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完美英雄
A Hero To Come Home To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本書榮獲《出版家週刊》評選為2013年最佳羅曼史
★溫柔到骨子裡，酸酸甜甜的真摯愛情故事
她的生命終止於十三個月兩個星期又三日前的那一天。
但這位粗獷的陌生人，讓她的指針重新開始移動……
凱莉．勞瑞身為軍眷，丈夫兩年前殉職於阿富汗，她沒有離開傷心地，而是留在奧克拉荷馬州的高草鎮努力生活，並結交許多對另一半效力於軍旅深有相同感受的好友。她的日子過得簡單卻滿足……直到她遇見一名粗獷的陌生人，喚醒她心中還來不及準備好面對的感覺。
戴恩．克拉克投身軍旅多年，他曾期盼自己最終能安然退役，轉行從事低調平凡的職業，但一顆炸彈破壞了他的計畫。他艱困地調適身心的傷痛，並在高草鎮尋得心靈的平靜，還不由自主地受到可人的凱莉吸引……或許她能讓他相信生命仍有存在的意義，但戴恩始終不敢說出他來到高草鎮的真正理由。當真相揭發之時，他有辦法說服凱莉，自己就是她尋覓的完美英雄嗎？
★溫柔到骨子裡，酸酸甜甜的真摯愛情故事
她的生命終止於十三個月兩個星期又三日前的那一天。
但這位粗獷的陌生人，讓她的指針重新開始移動……
凱莉．勞瑞身為軍眷，丈夫兩年前殉職於阿富汗，她沒有離開傷心地，而是留在奧克拉荷馬州的高草鎮努力生活，並結交許多對另一半效力於軍旅深有相同感受的好友。她的日子過得簡單卻滿足……直到她遇見一名粗獷的陌生人，喚醒她心中還來不及準備好面對的感覺。
戴恩．克拉克投身軍旅多年，他曾期盼自己最終能安然退役，轉行從事低調平凡的職業，但一顆炸彈破壞了他的計畫。他艱困地調適身心的傷痛，並在高草鎮尋得心靈的平靜，還不由自主地受到可人的凱莉吸引……或許她能讓他相信生命仍有存在的意義，但戴恩始終不敢說出他來到高草鎮的真正理由。當真相揭發之時，他有辦法說服凱莉，自己就是她尋覓的完美英雄嗎？
試閱
只要在奧克拉荷馬住上三個月，就讓凱莉知道三月可能是世上最美好、也最惡劣的月份，而這個週末絕對能歸在美好那一邊。氣溫大約二十三、四度，穿短袖、短褲不嫌冷，偶爾從水邊吹來的微風，又能為肌膚增添涼意。燦爛陽光照在周邊的岩石與水泥路上，鮮明勾勒出樹上新綠的嫩芽，以及從地面石縫探出頭的小草。
傑夫熱愛晴朗明媚的天氣，像這樣的日子，他們會散步長長一段路，或只是在後院悠閒烤肋排。電視上一定有比賽可看──目前不正是美國大學籃球冠軍賽程開打，俗稱「狂熱三月」的時刻嗎？但他更喜歡把時間用來陪她，反正他可以從報紙得知賽況。
足以和瀑布飛濺水聲匹敵的人聲響起，她碰了碰臀部的口袋，感覺放在那裡的紙張發出沙沙聲。她不管去哪都帶著這張照片，特別是在要跟朋友們展開新冒險的時候。這趟到奧克拉荷馬州戴維斯市郊外的特納瀑布之旅，雖然過程平穩，對她來說也是冒險。凡是她離開位於高草鎮的家，去到兩小時車程以外之處，就算是冒險了──每個沒有哭著入睡的夜晚，每個她有勇氣起床的早晨，都是一場冒險。
「山洞在那裡。」紅髮、嬌小的潔熙往上指著瀑布右側的洞口。「誰要當第一個？」
幾個女人面面相覷，但不等其他人開口，凱莉便出聲了。「我來。」這些冒險代表很多含義：友誼、互助、哀傷、哭泣、歡笑，以及面對恐懼。
凱莉今天只需要面對一種恐懼：懼高。她估計洞口距離地面二十四公尺，因為它在瀑布上方，而根據她們在紀念品店買的Ｔ恤所描述，瀑布約為二十二公尺高。不算太高，所以恐懼也沒那麼大，對吧？而且她們也不是真的得攀岩。小徑幾處略顯陡峭，但人人都爬得上去──她做得到。
「我在這裡等，」伊萊娜說。她懷著一個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孩子，二十八週的身孕使她不便參加攀爬活動。「不想帶上去的東西都交給我。務必拿好相機，我可不希望東西砸到我頭上。」
