎮定作用。隨便翻開一頁看下去,不知過了多久,當看到「除了少數幾個皮條客模樣的男子,幾個婊子模樣的女人,大廳裡簡直沒什麼人」時,天色暗到再也沒法讀了。十分鐘前就應當開燈的,不過我實在懶得動。
上午買東西的時候看到一家精釀啤酒館,名字還挺有意思,叫「蒼耳」,此刻的我非常想喝一杯。換好衣服準備出門,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蹬上那雙滾毛邊的靴子。等電梯的時候,一個長得跟耗子一樣的傢伙死命戳向下鍵,明知道電梯並不會因此而來得快些,還是要發洩似的按個不停。電梯遲遲不來,不禁想起開電梯的那位洞悉世事人心的大眼女人,我乾脆斷了乘電梯的念頭。這時我突然想起出門前忘記噴香水,便轉身返回。
Serge Lutens的孤兒怨,靈感來自灰燼。第一次聞到這千迴百轉的味道時,它差點把我的眼淚勾出來:如此酸澀,如此幽怨,苦盡甘未來,彷彿一種極美好的事物被毀滅之後的殘餘,一縷餘魂釋放出淡淡的中草藥香。
補好香水,走樓梯下到一樓,繞得我暈頭轉向。社區裡的路燈亮起來,在逐漸濃重的暮色中像一個個暖橙色的毛球。通往大門口的路邊有一個小型廣場,擺著幾組叫不上名字的健身器材,說實話,那些健身動作都夠滑稽可笑的,但總是有個把老年人流連忘返。倒是一組宣傳畫吸引了我的目光,其中一張講的是一位孝子在大冬天光著上身趴在結冰的河上,用體溫融化堅冰,捉鯉魚給他繼母吃。
如果說人類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會製造和使用工具,那麼這個故事實在是扯淡。我只覺得肉麻,匆匆走開。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以前單位看門大爺老莫的音容笑貌,他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大意是無良文人不幹正經事,盡瞎編那些連自己都糊弄不過去的玩意兒。我不禁莞爾,也不知道老莫現在還好嗎?
精釀啤酒館的生意不賴,到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客滿,我選擇了吧檯。
酒保一句話不說,我都能看出來他是個gay,有著gay 格外的周到和熱絡,他把每一款酒都如數家珍地為我介紹了一番。他強烈推薦新品—迷魂劑,「這是一款融合了啤酒花和熱帶水果風味的印度淡色艾爾哦!」我聽從了他的建議。酒很快便上來了,玫紅色的液體看上去漂亮極了。一口下去,腦後像被輕輕擊了一掌。並不是酒有多麼烈,而是我需要這麼暈一暈。理智背後那勾魂攝魄的記憶還在,恐怕直到我死才會消失,但它再也不可能侵犯到我了。
我感到非常滿意,此刻就是此刻,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回憶,也沒有憧憬。
第二杯我要了一模一樣的,又叫了一盤鮭魚酪梨沙拉和一小桶炸薯條下酒。當喝到尾聲,旁邊的座位上突然多出一個人。
我沉浸在酒精造就的輕柔波浪中,並未在意。
「如果沒搞錯的話......」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右邊響起。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波浪消失了,我緊張起來,盯牢他的臉。燈光昏暗, 人影幢幢,大腦空白,心生疑竇。
「你特別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他長著一張扁臉,單眼皮的眼睛透出狡黠,兩隻手不停地撥弄著杯墊。
「我認識你嗎?」現在的我蓬頭垢面,衣著邋遢,就算如此拙劣的搭訕也沒道理發生在我身上。
