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話連篇之壹：雙喜鬼煞
《七人環》人氣作家青丘成名代表作！晉江文學城積分近兩億，不可不看的懸疑經典之作！
活動訊息
來金石堂，總有一本書懂你，邀您同遊解憂秘境！
內容簡介
‧暢銷人氣作家青丘成名代表作
‧晉江文學城積分近兩億，不可不看的懸疑靈異經典
一座平靜的小縣城，一間被爬牆虎覆蓋的老學校，大學畢業生安踪糊裡糊塗地落腳此地，成了學校裡的實習老師。
教書生活很快地上了軌道，卻有不該屬於這個世界的種種，伴隨隆冬的降臨，一而再地於安踪眼前出現。
冬至夜裡，淡綠色路燈照出一身黑衣的僵硬人影；街角的牆面上，多出來的小影子蹦蹦跳跳地唱著兒歌；短髮女孩撥動肩上的空氣，彷彿在撥動一頭柔美的長髮；久未謀面的老同學寄來喜帖，舉辦的卻是一場古怪至極的婚宴……
每一個鬼、每一樁怪事的背後，都有一段曲折的故事。追溯故事的源起，又將挖掘出怎樣的情感與執念？
★內含精美拉頁海報、黑白情境插畫
本書特色
網路關注討論度居高不下，好評破表，懸疑靈異經典之作
寫恐怖，寫因果，寫幽微莫測的人性與人心
讀者好評
＊很喜歡這種彷彿在講故事一般的敘述方式，平穩流暢，沒有任何刻意的修辭，卻能讓讀者擁有身臨其境的畫面感。
＊情溢乎辭的好文章。對我而言，故事好才是最能夠感動人心的。如果把一篇文章比喻為一個寶盒，文筆不過是外邊的彩雕罷了。故事本身，才是真正令人嚮往的明珠。
＊青丘把恐怖氣氛掌握得很好，我不覺得在看小說，有種在看電影的感覺。一個個小故事反映出現實人性的黑暗面，人的私欲、無情、貪婪，都從字裡行間毫不遺漏地訴說出來。
＊《鬼話連篇》由許多的小故事組成，每個故事都是單獨的，相互之間又有連貫性。它們給了我很多的感觸，也由此思考了很多的問題。厲鬼的執念與不甘，究竟是鬼的錯，還是人的不該？
＊作者的功力著實不錯，想像力固然是一個方面，更可貴的是故事情節並非天馬行空，而是依託於一定的史料和文獻，所以顯得更有真實感。通篇下來，情節有 感動我的地方，有嚇到我的地方，有令我驚奇嘆服的地方，也有令我疑惑不解的地方。一篇文能夠如此程度地打動人，很難得了。
＊青丘的文筆平實淺白，沒有劍走偏鋒，也沒有華麗精緻，只是像一個說故事的人，娓娓道來。但極有畫面感，彷彿看著一個個的電影鏡頭，所有情境歷歷在目，令我背後發涼。
試閱
01
我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拿到畢業證書和那一本薄薄的勞動手冊的時候，還真有點懵了。大學四年對我來說基本是一片空白，沒有奮鬥的目標，沒有考研的勇氣，更多的是和一群哥們打籃球、拚網遊，毫不吝嗇地揮霍自己的青春。
畢業典禮上，老師一直都在無聲地微笑，但我怎麼都覺得那笑容有些恐怖，彷彿已經看到了我們將來的苦日子。
畢業後，在家混了好幾個月，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過了凌晨才睡下去。父母實在看不下去了，乾脆一腳把我踹到了B市的舅舅那裡去，讓我去那邊的一間中學當實習老師。實際上也就是讓我別再繼續頹廢，一個人到外地鍛鍊鍛鍊，吃吃苦。呵，聽起來真像是個笑話。
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就被逼著收拾行李，拿著火車票趕往上海南站。走的時候母親非常不捨，擔心我一個人過能不能習慣，甚至擔心我被欺負。而父親始終板著一張臉，數落我是如何如何的不成材，如何如何讓他們操心。可我心裡清楚，他們都捨不得我。
坐在火車上，什麼都沒有想，什麼也想不起來，一路看著風景、聽著音樂，來到了這座位於長江邊上的小城市。它不是那種商業化的大都市，只是個二線小城，路上竟然還能見人力三輪車的影子。
我一下火車就看到了久未見面的舅媽，我向她招了招手，她十分高興，噓寒問暖了幾句，攔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帶我去學校報到。
我就職的學校位於B市的老城區內，馬路很窄，不算鬧市區，很多房子依然是老舊的平房。學校面積也不大，但近年翻修過。教學樓側面那幢爬滿了爬山虎的矮樓，便是教職員工宿舍。雖是宿舍，其實也就是騰出幾間簡單的空房子，給沒有地方住的外地青年教師一個落腳的地方。
舅媽看了看四周，猜到了我心裡的嘀咕，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歎了口氣說：「想什麼呢？來吃苦的，又不是讓你來玩的。快點上去收拾吧，你的房間在二樓左轉第一間，還有一個室友，是你同事。我看過了，人不錯，不是那種很難相處的。收拾好了記得晚上過來，你舅舅好久沒看到你了，說要和你下幾盤棋，看你有沒有長進，順便也陪陪小妹妹畫畫，知道了嗎？」
說著，她看了看手錶，「我得去上班了，你自己上去吧！多大個人了，還那麼一副孩子樣，真是的……」
我嘴巴張了半天，愣是沒插進一句話，只有揮著手目送她離開，心想上了年紀的女人是不是都這樣語速快，不給人插話啊？
我歎著氣拿起箱子，胳膊下還夾著一大包行李，就東倒西歪地上了二樓。暗暗想著，幸虧只是在二樓，否則也蠻吃力的。
房門是關著的，不過沒上鎖，一推就進去了。進屋喊了兩聲，沒見有人答應，我也就當室友不在，自顧自地卸下一大堆東西，抬了抬酸疼的肩膀，環視四周。
房間是小了些，還塞了兩張床，簡直可以說達到了見縫插針的最高等級。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廁所，還配置了一台電腦，窗戶的朝向也不錯。至於廚房，單身男人能自己下廚的，那是鳳毛麟角的稀有動物，所以只有一個電熱爐子和簡單的炊具。這樣的房間拿來作雙人宿舍倒也不委屈，最讓我滿意的是，床是新的，床單被褥都收拾妥當了，清清爽爽，看著舒心。我於是點著頭，自言自語道：「不錯，小地方還算乾淨，能讓少爺我住人。」