「對，大家盡量別往伊萊娜身上砸，」潔熙故作正經地說道，所有人開始卸下外套和水壺，掛在伊萊娜身上。
「不過，妳們如果真的摔下來了，務必對準我，」伊萊娜又說。「我最近的防震效果非常好。」她笑著用掛滿外套的雙臂拍拍渾圓的肚皮。蒼白膚色加上白金色秀髮，伊萊娜像極了毫無血色的雪人，還被人掛上了一整個衣櫃的外套。
凱莉面向小徑的起點，抬起視線望向洞口的陰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傑夫鼓勵她「試過慢跑之後，妳就會愛上」時，都會說這句箴言。她一點也不喜歡慢跑，但她愛他，所以願意嘗試看看，再花一個星期恢復──她的關節從來沒經歷過那種衝擊。
一步又一步。她爬上陡峭的斜坡，人聲再度漸漸消失在隆隆水聲之中。她集中心思，不去留意身邊的坡度相當陡直，而是專心看著那些細葉樹，以及從去年秋天的落葉堆中努力伸展出來的翠綠。她聽著水聲，想著今年夏天在後院加個噴泉應該不錯；就安置在角落，讓她從臥室打開窗戶就能聽見泉水潺潺。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人已經擠過一塊大石頭，洞穴入口就在幾步開外。她心中升起一陣得意，立刻轉身開心地呼出聲來，卻看到在懸崖上轟隆作響的大水、下方蓄積的水潭，以及已放下手上的東西、大聲為她們打氣的伊萊娜。
「噢，我的天，」她低聲說，本能地往後緊貼洞口地面的粗糙岩石。
她心臟狂跳，轉頭不看下面的景色，一把抓住岩石，硬把自己送入山洞。她癱倒在地，不在意塵土或洞內可能有什麼毛骨悚然的東西，只飛快扭著屁股移動，直到背部靠在最近的牆上，然後呼出憋在胸膛的一口氣。
她這如釋重負的嘆息，最後是以短促的尖叫做收，因為她的視線對上不到兩公尺外的另外一雙眼睛。「噢，天哪！」她腦海裡響起第一次和老鼠對上眼時，傑夫曾這樣鼓勵她：牠害怕妳的程度，可能跟妳怕牠一樣。
這個念頭幾乎讓她傻笑，但她擔心那陣笑聲可能會轉為歇斯底里。坐在洞穴另一方的男人，看起來不像是會畏懼任何事物，不過等她的朋友過來，情況可能就會改變了。他瞇起陰沈的眼睛，好像因獨處被人打擾而不悅。她看不出他的髮色，因為他的頭髮理得非常短，又戴了一頂有「一七三空降戰鬥旅」軍徽的棒球帽。他一、兩天沒有刮鬍子了，體格修長、肌肉結實，身穿Ｔ恤、褪色牛仔褲和嶄新的慢跑鞋。
他尷尬地動了一下，往洞穴內悄悄挪動了幾公尺，到了下一階的岩石，接著雙手沿著腿往下滑，撫平牛仔褲。
凱莉硬擠出微笑。「我為粗魯地闖進來道歉。理論上，我知道自己所在處有多高，但只要不去看，我就不會真的知道。我有點懼高，但沒有人知道——」她的頭朝洞口偏了一下，其他人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所以，如果你什麼都不說，我會很感謝。」
她停下來歇口氣，然後做個鬼臉。顯然她又開始胡言亂語，活像是太久沒跟陌生人說話了──至少是跟陌生男性。在遇上傑夫之前，她對每個男人說話都像這樣不知所云。儘管傑夫正是會把她嚇傻的那種人，她卻從來沒有那種感覺。打從一開始，她就能跟他自在聊天。
「我叫凱莉，希望你不介意有人作伴，因為那條小徑現在擠滿了我的朋友。」她指著他的棒球帽。「你在一七三部隊服役嗎？」
他的眼裡閃過訝異，很意外她認出了繡在帽子上的軍徽。「以前是，好一陣子的事了。」他的聲音一如她預期：低沈粗啞，彷彿長期寡言少語。
「目前是在錫爾堡？」那是位於勞頓市的砲兵營區，離瀑布約一個半小時車程，也是奧克拉荷馬州除了墨菲堡以外僅有的另一個軍營，地點在高草鎮東北方，車程兩小時。
「不是。」潔熙出現，他的視線轉向洞口，接著又朝淺洞後面粗糙的石頭往上挪一階。