「冰河Queen!」他一口咬定,慢慢聳起肩膀,駝著背,彷彿要俯下身去。
我的頭頂登時天崩地裂,像原子彈爆炸,轟得耳朵亂響,差點兒從高腳椅凳上跌落。
「你認錯人了......」我掙扎著從乾涸的嗓子裡擠出幾個字。
他曖昧地笑了起來,一隻手突然抓住我的右腳,身體溜了下去,半蹲半跪在地,仰起扁臉:「十年了你可沒怎麼變,我大老遠趕去﹃傷痕﹄還不是為了找你?我們這小地方可沒那麼高級的消遣,當年你真紅啊!」
我像甩掉黏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甩掉他的髒手,跳下椅子,嘴裡忽地湧起一股血腥氣,差點兒沒吐出來。我踉蹌著到前臺付了帳,好在大家都是醉醺醺的,沒人留意失態的我。一出酒館我就開始狂奔,周圍的人和景全部消失不見,尖銳的剎車和叫罵聲像是從水底傳過來的,微弱而遙遠。一片混亂中,我的腦海裡竟然反反覆覆迴蕩著一句不知從什麼電影裡聽來的臺詞:「這個國家唯一的文化優勢就是紅燈可以右轉。」
我稀裡糊塗地在社區裡繞了一大圈才找對了公寓,爬到九樓,衝進房門,反鎖,插門閂,後背重重靠在大門上。這一刻,我發現自己已是滿臉淚痕。
一夜亂夢侵擾,幾乎不能成眠。第二天起了個大早,昨晚酒館的男人無疑是一個噩兆,但我決心忘掉他,繼續自己的計畫。他不過是那段混沌荒唐歲月裡的一個過客,讓我再一次重溫人生錄影帶上最想抹掉的段落。我知道,一旦發生就是存在,往事永遠活在過去的時光裡。只不過,我選擇從泥坑裡拔出雙腳,往前走。這雙泥足, 猶如戴上了鐐銬,每一步都不堪重負。
梳頭的時候,我發現一根白髮,馬上拔掉。緊接著,又找到第二根、第三根, 心裡發了毛。如果讓我談談自己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地方,我唯一想到的就是這頭又黑又密的長髮。想必是遺傳的緣故,我奶奶直到七十八歲去世時頭髮都黑如烏木。即使在最絕望的日子,我的頭髮也還是好好的。
我懷著黯淡的心情出發了,肩上的戶外背包裝著我根本不會使用的金屬探測器、食物和水。原始森林靜默如謎,等待我的全部是未知。我閉上眼睛,彷彿步入利維坦的身體之中。
—如果在森林裡迷路了,應該怎麼辦?
—千萬不要思考,隨便選擇一個方向,然後堅定不移地走下去。
這取決於意志,而非智慧。
當我潛行於原始森林時,笛卡爾的森林法則始終陪伴左右。風景區為遊人修建的道路對我毫無意義。我在森林的平面圖上畫了四條直線,在指南針的指引下,每天沿著其中一條線路往返。
連續三天,一無所獲。
第四天,也就是星期五,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那被我當作謎底的資訊也許只是興之所至的塗鴉。踏著厚厚的落葉行進,腳下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我真愛聽。平時走在大街上,我就總是故意找葉子踩,有幸踩到一片乾透的,那「喀嚓」一聲讓我特別有成就感,就像聽到了大樹說再見的聲音。
遠離主路之後,我沒有看到一個遊客,如同行走在與人類文明無關的幻境,安靜極了。偶爾驟然傳來一陣撲簌簌的聲響,料想是鳥兒起落或者松鼠跳躍,讓我意識到自己並不孤獨。在森林中待得久了,缺乏參照物,時間感容易錯亂,以為過去一個小時,其實只有幾分鐘而已。我神經過敏,無論是頭頂突然出現一片陰影還是身後樹枝掉落在地,都會讓我汗毛倒豎,以為碰上了野獸猛禽,馬上伸手摸向腰間的短刀。當然是虛驚一場,過後自己都覺得好笑。
茫茫無際的樹海中,我只認得出白樺樹和楊樹。我喜歡樹,它們紮根大地,探索天空,向四方延伸自己,彷彿一個思想者。風來,描繪風的形狀;雨來,傾聽雨的語言。在陽光下生長,不為讚揚;在冰雪中凋敝,不畏責難。