「是不錯，床是我鋪的，順帶了你的，電腦也是我帶來的。你如果早些日子來，就會知道這裡其實只是間柴房，少爺。」
聲音是從門口走廊傳來的，沒一會兒就轉進來一個人，穿著白色襯衫，戴著無框眼鏡。臉長得挺帥，看起來有點不苟言笑。
他走過來，看了我兩眼，指著靠牆的床說：「你就睡那裡，我習慣早起，睡外面不容易吵到你。」
我看了看那床，再看看邊上靠窗的那張，也笑了笑說：「哦，沒問題，我姓安，叫安踪。不知道同學……不，同事怎麼稱呼？」話是那麼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靠窗的空氣比較流通，而且明顯空間大，靠牆的沒法比。
這小子是個自私鬼。得出了結論，我也就知道該怎麼與他相處了。
這個傢伙的名字很斯文，叫白翌，是教歷史的，儘管不是主科，總比我這個實習美術老師忙些，課也比我多。我空閒的時候，經常借用他的電腦玩遊戲、聽音樂，好在這人看上去很精明，相處久了就發現實際上很好說話。本來有密碼的電腦也因為我用得頻繁，乾脆解開了。
白翌喜歡看書，而且看得很多很雜，連封面破爛、文字模糊的手抄本，或者佛經譯本之類的東西，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時候我會懷疑，他是不是個居士什麼的，總之，在他身上能聞到一股屬於神棍的氣息。
無聊的時候，我們也聊天。我發現這小子很能侃，如果他願意，東南西北都能給你說上些名堂，果然那些書不是白看的。
本以為上班的日子無聊，沒想到一晃眼就過去了幾個月。期間出了好幾期的校刊，又幫著其他老師搞搞這樣或者那樣的活動，幾乎不會讓我有太空閒的時間。也好，至少生活規律了不少。偶爾抓著白翌一起去打乒乓球，人漸漸地精神了起來，這一次顯然是來對了。
同住了幾個月，我和我這個室友逐漸適應了彼此的生活習慣。加上我本來便不喜歡探究別人的隱私，兩個人始終相安無事。
再過兩天就到冬至了，舅媽給我帶了些冬至吃的豆沙餡湯圓來。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分了一半給白翌。
我倆圍著電熱爐子，吃著湯圓，自然也得找點話題，我戲稱為「圍爐夜話」。
我緊緊地靠著爐子，貪婪地吸收熱氣來暖和自己。暖氣還要過些日子才能送來，所以到了夜晚非常冷。喝了一口熱過的黃酒，我說：「馬上就要冬至了，天還真是說冷就冷啊！冬天的衣服還沒讓我媽寄來，這風刮得我都差不多成冰棍了。」
白翌皺眉點頭道：「是冷了，我這邊有備用的衣服，要嘛你先借去穿，反正你人瘦小，肯定套得進去。」他正從鍋裡撈湯圓，忽然頓了頓，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冬至又叫寒衣節，你知道嗎？」
我嗯了一聲，「寒衣？不是鬼節嗎？」
他笑了笑，「也可以那麼說，因為這個時候，除了人需要添加衣服、吃飽養生，地下的陰魂也需要穿暖，也要祭祀。如果人間有親人能記得為他們上一份香火，就不算是孤魂野鬼。所以冬至也分為人冬、鬼冬。」
我隨口應了一聲，還想要接著找話題，便問道：「吃湯圓又有什麼名堂呢？」邊說邊撈了一顆湯圓塞進嘴裡，一口咬下去覺得不對，趕緊吐出來。這顆湯圓的餡居然是完整的生紅豆，沒煮爛。
「我說怎麼硌牙呢，好好的豆沙湯圓，竟然摻了生紅豆，我舅媽現在可越來越會偷懶了。」
白翌毫不訝異地說：「討個彩頭嘛，估計裡頭還有幾顆，你吃的時候注意點，多煮會兒應該沒問題。」說完又把筷子伸進鍋裡。
我聽著有些稀奇，靠近了些，問道：「彩頭？什麼彩頭？」
白翌端著碗筷，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解釋道：「紅豆嘛，民間認為它有很強的陽氣，是辟邪之物。冬至畢竟是鬼門大開之日，吃點紅豆，正好避避邪氣。」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白翌接著道：「剛才你問為什麼吃湯圓，那是因為在古代，冬至也有過小年的意思，所以要吃圓，以求能夠團圓長久。說得更仔細些，按地方的不同，吃的東西也有差別，有的地方吃的是餛飩或者餃子，那是因為道教認為，餛飩是『混沌』的諧音。」
我皺了皺眉頭，對湯圓的問題倒沒怎麼留意，只覺得「鬼門大開」這四個字聽著有點刺耳。大冬天的晚上聽到這些，感覺背後冷颼颼的。
白翌挑了挑眉毛，一臉壞笑，「呵，怕了？」
我被他那麼一損，把剩下的湯圓嚥了下去道：「怕什麼怕？我才不怕呢，也……也不相信！」
白翌聳了聳肩，搖頭，「有些事情，並不是你看不見就不存在。」語罷不再說什麼，只管安靜吃湯圓。
我也沒有繼續談論這個問題。其實，有些時候我是看得見的，只是不想對別人說起這些。這種事情，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白究竟是多麼的麻煩。曾經有一次，我說給了一個對這方面很感興趣的女同學聽，可她只當作普通鬼故事來聽，連一丁點同情或者理解的意思都沒有，壓根沒能聽出我內心的恐懼和無奈。從此我便不再於別人面前說起自己能夠看見鬼。
若不能夠親眼看見，極少人會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也少有人願意相信，有人能夠看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靈。
一頓晚飯，我吃到了三、四顆夾生的豆沙湯圓，不由無奈，不過總體而言還算愜意。白翌吃得很小心，發現可疑的就挑破皮先看看，連一顆夾生的都沒吃進嘴裡。
我吃得有些撐了，想站起來走走，白翌讓我坐下來，說這湯圓是我帶來的，今天理當由他負責洗碗。我和混久了的人從來不假客氣，他那麼積極，我自然要給他表現的機會，坐著攤開報紙看起來。