「呼！」潔熙的叫聲在石牆內迴盪，她的注意力隨即鎖定在那個男人身上，斜挑綠眸讓她的笑容宛如貓一般。「嘿，各位，我們才轉身分神一分鐘，凱莉就交了新朋友。」她奮力踏進山洞，雖然空間還不少，卻將凱莉朝那個男人推，然後落坐在凱莉旁邊的石頭上。她探身過去伸出手。「嗨，我叫潔熙。你是哪位？」
凱莉沒有想到要跟他握手或問名字，但潔熙直截了當的個性通常能奏效。這次也不例外，只是他遲疑片刻後才伸出手。「我叫戴恩。」
「戴恩，」黛麗絲爬上來時複述了一次。「好名字。我叫黛麗絲。你到馬車輪山洞這上面做什麼？」
「盼望在我們到這裡之前逃走，」凱莉咕噥道。她不確定，但覺得聽到他同意地悶哼幾聲。
菲雅、露西和瑪蒂擠了進來並報上名字，他一一點頭致意，其間他悄悄脫下棒球帽，放到讓人看不見的地方，彷彿不想人家知道他曾經待過空降部隊，彷彿以為她們認不得軍人的平頭髮型。但話說回來，他不曉得自己被一群軍人妻子包圍了。
遺孀，凱莉糾正自己。外人或許以為高草鎮這群由十五到二十名女子組成的鬆散團體只是朋友。她們戲稱自己隸屬於「週二夜瑪格麗特俱樂部」，但是高草鎮人人都知道她們的真正身分，即使很少當著她們的面說出來。
墨菲堡遺孀聯誼會。
瑪蒂最靠近洞口，人靠在山洞邊，凱莉看了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瑪蒂朝下喊道：「嘿，伊萊娜，跟戴恩說聲嗨！」
「哈囉，戴恩！」遠處傳來叫聲。
「我們把她留在下面。她是孕婦。」戴恩做出略帶疑惑的手勢，於是瑪蒂補上後面那句解釋她再度往外大叫：「戴恩說嗨！」
「我敢說，你不曾單獨和六個女人待在一個小山洞，」有人說。
「希望你沒有幽閉恐懼症，」另一個人接著說。
凱莉心想，他的臉色確實有點發青，但不是因為幽閉恐懼症。他過來清靜獨處，卻從天而降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不過誰會在一個明媚溫暖的星期六，到公園尋找清靜？
如果考慮到這裡有幾百萬英畝的公有荒野地，她承認很多人會那樣做。但特納瀑布並非與世隔絕的荒野，大家都可以開車進來；這個山洞肯定也不夠偏僻，連她都到得了。
她暗自歡喜，內心深處陡然升起一股興奮得意。誰想得到她能辦到？也許今年秋天她可以在土爾沙博覽會綁上高空彈跳的繩索，將她彈上平流層。但首先，她得從這裡下去。
想到這裡，她的胃一陣哆嗦。
聊了幾分鐘，又拍了些照片，她的朋友開始按照上來的次序離開。每少一個人，凱莉和戴恩的距離就拉開一點，直到終於輪到她。她深吸一口氣……然後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傾身往前就能看到地面，但她絕不會睜開眼睛那樣做。以她的運氣來看，她可能頭暈目眩後就一頭栽下去。
「倒退著出去，就不會那麼可怕了。」儘管跟其他人簡短交談過，戴恩的聲音依然粗啞生硬。「注意力放在手腳上頭，也別忘了呼吸。」
「說得容易。」她的聲音尖細顫抖。「你以前靠從飛機上往外跳吃飯。」
「對。這麼說吧，難的地方不在於跳，而是著陸後可能會讓妳掉進天大麻煩之中。」
她跪趴在地上，迅速對他一笑，倒退著快速移動，直到腳下只剩空氣。在她隨時準備衝回洞穴之際，她的腳趾頭摸索著找到了突出、堅固又寬敞的岩石，跟人行道沒有多大差別，只要她不計較距離地面二十四公尺這一點。「你始終沒說自己在哪裡駐紮，」她說。
「墨菲堡。幾個小時的車程——」
「在高草鎮。」她的笑容更大了。「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也許我們會再見面。」她慢慢離開洞口，心中默念著以免視線亂飄：雙手，雙腳，呼吸。雙手，雙腳，呼吸。
（空一行）