時間已到中午,雖然不怎麼餓,但我還是決定吃點兒東西。我從背包裡掏出早上做好的三明治、兩根香蕉、一個橘子、一杯優格,席地而坐吃了起來。香蕉和橘子算是世界上最體貼的水果了吧,不用洗不用切,徒手剝皮就能吃。我更喜歡橘子,因為無論何時何地聞到新鮮橘子皮的清香,都能讓我重燃對生活的渴望。
最後一條路線,僅存的希望,我心裡反覆念叨著這句話。吃著吃著,一股強烈的情感衝擊著胸膛,我不由自主地改為跪姿,雙手交叉於胸前,深深埋下頭去。
「上帝,如果你存在的話,請對我好一點兒。」
有那麼一瞬間,我真的感到上帝就站在背後。
異常堅定的信念和全盤崩潰的絕望,讓我的心頭時而滾過一團火,時而澆下一桶冰水。將無邊無際的樹木留在身後,面前依舊是無邊無際的樹木,我變成了一隻在莫比烏斯環上爬行的螞蟻。時間無情地流逝,一個小時之內如果還沒有踏上返程的路,我將無法在天黑之前走出這片森林。神經脆弱到了極點,任何一點兒微小的刺激都足以令我發瘋。
忽然,一條小河橫在面前,就像一分鐘前剛剛從外太空飛過來似的。在前三天的地毯式搜索中,我根本就沒有發現河流的蹤跡。對岸,赫然立著一間小木屋。一時間,我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如同沙漠中的旅人由於極度渴望,看見了本不存在的綠洲。
小河七、八公尺寬,我馬上脫掉鞋襪捲起褲腿走了進去。水不深,剛剛沒過膝蓋。想不到十月的河水冷到了這種程度,刺骨寒氣由下至上一吋吋往頭頂爬。腳下崎嶇不平,直打滑,像踩在了數不清的水晶球上。我什麼都顧不上了,眼睛死死盯住木屋,放射著瘋子般頑強無比的意志之光,一往無前。
到達對岸,我把鞋襪一扔,騰空兩手,挑挑揀揀,找了一塊大石頭朝膝蓋大力砸下去,一連五六下,直到血滲出來為止。又用隨身攜帶的短刀把褲子割破,我連眼睛都沒有眨,全然不覺疼痛。交鋒一觸即發,反而有了靜氣,頭腦井井有條。我迅速穿好鞋襪,從背包裡取出金屬探測器,按下開關鍵,像拄拐杖一樣拄著,一瘸一拐地朝木屋走去。
我沒敲門,直接推門而入。一個男人正半躺半靠在床頭讀書,一條腿伸得直直的,另一條腿垂下來輕輕晃動,很閒適的樣子。他聞聲抬起頭來,書頁上方的眼鏡流光一閃,待他看清逆光中的我,臉上震驚的表情彷彿撞見了鬼。
我們是這荒島上最後倖存的人類,隔著銀河彼此對望,忘記了所有的溝通方式,空氣靜得可怕。
就是他!在看到π先生的那一刻,我感到腳下的地面劇烈搖動,我的靈魂化為齏粉,像陽光中的灰塵一樣彌漫了整個木屋。雖然時光的流逝使他的容貌看上去像一張褪了色的照片,但絕對不會錯。曾想過用一萬種方法置這個人於死地,但現在我必須馬上對他講話。
「我受傷了,請幫幫我!」這聲音嘶啞恐怖,彷彿野獸的低吼,真不敢相信這是從自己嘴裡發出來的。3 陷阱
π先生回了回神,將打開的書扣在床上,站起身,目光順著我手指的方向落在我的左膝上。
「你先坐下,我去拿優碘。」他用下巴指了指書桌旁一張帶靠背的木椅,一邊說著一邊向立櫃走去。
我把背包和金屬探測器一併靠在書桌旁邊,照他說的在椅子上坐下來,四下打量。這間小屋方方正正,一覽無餘,大約六坪。一張單人床緊貼牆角擺在右上方, 牆頭貼著一張性感美人的黑白海報。我一眼就認出是電影《刺激一九九五》裡男主人公用來掩飾逃跑洞穴的那張。我還注意到攤在床上的那本書居然是傑克.倫敦的《馬丁.伊登》,如果要列出影響我人生的五本書,它必然入選。這一發現讓我從心底湧上一絲複雜的情緒,既厭惡又有點兒刮目相看。
書桌位於窗戶正下方,與床相對。桌面乾乾淨淨,左上角並排擺著木雕小猴和拳頭大的刺蝟布偶,正中央有一臺闔起來的很舊的筆記型電腦,旁邊一只小茶海上放著紫砂壺、公道杯和兩個茶杯。