白翌起身收拾筷子和碗，順便把窗戶開了一道縫透氣。冷風立時吹進來，我縮了縮身子，忍了沒幾分鐘，又將窗子合上了。冬天到了，真的該添衣服了呀。
02
冬至的晚上，舅媽叫我過去吃飯。本來想叫上白翌，但他說不好意思，怎麼都不肯去，我也不勉強。白翌是我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又是室友，雖說有的時候有些古怪，人還是不錯的，做事很有分寸。比起那些明著和人套近乎，暗裡處處都算計別人的傢伙，算得上是個好人。
吃完晚飯，我想著明天還有課，沒坐多久就告辭了。
夜裡，天氣出奇的好，月亮比前幾夜都要水靈。我們那裡把這樣的月亮叫作淡水月亮，就如淡水珍珠一樣的光潤，天上的雲彩遮蓋不了月光。但這樣的天氣往往也出奇的冷，冷風刮過來，寒得刺骨。
我前幾天才打電話給我媽，讓她寄些冬衣過來，現在東西還
沒到，出門前問白翌借了件衣服。他也不講究，順手扔來一件擱在椅子上的外套。尺寸有些大，總覺得風逮著空隙便往裡鑽，可總比沒有要好。
我裹緊外套，低著頭往前趕路。舅媽家離學校不遠，大概就是因為太近了，所以這之間沒設公車站，唯有頂著冷風趕夜路。我抓緊衣領，縮了縮脖子，加快腳下的速度，只盼儘快回宿舍去，喝上一杯熱茶。想到這裡，忍不住呵了一口熱氣在手心裡，使勁地搓手。
冷風把路兩旁的行道樹吹得沙沙作響，角落裡的紙屑被風吹得不停打轉。我走的是一條窄小的弄堂，回學校的捷徑。弄堂裡的路燈不知壞了多久，隔老遠才有一盞亮著，閃爍恍惚地發出淡黃色光暈。自從進了巷子，連個人影子也沒見到，清冷的路上，除了風聲和我的腳步聲，再沒有一丁點別的聲音。
我苦笑，也是，大冷天的，誰會在這種時候跑到偏僻的窄弄裡來？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我停止了傻笑，抿著嘴繼續往回路趕。幽冷的空氣把周圍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青灰的霜色，透不出半點溫度。我又呵了一口氣，搓了搓手，硬是提了提精神。
突然，風停了下來。
我一直都是低頭走路，只有風不大了才抬頭看看前面的路。此時再次抬頭，瞥見前方不遠的地方出現一個男人，禁不住愣了幾秒。那人似乎是在我低頭又抬頭的短短空隙間，憑空出現在那裡的。之前可沒瞧見任何人走在前面，也沒見誰從我身邊經過。
難道眼花了？我先有些愕然，轉念一想，也好，有個人和自己一同走夜路，不落單的感覺讓心安定不少。於是提了提神，繼續趕自己的路。
我和那個人一直保持著差不多的距離，又走了一段時間。路旁的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了，忽然滅掉，但過不到三秒鐘，昏暗的燈光又緩緩地亮起來，卻透出一股怪異的青綠色，讓人不太舒服。同時我還感覺到，燈滅的那一瞬間，前面的人好像消失了一下，然後重新出現。
我嚥了一下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不想往怪力亂神的方面想，硬是告訴自己，那人和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這麼冷的天氣，居然還得出門。
想著想著，感覺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的確沒有啥異狀發生。我歎了口氣，和他繼續保持著距離向前走。一面走，一面無聊地打量起這位老兄。幸虧走在人家身後，否則那麼打量人，還不被當成變態？我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乾脆更仔細地看了看，那人穿著一件灰黑色的大衣，衣服很舊，皺巴巴的。頭髮有些斑白，走路姿勢筆挺筆挺的，很僵硬。他的手臂上，別著一塊黑布。
我心想，哦，家裡有人過世了。緊接著，腦子裡浮出前兩天和白翌聊到的寒衣鬼冬的故事，似乎……又有那麼點心虛。暗啐了一聲晦氣，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打算超到那男人的前面去。當時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做，就是直覺告訴我，必須甩掉這個有些古怪的人。
那人走路的速度不怎麼快，超過去不是難事，沒幾步我就和他並肩了。擦肩而過的瞬間，下意識地瞥去一眼，這位老兄的臉毫無血色，整張臉繃得緊緊的，只有眼珠動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後嘴巴朝兩側一拉，露出一個極其不自然的笑。那種笑法，就好似在蘿蔔上用刀切了一個口子，除了嘴巴，面部其他地方竟然沒有絲毫牽動，僵硬異常。
我心一抽，寒毛跟著豎了起來，不敢多想，拔腿向前面的轉彎處跑，側身一轉，進了另一條小道。因為真有些心虛，沒敢停下來，直到跑得累了，才漸漸地由跑到走，緩慢地停下腳步，喘著氣休息。
呼了口氣，我有些埋怨白翌講的那些奇怪的東西，又懊惱自己為什麼那麼沒用。如果被白翌知道，鐵定又要笑話我膽小了。
越想越窩囊，暗罵了幾聲白翌的不是，又加快了步伐往前趕。重新邁步之前沒忘記回頭察看，確定那怪人沒有跟上來，這才安心地繼續走。
走了一會兒，驀地又一盞路燈滅了，突如其來的黑暗把我嚇了一跳，隨後，這盞燈泡也慢慢地發出異樣的淡綠色光芒。當著這陣光，我赫然看見那個穿灰黑色衣服的男人走在前頭。
之前看得很清楚，前面沒有人啊，而且剛才明明甩掉了他，怎麼莫名其妙又出來了呢？
