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僻處自說２：張至廷微小說選

序

由他「自說」照見自己，在僻處

至廷委我個任務，要我為他的新書寫個序，我想也沒想便一口答應，因為他幾篇微小說我看過，我喜歡。

文章寄來，光看篇章名和作者序我就矇了！篇名春草啊、冬草啊……還有月份！跟內容有什麼關係？我反反覆覆檢查十二個月還楞缺了七八月，哪兒去了？放暑假嗎？再有，自序，哪有這種寫法的？格式不符之外還東一塊西一塊、天上一雲彩地下一蚱蜢的。什麼意思啊？想問問至廷吧，太丟人！便急急翻出他另一本詩集《吟遊‧奧圖》看看人家怎麼為他寫序？「人家」，博古通今學貫中西，筆下文史哲理融會貫通旁徵博引兼容並蓄……唉！闔上書閉上眼，我想，那樣的序文我是一輩子也寫不出的呀。放棄吧！不是放棄寫，而是放棄想那些所謂「章」呀「序」呀、那些「應該是這樣，怎麼會是那樣」、「他們都怎樣，我得跟他們一樣」等等一切俗套，就直接從我喜歡的──他的小說──看起吧！嘿！沒想到，倒像是瞎貓撞上死耗子，打這兒起，一個「小小小小的秘密空間」漸漸……漸大漸大見大……大大大大的展開了！

「喜歡」絕對是「自說」的。我說說喜歡這書的理由吧！

我說書，至廷筆下的故事興起我想說的念頭，案頭故事能讓口頭說書人看上，得「趣兒」、「勁兒」、「理兒」、「味兒」四樣具足，而他，都有。我說相聲，至廷小說手法像極了相聲攢「包袱」，不但有「三翻四抖」、「鋪平、墊穩、支準」等等，「底包」也總能在情理之內意料之外，而且刺是「綿裡針」、樂是「肉裡噱」，妙哉！此外，文有懸念引人入勝，一篇像一道謎，謎底直到文末忽地翻現這才恍然大悟；有時看完還猜不著，結果答案在標題找到！最好玩的莫過於他這書的「風格」。這書什麼風格？這道謎，我也是看完才發現，兜了一圈，原來答案早明擺著：「在僻處自說」！直譯就是，在沒人的地方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不礙著你你管我！反過來就是你愛聽便聽、不愛聽也擋不住我說。這就是本書的風格！對嗎？至廷？……到這裡我算明白了，這人，雖長了大高個子，骨子裡仍是個調皮孩子──生了反骨的，就用那一反來激你動腦、給你腦子做SPA！

認識作者的，看這書格外趣味。

我與至廷博班相識；三年間，一起修過課，我還演過他的劇本。這人，從來見他，總是白髮覆臉、喜怒哀樂既不顏表也不言表，貌似溫良恭儉讓，頗有鄧不利多之風，活脫脫一個世外奇人神鬼莫測；然而，另一個他，臉書上覓得，瀟灑、敏銳、詼諧、健談，吃喝吐睡毫不遮掩、愛惡慾憎朗朗分明。站我面前的他與字裡行間的他，兩個都真實無比絕不摻水。是他矛盾嗎？是他分裂嗎？是，也不是。他跟所有人一樣，所有人也都跟他一樣，都是由許多矛盾整合統一起來的。只不過他有一種能力你我沒有，他能像鏡子般冷靜地照見矛盾分裂，然後將之清晰地切割成一塊塊獨立鏡面去照射人情事理。他的想像、他小說裡的情調也異於一般。讀他書，彷彿手拿一面鏡子，走在時明時滅的闇魅光影間、在你意想得到與意想不到的角落裡錯落隱藏著凹凸不同的大大小小許多鏡子，猛然間，你瞥見鏡子裡出現了他小說人物的身影，瞬間你驚覺那是變形的他，哪知當你用手鏡狠很對準他，倏地鏡中照見的卻是自己。當然，這些鏡影盡是虛幻。但知至廷者，看書的另類樂趣，倒是在於看他在他所營造的虛虛幻幻間，如何真真實實的把他自己給徹底坦露了！在他那些人呀、鬼呀之間，看見他渾厚的底蘊、深情的關懷、透徹的思索、真誠的交流……看見他這人，到底是文學的身子、哲學的魂。

在「僻處」自說非同在「火車站」或「家樂福」自說。所以請你，拿到你的僻處看去吧！待你看出我說的「鏡子」、「謎」……看出我說的「至廷」和我沒說出的「你」，你便曉得我這序，不虛言；回頭再看他自序，一切你都明白了。

葉怡均
二○一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