大門正對面並排立著帶兩扇門的立櫃和一個簡易書架,書架不大,橫著豎著疊了不少書。房間左側搭了個小灶臺,上面亂糟糟地放著鍋碗瓢盆、油鹽醬醋,下面則是一只小瓦斯罐。這裡沒有任何抽油煙的裝置,想要做飯就得敞開門。再往裡,一臺最小號的冰箱頂在牆根處。另一角高高堆著三只大號整理箱,旁邊還有一口大水缸、一個水桶、一個搭著毛巾的臉盆。以上便是小木屋的全部。
「冬天怎麼辦呢?」房間裡看不到任何取暖設施,我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π先生背對著我在立櫃裡翻找,很快便拿著一瓶優碘、一袋棉花球和一捲紗布回來了。他用棉球堵住瓶口,傾倒了兩次。然後單膝跪地,將蘸著淺棕色液體的棉球按在我的傷口上,轉著圈輕輕點壓。我把視線移開,咬住下嘴唇,該死的痛感開始恢復了。
「你怎麼跑到這麼遠來了?這邊是不對遊客開放的。」消完毒,他耐心地將紗布一圈圈纏好,並用膠布牢牢黏住。
「迷路了。」我按照事先想好的話應答。他的腦袋就在我眼皮底下,頭髮白了大概三分之一,兩隻薄耳朵微微發紅,顯露出毛細血管。
他瞥了一眼金屬探測器,問:「隕石獵人?」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
「有收獲嗎?」 π先生站起身,把廢棉球丟進一只用來當垃圾桶的硬紙盒裡。
「沒有。」其實我心裡的答案是相反的。
「這麼多年了,隕石獵人來了一波又一波,說實話,我還沒見到誰真找著過呢!」他漫不經心地說著,將藥品放回立櫃。
「你幹嗎要住在這兒?」我裝模作樣地環顧了一圈。
「我是護林員啊!」 π先生將重心放在一條腿上,雙手插在藍灰色套頭衫前面的大口袋裡。衣服穿了許久的樣子,表面的一層絨毛給人一種家常的感覺,領口鬆垮得跟泡麵似的。
「看著可不像。」這句話脫口而出,說完我就後悔了。
「怎麼?難道有規定護林員要長成什麼樣嗎?」他指了指門背後掛鉤上的藍色工裝,大大方方地說,看不到一點兒心虛的意思。
「至少不應該是你這樣。」我在心裡說。
「這兒通電嗎?」我好奇地問,一抬頭看到了燈管。
「通,不過經常電力不足,時有時無。」
「這倒是個與世隔絕的好地方,適合作家悶頭寫小說。」
「我也這麼覺得。」他信口說著,走過來坐在床邊,與我面對面。我可以近距離從容地觀察他:眉骨凸出,瞳孔裡的小亮點如同浮在黑暗海洋上的兩盞燈,面頰像被刀子削掉兩塊,顯得鼻子更高了。脖頸結實,肩膀寬闊,雙臂粗壯,似乎專門練過。他上半身前傾,手肘搭在大腿上,由於床很矮,大小腿折成銳角,健美而修長。
他轉過手腕看了一眼錶,聲音帶出些焦急:「已經兩點半了,再不往回走就趕不回去了,而且你的腿還受了傷。」
我當然不可能這麼輕易地走掉。
「你喜歡傑克.倫敦?」我沒接話,指了指床上的書。
π先生扭轉身體,伸手搆到背後的書,嘩啦啦翻了翻,遞給我,「還行。」
「我可是超級喜歡他,《熱愛生命》你看過吧,算是我最喜歡的短篇小說了。」我習慣性地翻到版權頁查看出版資訊,譯者是一個我不熟悉的名字。
「我喜歡《野性的呼喚》。」
「那你會碰到野獸嗎?在森林裡。」我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來。好奇心已經害我多少回了,依舊癡心不改。
「會啊,太經常了。」
「是嗎?有什麼啊?松鼠?兔子?狼?」
「狼我沒見過,山雞、野兔、麅子2什麼的倒是不少......」
「那你可以經常開開葷了。」
「我是護林員,又不是獵人,再說我也沒有槍。」
談話有點進展不下去了,我舔了舔嘴唇,站起來往書架的方向走,膝蓋隱隱作痛,但不影響走路。每次去別人家,我都愛在書架前待著,如果這家有書架的話。
大部分是經典世界名著、當代小說,還有幾本哲學和文學理論書籍。我的胸口突然湧起無窮的憤怒—他讀了這麼多書,不照樣是一個衣冠禽獸?可見,書並不能淨化人的靈魂。到底什麼才決定著一個人靈魂的底色呢?直到今天我也沒想明白。