停住步子，這次輪到我渾身僵硬了。下巴有些發麻，冷風吹得太陽穴發疼，但也是這種疼痛告訴我，自己現在是清醒的。愣愣地看向前，我不動，那人也沒有走，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手心開始冒冷汗了，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做到的，弄堂一條道通到底，絕無岔路，更沒有什麼暗門不暗門的。正常情況下，沒有誰能夠穿過那麼厚的水泥牆，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除非……他其實不算是……人？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但沒有逃跑。那個人依然不動，和我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背對著我，僵直得猶如一塊石頭。瞪著這幅畫面，我意識到一種違和感。又一陣冷風吹過，猛地醒過味來──如此大的風，居然沒有吹動他的頭髮或者衣角，整個人就像立體的投影般靜止不動！
一瞬間，我徹底明白自己遇到什麼了，可心裡仍然不願意相信，想碰一下那個人，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實體。混亂的腦子閃過一些自欺欺人般的解釋：他也許是一個投影，也或許是我的幻覺，甚至想著，他只是一塊看板。
我心虛地喊了一聲：「喂……」拳頭握得很緊，心想萬一他襲擊我，可以在第一時間給予反擊。
他仍然動也不動，背對著我。我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而前方始終一點聲音也沒有。
忽然，他轉過了身體，又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這次，透過月光，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模樣：眼眶裡沒有眼珠，好像眼珠上翻到只剩下眼白，森白的牙齒把蘿蔔切口般的嘴填得滿滿。如此笑容，讓人聯想到古代的巨大鬼怪面具。
我一下子往後退了一步，沒有站穩，直接坐倒在地，隨即察覺一件更讓人絕望的事──這傢伙根本不是走在路上，雙腳分明停留於地面上方幾公分的地方，與其說他在走，不如說是在飄！難怪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難怪走路的姿勢僵硬得怪異。
我不知所措地抬頭，看著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一點一點地靠近。理智告訴我應該跑，卻連手指頭都沒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見那張臉上的嘴裂得更開，幾乎拉倒了耳朵。
他直垂著手臂「飄」過來，我嚇得把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被劇痛刺激得一個激靈，感覺能動了，當下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動作間，口袋裡不知有什麼掉了出來。
我自然沒空去關心掉出來的是什麼，卻發現那怪人不再靠近了，僵直地扭了扭脖子，翻下了眼珠，看向我的腳邊，吐出一口黑黃色的濁氣。我也朝地上看去，就見幾粒紅豆在那兒滴溜溜地打轉。
剎那間，我想到了白翌說的紅豆驅邪。面前這傢伙肯定不是人了，不是鬼也絕對屬於妖怪一類，當下再顧不得許多，本能地一滾，抓起那幾顆紅豆就朝那人扔去。他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聽似野雞的叫聲，將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彷彿一隻巨大的蝸牛。
機不可失，我跳起身朝前面狂奔，幾次差點跌倒，沒敢再回頭，沒命地往宿舍奔去。到了宿舍也不敢停，直接衝上二樓，幾乎是撞開門跌進去的。
白翌正在看書，驚訝地望著我。我跌跌撞撞地坐上床，大口大口地呼氣，摸了下頭髮，額頭全是冷汗，身上和手上沾著泥，樣子絕對是無比狼狽。閉了閉眼睛，連吞了幾口唾沫，這才鎮定些許，確定自己已經回到了房間裡，怪人不在了。
白翌倒了一杯熱茶遞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我乾澀地說了聲謝謝，哆嗦地捧住茶杯，以杯子透過來的熱氣緩和僵冷的身體。
意識到自己平安回到了宿舍裡，就不像先前那麼害怕了，可那些令人驚恐的畫面，依然於腦海中不停地翻騰。
「白翌……」我握緊了杯子，防止雙手顫抖，話在喉頭滾了幾番才出了口，「我看到了鬼！」
其實很窩囊，前不久還拍著胸脯說不怕也不信，而現在連說話都帶著哭腔。沒辦法，這樣的事情太離譜了，不能怪我這麼驚慌失措。
他沒有嘲笑我，鎮定地看著我，問道：「哦，什麼樣子的？」
我抬起頭，他清冽的眼神似乎讓心情又鎮定了些許。
喝了口熱茶，舔舔嘴唇，我一五一十地道出方才經歷的種種。白翌聽完沉默了半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應該是遇到做頭七的回魂了，今天是他的回魂夜啊。」
「回魂夜？」
「沒錯，一般過世的人，會在死後的第七天回家去，一是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親人，二是為了拿走屬於自己的東西，償還欠下的債，與這個世界做一個徹底的了斷。他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過了回魂夜就必須要走，去該去的地方。」
我點了點頭，低頭看著杯子裡的茶葉慢慢展開，喃喃地說：「果然是鬼冬……」