他見我神色有異,遂問道:「不舒服嗎?」
我搖搖頭,勉強擠出笑容,指著書架說:「真沒想到你有這麼多書。自從大學
─畢業後,我敢說我的好多同學都沒有完整地看過任何一本書。」
「不可以嗎?」π先生跟過來,忽然,他轉身走到冰箱跟前,一把拉開冰箱門,「你看!」
裡面竟然塞滿了書,我笑著連連搖頭,發出一聲感歎:「天哪!」湊過去觀察,甚至發現了一套威爾.杜蘭的《世界文明史》,便隨手抽出一本翻閱。
「老停電,乾脆用來放書了。」他解釋道。
「看來你是個隱士!」我挑釁地說。
他不以為然地抿著嘴,目光炯炯道:「你也挺喜歡書的,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圖書編輯。」我早編好了。
「哪方面的?」他來了興趣,繞到我對面。
「文學。」
「現在文學市場好做嗎?人們都不愛讀書了。」
「讀書的人再少,也架不住中國人口基數大,就算是小眾行為,人數也相當可觀。」我見他聽得興致盎然,心下頗為得意,繼續即興發揮,「純文學肯定差點兒意思,但類型小說還是有市場的。」
「什麼叫類型小說?」他似乎很想把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就是推理、科幻、職場、穿越、都市之類的......」
「哦。」
「你有興趣?」
「沒事也寫兩筆。」他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把手指關節掰得喀喀直響,神態若有所思。
「你可以寄給我,我幫你看看。」歪打正著,話題進展到這一步,可以說對我非常有利。我裝出一副伯樂的樣子,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他看起來有點兒侷促不安,又不忍心放過這個機會。
「想喝茶嗎?」他試探性地問道,兩片薄嘴唇微微打顫。
「當然。」看著他手忙腳亂地點燃瓦斯燒水,我的心又是狂喜又是緊張,獵物已上鉤,祈禱千萬不要出什麼變故。突然一陣眩暈襲來,我感到透不過氣,忙走向那扇簡易的木窗,推開,然後坐在椅子上。
森林的風夾帶著陽光碎片湧進了小木屋,我貪婪地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是這個世界上最奢侈的禮物。望不盡的樹葉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點點光斑照得人眼睛發花。部分葉片似乎是因為汲取了過多太陽的能量而變得金黃且沉重,在旋轉墜落的途中,它們得以一窺樹木的全貌,也算得其所哉。
土撥鼠鎮的秋天可真美啊!我發出了由衷的感歎。視線無意間落回床頭的海報女郎上,她的名字就在嘴邊,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小木屋的光線在牆上越爬越高,最終像是被房頂一口吞沒了。
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普洱茶,圍繞著文學東拉西扯。一個話題牽扯出另一個話題,有時候好幾個想法同時在腦子裡打轉,難以取捨,掛一漏萬。觀點相同固然令人驚喜,觀點迥異也能啟迪彼此。光影交錯間,我忘了身在何處,甚至忘了對面是何人,只顧享受著棋逢對手的思維樂趣。
突然,我大夢初醒似的唰一下站起來,嚷道:「糟糕,幾點了?是不是趕不回去了?」
π先生不動聲色,笑著說:「別急,一會兒我帶你走小路,你可以包村民的車回鎮中心。」
「太好了!」放下心來,疲憊感卻倏然而至。忽然想到除了晨起的那支菸外, 我到現在竟然一根菸都沒抽。
「介意嗎?」我從口袋裡掏出愛喜菸盒。