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又仰起臉來，「對了，如果不是注意到從外套口袋裡掉出來的紅豆，撿起來往他身上丟，恐怕我就沒這麼幸運，撿不回這條小命了。」
白翌輕笑，沒有回話。
我又想起什麼來，定定地望著他道：「等等！外套是你在我出門的時候借我的……你知道今晚是鬼冬，所以在裡面放了紅豆，是吧？」沒錯，肯定是白翌怕我碰上怪事，在衣服口袋裡塞了幾顆能保命的紅豆。
白翌做出一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表情，「我可不曉得你會碰上什麼。至於紅豆，上次煮湯圓的時候，那幾顆夾生的豆沙湯圓不是全扔在桌上了嗎？我那天穿的就是這件衣服，這幾顆豆子，大概是收拾的時候不小心黏到的。」 說完，自顧自地站起來，坐回他的椅子上繼續看書，看沒兩秒，又扭頭對我道：「沒事就去洗澡睡覺吧，瞧你這一頭的汗和一身的泥。」
我見他不承認，也沒精神追問，還是早點洗洗睡吧。
洗了個熱水澡，身體和精神都放鬆下來，再沒有前面那麼驚恐了。正準備上床睡覺，白翌卻問道：「你真的覺得，那個人是要傷害你嗎？」
我愣了一下。的確，那個怪人實際上沒有做出傷害人的事，但他本身就足夠恐怖了，所以我如此驚慌。
我納悶地問：「我也不知道……難道他不是想抓我走？」
「誰曉得呢？他已經被你驅走了。」
翌日，我路過昨天晚上走過的那條小道。太陽照射在路上，感覺暖和了許多。途中經過的一間民宅門口堆放著許多花圈，透過房門，可以看到靈堂中央擺著一張照片。照片裡的男人笑得僵硬，穿著灰黑色的大衣，衣服很舊，皺巴巴的，頭髮有些斑白。
我不禁回想起昨晚白翌的最後一個問題：他是真的想要傷害你嗎？
我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拿到畢業證書和那一本薄薄的勞動手冊的時候，還真有點懵了。大學四年對我來說基本是一片空白，沒有奮鬥的目標，沒有考研的勇氣，更多的是和一群哥們打籃球、拚網遊，毫不吝嗇地揮霍自己的青春。
畢業典禮上，老師一直都在無聲地微笑，但我怎麼都覺得那笑容有些恐怖，彷彿已經看到了我們將來的苦日子。
畢業後，在家混了好幾個月，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過了凌晨才睡下去。父母實在看不下去了，乾脆一腳把我踹到了B市的舅舅那裡去，讓我去那邊的一間中學當實習老師。實際上也就是讓我別再繼續頹廢，一個人到外地鍛鍊鍛鍊，吃吃苦。呵，聽起來真像是個笑話。
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就被逼著收拾行李，拿著火車票趕往上海南站。走的時候母親非常不捨，擔心我一個人過能不能習慣，甚至擔心我被欺負。而父親始終板著一張臉，數落我是如何如何的不成材，如何如何讓他們操心。可我心裡清楚，他們都捨不得我。
坐在火車上，什麼都沒有想，什麼也想不起來，一路看著風景、聽著音樂，來到了這座位於長江邊上的小城市。它不是那種商業化的大都市，只是個二線小城，路上竟然還能見人力三輪車的影子。
我一下火車就看到了久未見面的舅媽，我向她招了招手，她十分高興，噓寒問暖了幾句，攔了一輛電動三輪車，帶我去學校報到。
我就職的學校位於B市的老城區內，馬路很窄，不算鬧市區，很多房子依然是老舊的平房。學校面積也不大，但近年翻修過。教學樓側面那幢爬滿了爬山虎的矮樓，便是教職員工宿舍。雖是宿舍，其實也就是騰出幾間簡單的空房子，給沒有地方住的外地青年教師一個落腳的地方。
舅媽看了看四周，猜到了我心裡的嘀咕，拍了一下我的後腦勺，歎了口氣說：「想什麼呢？來吃苦的，又不是讓你來玩的。快點上去收拾吧，你的房間在二樓左轉第一間，還有一個室友，是你同事。我看過了，人不錯，不是那種很難相處的。收拾好了記得晚上過來，你舅舅好久沒看到你了，說要和你下幾盤棋，看你有沒有長進，順便也陪陪小妹妹畫畫，知道了嗎？」
說著，她看了看手錶，「我得去上班了，你自己上去吧！多大個人了，還那麼一副孩子樣，真是的……」
我嘴巴張了半天，愣是沒插進一句話，只有揮著手目送她離開，心想上了年紀的女人是不是都這樣語速快，不給人插話啊？
我歎著氣拿起箱子，胳膊下還夾著一大包行李，就東倒西歪地上了二樓。暗暗想著，幸虧只是在二樓，否則也蠻吃力的。
房門是關著的，不過沒上鎖，一推就進去了。進屋喊了兩聲，沒見有人答應，我也就當室友不在，自顧自地卸下一大堆東西，抬了抬酸疼的肩膀，環視四周。
房間是小了些，還塞了兩張床，簡直可以說達到了見縫插針的最高等級。好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廁所，還配置了一台電腦，窗戶的朝向也不錯。至於廚房，單身男人能自己下廚的，那是鳳毛麟角的稀有動物，所以只有一個電熱爐子和簡單的炊具。這樣的房間拿來作雙人宿舍倒也不委屈，最讓我滿意的是，床是新的，床單被褥都收拾妥當了，清清爽爽，看著舒心。我於是點著頭，自言自語道：「不錯，小地方還算乾淨，能讓少爺我住人。」
「是不錯，床是我鋪的，順帶了你的，電腦也是我帶來的。你如果早些日子來，就會知道這裡其實只是間柴房，少爺。」
聲音是從門口走廊傳來的，沒一會兒就轉進來一個人，穿著白色襯衫，戴著無框眼鏡。臉長得挺帥，看起來有點不苟言笑。
他走過來，看了我兩眼，指著靠牆的床說：「你就睡那裡，我習慣早起，睡外面不容易吵到你。」
我看了看那床，再看看邊上靠窗的那張，也笑了笑說：「哦，沒問題，我姓安，叫安踪。不知道同學……不，同事怎麼稱呼？」話是那麼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靠窗的空氣比較流通，而且明顯空間大，靠牆的沒法比。
這小子是個自私鬼。得出了結論，我也就知道該怎麼與他相處了。
這個傢伙的名字很斯文，叫白翌，是教歷史的，儘管不是主科，總比我這個實習美術老師忙些，課也比我多。我空閒的時候，經常借用他的電腦玩遊戲、聽音樂，好在這人看上去很精明，相處久了就發現實際上很好說話。本來有密碼的電腦也因為我用得頻繁，乾脆解開了。
白翌喜歡看書，而且看得很多很雜，連封面破爛、文字模糊的手抄本，或者佛經譯本之類的東西，都能看得津津有味。有的時候我會懷疑，他是不是個居士什麼的，總之，在他身上能聞到一股屬於神棍的氣息。
無聊的時候，我們也聊天。我發現這小子很能侃，如果他願意，東南西北都能給你說上些名堂，果然那些書不是白看的。
本以為上班的日子無聊，沒想到一晃眼就過去了幾個月。期間出了好幾期的校刊，又幫著其他老師搞搞這樣或者那樣的活動，幾乎不會讓我有太空閒的時間。也好，至少生活規律了不少。偶爾抓著白翌一起去打乒乓球，人漸漸地精神了起來，這一次顯然是來對了。
同住了幾個月，我和我這個室友逐漸適應了彼此的生活習慣。加上我本來便不喜歡探究別人的隱私，兩個人始終相安無事。
再過兩天就到冬至了，舅媽給我帶了些冬至吃的豆沙餡湯圓來。我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分了一半給白翌。
我倆圍著電熱爐子，吃著湯圓，自然也得找點話題，我戲稱為「圍爐夜話」。
我緊緊地靠著爐子，貪婪地吸收熱氣來暖和自己。暖氣還要過些日子才能送來，所以到了夜晚非常冷。喝了一口熱過的黃酒，我說：「馬上就要冬至了，天還真是說冷就冷啊！冬天的衣服還沒讓我媽寄來，這風刮得我都差不多成冰棍了。」
白翌皺眉點頭道：「是冷了，我這邊有備用的衣服，要嘛你先借去穿，反正你人瘦小，肯定套得進去。」他正從鍋裡撈湯圓，忽然頓了頓，想起什麼似的，又說：「冬至又叫寒衣節，你知道嗎？」
我嗯了一聲，「寒衣？不是鬼節嗎？」
他笑了笑，「也可以那麼說，因為這個時候，除了人需要添加衣服、吃飽養生，地下的陰魂也需要穿暖，也要祭祀。如果人間有親人能記得為他們上一份香火，就不算是孤魂野鬼。所以冬至也分為人冬、鬼冬。」
我隨口應了一聲，還想要接著找話題，便問道：「吃湯圓又有什麼名堂呢？」邊說邊撈了一顆湯圓塞進嘴裡，一口咬下去覺得不對，趕緊吐出來。這顆湯圓的餡居然是完整的生紅豆，沒煮爛。
「我說怎麼硌牙呢，好好的豆沙湯圓，竟然摻了生紅豆，我舅媽現在可越來越會偷懶了。」
白翌毫不訝異地說：「討個彩頭嘛，估計裡頭還有幾顆，你吃的時候注意點，多煮會兒應該沒問題。」說完又把筷子伸進鍋裡。
我聽著有些稀奇，靠近了些，問道：「彩頭？什麼彩頭？」
白翌端著碗筷，調整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解釋道：「紅豆嘛，民間認為它有很強的陽氣，是辟邪之物。冬至畢竟是鬼門大開之日，吃點紅豆，正好避避邪氣。」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白翌接著道：「剛才你問為什麼吃湯圓，那是因為在古代，冬至也有過小年的意思，所以要吃圓，以求能夠團圓長久。說得更仔細些，按地方的不同，吃的東西也有差別，有的地方吃的是餛飩或者餃子，那是因為道教認為，餛飩是『混沌』的諧音。」
我皺了皺眉頭，對湯圓的問題倒沒怎麼留意，只覺得「鬼門大開」這四個字聽著有點刺耳。大冬天的晚上聽到這些，感覺背後冷颼颼的。
白翌挑了挑眉毛，一臉壞笑，「呵，怕了？」
我被他那麼一損，把剩下的湯圓嚥了下去道：「怕什麼怕？我才不怕呢，也……也不相信！」
白翌聳了聳肩，搖頭，「有些事情，並不是你看不見就不存在。」語罷不再說什麼，只管安靜吃湯圓。
我也沒有繼續談論這個問題。其實，有些時候我是看得見的，只是不想對別人說起這些。這種事情，只有當事人自己明白究竟是多麼的麻煩。曾經有一次，我說給了一個對這方面很感興趣的女同學聽，可她只當作普通鬼故事來聽，連一丁點同情或者理解的意思都沒有，壓根沒能聽出我內心的恐懼和無奈。從此我便不再於別人面前說起自己能夠看見鬼。
若不能夠親眼看見，極少人會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也少有人願意相信，有人能夠看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生靈。
一頓晚飯，我吃到了三、四顆夾生的豆沙湯圓，不由無奈，不過總體而言還算愜意。白翌吃得很小心，發現可疑的就挑破皮先看看，連一顆夾生的都沒吃進嘴裡。
我吃得有些撐了，想站起來走走，白翌讓我坐下來，說這湯圓是我帶來的，今天理當由他負責洗碗。我和混久了的人從來不假客氣，他那麼積極，我自然要給他表現的機會，坐著攤開報紙看起來。
白翌起身收拾筷子和碗，順便把窗戶開了一道縫透氣。冷風立時吹進來，我縮了縮身子，忍了沒幾分鐘，又將窗子合上了。冬天到了，真的該添衣服了呀。
02
冬至的晚上，舅媽叫我過去吃飯。本來想叫上白翌，但他說不好意思，怎麼都不肯去，我也不勉強。白翌是我在這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又是室友，雖說有的時候有些古怪，人還是不錯的，做事很有分寸。比起那些明著和人套近乎，暗裡處處都算計別人的傢伙，算得上是個好人。
吃完晚飯，我想著明天還有課，沒坐多久就告辭了。
夜裡，天氣出奇的好，月亮比前幾夜都要水靈。我們那裡把這樣的月亮叫作淡水月亮，就如淡水珍珠一樣的光潤，天上的雲彩遮蓋不了月光。但這樣的天氣往往也出奇的冷，冷風刮過來，寒得刺骨。
我前幾天才打電話給我媽，讓她寄些冬衣過來，現在東西還
沒到，出門前問白翌借了件衣服。他也不講究，順手扔來一件擱在椅子上的外套。尺寸有些大，總覺得風逮著空隙便往裡鑽，可總比沒有要好。