他流露出有些意外的樣子,馬上搖了搖頭。
我渾身上下裡裡外外摸個遍,還是沒找到打火機的影子。π先生抬手指向灶臺,我會意,指間夾著香菸走過去,他跟在我身後。
他打著火,我弓下腰,小心地偏著腦袋,避免把眉毛給燎了。要說,這團火苗可真夠隆重的。我立直身體,吐出一口深長的煙霧,心滿意足—第一口菸永遠是最香的。
也不知有什麼好笑的,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大笑起來。
返回途中,他順手拉了一下燈繩,燈管卻沒亮。天色暗得快,才一會兒,屋子裡就像墨汁滴入清水,彼此的面目漸漸模糊。
「算了,我送你走吧!」他提議。
「稍等。」我靈機一動,「你能借我一本書嗎?」
「哪本?」
「《人生智慧箴言》。」
他走過去將書從書架上抽了出來,轉向我,「叔本華這本嗎?」
「沒錯。」
「你拿去吧!」
「太謝謝了。」一借一還是再次聯絡的絕佳藉口,我趁機掏出手機,儘量自然地說:「加個微信吧!」
他沒猶豫,念出一串電話號碼,「電話就是微信號,這邊信號不行,我一般也不怎麼用。」
我真沒料到自己點擊螢幕的手指竟然不受控制地顫個不停,幸好他的目光正看著別的方向。
「你還沒告訴我名字呢!」
「李旭,旭日的旭。你呢?」
果然是假名,我冷笑道:「王潔,潔淨的潔。我加你了。」
他拿起枕邊的一臺iPhone 4,一面操作一面自我調侃道:「這機型是不是該入土了?」「說的是你自己吧。」我在心裡默默詛咒著。
從小木屋走到附近村民的民房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 π先生全程替我背著戶外背包。踏上柏油馬路的時候,真有一種重返人類文明的感覺。我看了一眼手機,剛好七點整。
「他家有車,你可以去問問。」他指向一家掛著「仙蹤小館」招牌的飯館對我說道,並將背包卸了下來。
「我知道了,謝謝,你也早點兒回去吧。」我向他伸出了手臂。
他拎著背包的手卻收了回來,眼睛帶笑地看著我,「乾脆一起吃晚飯得了,我請客。」
「那怎麼好意思啊!」我嘴上說著,身體卻故意靠向他。他呼出的熱氣直噴在我頭髮上,暖烘烘的,真令人噁心。
小館子裡只有六張桌子,其中一張面對面坐著兩個男客人,桌上的鍋子咕嘟嘟開著,弄得屋子裡熱氣繚繞。
「來了?兩位坐這邊吧。」聽到推門聲,老闆娘放下正在播放電視劇的手機,
從吧檯後迎了出來,向我們推薦中間的位置。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出於習慣,我還是堅持坐門邊的桌子。看樣子老闆娘應該認識π先生,見他帶著女人出現,她的臉上浮現出曖昧的笑,格外留意起我來。
她生得虎背熊腰,十根手指頭跟胡蘿蔔似的,黑色休閒西服外套被撐得鼓鼓囊囊,底下一條大紅色皮裙裹著兩條象腿。半永久一字濃眉,眼線紋得糟透了,暈染得整個眼皮發青。一臉橫肉,蒜頭鼻,嘴巴塗得血紅。廉價香水的味道直往人腦仁裡鑽,我懷疑她走過的地方非留下印子不可。
π先生把菜單遞給我,上面盡是些魚香肉絲、宮保雞丁、麻婆豆腐之類的家常菜。我點了蒜苔炒肉和紫菜湯,他先問我能不能吃辣,得到肯定答覆後加了一道水煮牛肉。之後又問我想不想喝啤酒,我拒絕了,今天不是喝酒的好時候。他就給自己要了一瓶。
「老闆娘,她一會兒回鎮裡,你們家有車能送一下嗎?」π先生叫住了正要離開的老闆娘。
她開口就要一百元,我滿腦子都是怎麼勾引π先生,沒還價就同意了。
換了個環境,我們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有些冷場。「女兒國國王勾引男人的水準不行啊!」 π先生對著啤酒瓶猛喝一大口,突然來了這麼一句。酒精迅速令他的神情舒緩下來,他的眼角微微耷拉著,頗為溫存。