我裹緊外套，低著頭往前趕路。舅媽家離學校不遠，大概就是因為太近了，所以這之間沒設公車站，唯有頂著冷風趕夜路。我抓緊衣領，縮了縮脖子，加快腳下的速度，只盼儘快回宿舍去，喝上一杯熱茶。想到這裡，忍不住呵了一口熱氣在手心裡，使勁地搓手。
冷風把路兩旁的行道樹吹得沙沙作響，角落裡的紙屑被風吹得不停打轉。我走的是一條窄小的弄堂，回學校的捷徑。弄堂裡的路燈不知壞了多久，隔老遠才有一盞亮著，閃爍恍惚地發出淡黃色光暈。自從進了巷子，連個人影子也沒見到，清冷的路上，除了風聲和我的腳步聲，再沒有一丁點別的聲音。
我苦笑，也是，大冷天的，誰會在這種時候跑到偏僻的窄弄裡來？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我停止了傻笑，抿著嘴繼續往回路趕。幽冷的空氣把周圍一切都蒙上了一層青灰的霜色，透不出半點溫度。我又呵了一口氣，搓了搓手，硬是提了提精神。
突然，風停了下來。
我一直都是低頭走路，只有風不大了才抬頭看看前面的路。此時再次抬頭，瞥見前方不遠的地方出現一個男人，禁不住愣了幾秒。那人似乎是在我低頭又抬頭的短短空隙間，憑空出現在那裡的。之前可沒瞧見任何人走在前面，也沒見誰從我身邊經過。
難道眼花了？我先有些愕然，轉念一想，也好，有個人和自己一同走夜路，不落單的感覺讓心安定不少。於是提了提神，繼續趕自己的路。
我和那個人一直保持著差不多的距離，又走了一段時間。路旁的燈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冷了，忽然滅掉，但過不到三秒鐘，昏暗的燈光又緩緩地亮起來，卻透出一股怪異的青綠色，讓人不太舒服。同時我還感覺到，燈滅的那一瞬間，前面的人好像消失了一下，然後重新出現。
我嚥了一下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不想往怪力亂神的方面想，硬是告訴自己，那人和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這麼冷的天氣，居然還得出門。
想著想著，感覺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的確沒有啥異狀發生。我歎了口氣，和他繼續保持著距離向前走。一面走，一面無聊地打量起這位老兄。幸虧走在人家身後，否則那麼打量人，還不被當成變態？我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乾脆更仔細地看了看，那人穿著一件灰黑色的大衣，衣服很舊，皺巴巴的。頭髮有些斑白，走路姿勢筆挺筆挺的，很僵硬。他的手臂上，別著一塊黑布。
我心想，哦，家裡有人過世了。緊接著，腦子裡浮出前兩天和白翌聊到的寒衣鬼冬的故事，似乎……又有那麼點心虛。暗啐了一聲晦氣，下意識地加快了步伐，打算超到那男人的前面去。當時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做，就是直覺告訴我，必須甩掉這個有些古怪的人。
那人走路的速度不怎麼快，超過去不是難事，沒幾步我就和他並肩了。擦肩而過的瞬間，下意識地瞥去一眼，這位老兄的臉毫無血色，整張臉繃得緊緊的，只有眼珠動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然後嘴巴朝兩側一拉，露出一個極其不自然的笑。那種笑法，就好似在蘿蔔上用刀切了一個口子，除了嘴巴，面部其他地方竟然沒有絲毫牽動，僵硬異常。
我心一抽，寒毛跟著豎了起來，不敢多想，拔腿向前面的轉彎處跑，側身一轉，進了另一條小道。因為真有些心虛，沒敢停下來，直到跑得累了，才漸漸地由跑到走，緩慢地停下腳步，喘著氣休息。
呼了口氣，我有些埋怨白翌講的那些奇怪的東西，又懊惱自己為什麼那麼沒用。如果被白翌知道，鐵定又要笑話我膽小了。
越想越窩囊，暗罵了幾聲白翌的不是，又加快了步伐往前趕。重新邁步之前沒忘記回頭察看，確定那怪人沒有跟上來，這才安心地繼續走。
走了一會兒，驀地又一盞路燈滅了，突如其來的黑暗把我嚇了一跳，隨後，這盞燈泡也慢慢地發出異樣的淡綠色光芒。當著這陣光，我赫然看見那個穿灰黑色衣服的男人走在前頭。
之前看得很清楚，前面沒有人啊，而且剛才明明甩掉了他，怎麼莫名其妙又出來了呢？
停住步子，這次輪到我渾身僵硬了。下巴有些發麻，冷風吹得太陽穴發疼，但也是這種疼痛告訴我，自己現在是清醒的。愣愣地看向前，我不動，那人也沒有走，和我保持著一段距離。
手心開始冒冷汗了，我不知道這個男人是怎麼做到的，弄堂一條道通到底，絕無岔路，更沒有什麼暗門不暗門的。正常情況下，沒有誰能夠穿過那麼厚的水泥牆，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除非……他其實不算是……人？
我不自覺地後退了幾步，但沒有逃跑。那個人依然不動，和我保持著同樣的距離，背對著我，僵直得猶如一塊石頭。瞪著這幅畫面，我意識到一種違和感。又一陣冷風吹過，猛地醒過味來──如此大的風，居然沒有吹動他的頭髮或者衣角，整個人就像立體的投影般靜止不動！
一瞬間，我徹底明白自己遇到什麼了，可心裡仍然不願意相信，想碰一下那個人，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實體。混亂的腦子閃過一些自欺欺人般的解釋：他也許是一個投影，也或許是我的幻覺，甚至想著，他只是一塊看板。
我心虛地喊了一聲：「喂……」拳頭握得很緊，心想萬一他襲擊我，可以在第一時間給予反擊。
他仍然動也不動，背對著我。我可以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而前方始終一點聲音也沒有。
忽然，他轉過了身體，又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這次，透過月光，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的模樣：眼眶裡沒有眼珠，好像眼珠上翻到只剩下眼白，森白的牙齒把蘿蔔切口般的嘴填得滿滿。如此笑容，讓人聯想到古代的巨大鬼怪面具。
我一下子往後退了一步，沒有站穩，直接坐倒在地，隨即察覺一件更讓人絕望的事──這傢伙根本不是走在路上，雙腳分明停留於地面上方幾公分的地方，與其說他在走，不如說是在飄！難怪連一點腳步聲都沒有，難怪走路的姿勢僵硬得怪異。
我不知所措地抬頭，看著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一點一點地靠近。理智告訴我應該跑，卻連手指頭都沒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見那張臉上的嘴裂得更開，幾乎拉倒了耳朵。
他直垂著手臂「飄」過來，我嚇得把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被劇痛刺激得一個激靈，感覺能動了，當下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往後退。動作間，口袋裡不知有什麼掉了出來。
我自然沒空去關心掉出來的是什麼，卻發現那怪人不再靠近了，僵直地扭了扭脖子，翻下了眼珠，看向我的腳邊，吐出一口黑黃色的濁氣。我也朝地上看去，就見幾粒紅豆在那兒滴溜溜地打轉。
剎那間，我想到了白翌說的紅豆驅邪。面前這傢伙肯定不是人了，不是鬼也絕對屬於妖怪一類，當下再顧不得許多，本能地一滾，抓起那幾顆紅豆就朝那人扔去。他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聽似野雞的叫聲，將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彷彿一隻巨大的蝸牛。
機不可失，我跳起身朝前面狂奔，幾次差點跌倒，沒敢再回頭，沒命地往宿舍奔去。到了宿舍也不敢停，直接衝上二樓，幾乎是撞開門跌進去的。
白翌正在看書，驚訝地望著我。我跌跌撞撞地坐上床，大口大口地呼氣，摸了下頭髮，額頭全是冷汗，身上和手上沾著泥，樣子絕對是無比狼狽。閉了閉眼睛，連吞了幾口唾沫，這才鎮定些許，確定自己已經回到了房間裡，怪人不在了。
白翌倒了一杯熱茶遞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我乾澀地說了聲謝謝，哆嗦地捧住茶杯，以杯子透過來的熱氣緩和僵冷的身體。
意識到自己平安回到了宿舍裡，就不像先前那麼害怕了，可那些令人驚恐的畫面，依然於腦海中不停地翻騰。
「白翌……」我握緊了杯子，防止雙手顫抖，話在喉頭滾了幾番才出了口，「我看到了鬼！」
其實很窩囊，前不久還拍著胸脯說不怕也不信，而現在連說話都帶著哭腔。沒辦法，這樣的事情太離譜了，不能怪我這麼驚慌失措。
他沒有嘲笑我，鎮定地看著我，問道：「哦，什麼樣子的？」
我抬起頭，他清冽的眼神似乎讓心情又鎮定了些許。
喝了口熱茶，舔舔嘴唇，我一五一十地道出方才經歷的種種。白翌聽完沉默了半天，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應該是遇到做頭七的回魂了，今天是他的回魂夜啊。」
「回魂夜？」
「沒錯，一般過世的人，會在死後的第七天回家去，一是最後看一眼自己的親人，二是為了拿走屬於自己的東西，償還欠下的債，與這個世界做一個徹底的了斷。他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過了回魂夜就必須要走，去該去的地方。」
我點了點頭，低頭看著杯子裡的茶葉慢慢展開，喃喃地說：「果然是鬼冬……」
忽然想到一件事，我又仰起臉來，「對了，如果不是注意到從外套口袋裡掉出來的紅豆，撿起來往他身上丟，恐怕我就沒這麼幸運，撿不回這條小命了。」
白翌輕笑，沒有回話。
我又想起什麼來，定定地望著他道：「等等！外套是你在我出門的時候借我的……你知道今晚是鬼冬，所以在裡面放了紅豆，是吧？」沒錯，肯定是白翌怕我碰上怪事，在衣服口袋裡塞了幾顆能保命的紅豆。
白翌做出一臉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表情，「我可不曉得你會碰上什麼。至於紅豆，上次煮湯圓的時候，那幾顆夾生的豆沙湯圓不是全扔在桌上了嗎？我那天穿的就是這件衣服，這幾顆豆子，大概是收拾的時候不小心黏到的。」 說完，自顧自地站起來，坐回他的椅子上繼續看書，看沒兩秒，又扭頭對我道：「沒事就去洗澡睡覺吧，瞧你這一頭的汗和一身的泥。」
我見他不承認，也沒精神追問，還是早點洗洗睡吧。
洗了個熱水澡，身體和精神都放鬆下來，再沒有前面那麼驚恐了。正準備上床睡覺，白翌卻問道：「你真的覺得，那個人是要傷害你嗎？」
我愣了一下。的確，那個怪人實際上沒有做出傷害人的事，但他本身就足夠恐怖了，所以我如此驚慌。
我納悶地問：「我也不知道……難道他不是想抓我走？」
「誰曉得呢？他已經被你驅走了。」
翌日，我路過昨天晚上走過的那條小道。太陽照射在路上，感覺暖和了許多。途中經過的一間民宅門口堆放著許多花圈，透過房門，可以看到靈堂中央擺著一張照片。照片裡的男人笑得僵硬，穿著灰黑色的大衣，衣服很舊，皺巴巴的，頭髮有些斑白。
我不禁回想起昨晚白翌的最後一個問題：他是真的想要傷害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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