「啊?」聽到「勾引」兩字,我心下一驚,彷彿被人看穿了心思。
「你聽這歌。」
我這才注意到背景音樂是《 西遊記》 電影裡女兒國國王唱給唐僧的那首情歌:「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怎麼跟農村婦女似的!」他又仰脖灌起來,有些人一碰酒就變了一個人似的,不斷突破自己的言行邊界。其實才兩口酒哪兒有那麼大勁兒,不過是心理作用罷了。
我笑出了聲,腦筋一轉,「那怎麼勾引?跟唐僧聊叔本華嗎?」
老闆娘將蒜苔炒肉端了上來,這上菜速度也太快了點兒,讓人懷疑是大鍋菜。
「上一下白飯。」 π先生衝著老闆娘臃腫的背影囑咐道,接著夾了一筷子菜送到嘴裡,煞有介事地說:「聊叔本華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對此嗤之以鼻:「聊孔子還差不多......」「沒勁,要我是女兒國國王,就直接對唐僧出手了。」
我笑得低下頭去,一隻手架在桌上撐住額頭。對話越來越輕佻,好極了。
客觀來講,仙蹤小館菜的味道不賴,在風景區附近算得上是良心店家。雖然中午吃得潦草,但這幾個小時異常的興奮令我提不起食欲。π先生倒是心無旁騖,大吃大喝,越聊越盡興,又加了兩瓶啤酒。他一喝酒就臉紅,吃得腦門冒汗,在燈光下泛著油膩膩的光。到最後,眼神變得有些呆滯,吃相也沒那麼文雅了,活脫脫一個庸俗的中年男人形象。我瞇起眼睛盯著他一開一合的雙唇,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
見我失神的樣子,他愣住了,關切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整理了一下頭髮,神思恍惚,心慌意亂。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突然一把抓住他放在桌面上的左手,語無倫次地說:「謝謝你對我這麼好,為我包紮,還有這些......多虧了你。」我垂著眼睛頓了頓,決心已定,終於不顧一切地熱切地望著他,「總之,謝謝你!」
我的大膽嚇了他一跳,但顯然也感染了他。他反握住我的手,使了很大的力,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他的眼中彷彿蒙著一層淚霧,或許是在酒精的刺激下過於敏感的反應,或許僅僅是我的錯覺。
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仙蹤小館老闆娘的弟弟把我送了回來,那輛破Jetta 開得像賽車。他和他姊姊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黑不溜丟,總是一臉窘相,一看就是個黑車司機。由於體力和腦力嚴重透支,上車沒多久我竟然睡著了,跟昏死過去似的—這是近來我睡得最沉的一次。上車前道別時,我和π先生扭扭捏捏了一會兒, 以一個類似於擁抱的動作做了了結。在接觸他身體的時候,我從頭到腳包括頭髮絲都起了雞皮疙瘩,差點兒沒吐出來。
蓮蓬頭的絲絲水流砸在皮膚上,膝蓋傷口的刺痛令我更加清醒,也令我體會到了悲傷和美。我仰起臉張開嘴,接了滿滿一口又吐出來,混著眼淚流入下水道。我撫摸著自己,渴望透過這肉身觸及靈魂。此時此刻,我彷彿佇立於懸崖邊上,往下望去,有一個夢幻般的深潭,倒映著頭頂的星空,無限璀璨無限輝煌。我又是激動又是戰慄,渾身發狂似的哆嗦不止,內心感到非常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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