戴恩．克拉克僵硬地走到洞穴前方。善良一點的人會主動協助凱莉下去，但他最近發現，有時客氣含蓄已是他能做出的最佳表現，而且他自己都未必能站得穩。如果她腳滑了，害他得試著抓住她，最終他說不定還得靠她拉一把。他的自尊可不願意碰上那種事。
要是復健師知道他來這個山洞靜坐，肯定會不大高興。他才到高草鎮幾天。第一天，他買了輛小卡車；第二天，他就過來這裡。車程太遠，攀爬的路也太長，但他希望這是在高草鎮做的第一件事，因為那是父親過世之前，父子倆一起做的最後一件事。這是在向父親致意。
那群女人的聲音還依稀可聞，不過他真正能分辨出來的只有笑聲。他從駐紮的小鎮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打算覓得一點清靜，結果要跟六個女人——加上此刻正在分發外套的那個孕婦，就有七個了——一同擠在山洞裡的機率有多高？
這個世界真是小。他見過的世面已經該死的多了，他早該知道的。
他往前挪了幾公分，讓雙腳懸在山洞邊緣。天哪，醫生、護士和復健師說過多少次，叫他別這樣做？多到他記不得了，所以他轉而看著凱莉下山，她的橘色上衣在一片黃褐色調的岩石和塵土間很容易辨認。如果她懼高，為何自願領頭爬上來？是為了證明她做得到嗎？
終於剩下幾公尺了，她直接跳到地面，還轉了一小圈，不過他懷疑她的朋友都沒注意到。她加入眾人，一群人似乎很自然地互相擁抱，互相祝賀彼此的成就。
他也有這樣的朋友。好吧，感情可能沒這麼外顯，但他還是有知己，即使大家分散在世界各地。不過多年以來，在伊拉克或阿富汗出了一趟又一趟的任務，很多人都陣亡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大概想不起所有人的臉孔和名字；其他時候，他卻知道自己永遠都忘不掉。
擺好姿勢、照了更多相片後，那些女人轉身離開瀑布。眼見小徑上空無一人，他站起來，雙手扶著石頭以防萬一。該看看右腿和現代醫學在他左腿造就的奇蹟，能否讓他不跌個四腳朝天。
他成功了。崎嶇不平的地面走起來不大舒服，儘管穿上了防護套，義肢還是會磨擦到腿的殘肢。少了大半條腿，站立、走動、攀爬時都感覺很奇怪。截肢處他時不時會有股感受，似乎能察覺到它還在，理智上卻知道不存在。那是最討厭的事，有時候也令人最難以接受。
他站著一會兒，看著瀑布落下處的水流翻騰，讓腿上的疼痛有機會漸漸消退。再過一、兩個月，週末的游泳池會擠滿了人。他一向喜歡游泳，所有醫護人員也都堅持他可以繼續游泳，他卻沒什麼把握。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愛面子，但是在公開場合穿上泳褲、脫下義肢……他還沒有準備好──他開始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準備好。
他毅然從水邊轉身，走向停車場。路不遠，大概半公里，一路上都有人行道，不過等他回到卡車旁邊時，他的腿和臀部不斷抽痛，疼痛還擴散到下背部。回家要開兩小時的車，加上還得停下來買午餐，之後他大概需要洗個熱水澡、吃顆止痛藥，但他不後悔走這一趟。
戴恩緩緩駛出公園、開上公路。到了州際公路，他轉而北上，並在第一個交流道下去戴維斯。迅速通過小鎮時，他看到幾家速食店，決定在「音速快餐」買個漢堡加薯條。開回州際公路時，他遇上紅燈，停在一家墨西哥餐廳前面，恰巧看到在山洞遇到的那七個女人坐在裡面，正高舉著瑪格麗特酒杯互相敬酒。
之前他就注意到她們大多戴著結婚戒指，卻沒有多想。她們只是朋友，都是丈夫駐紮在高草鎮的軍人妻子嗎？還是她們本身就是軍人？至少凱莉是對軍方事務略知一二，才能一眼認出他昔日所屬單位的名稱。而她、潔熙和其他人，口音都不像是奧克拉荷馬的在地人；不過他也知道，腔調不難學，也很容易忘掉。她們最可能是陪著丈夫來到高草鎮，一旦丈夫轉調至別處，她們也會跟著離開。
但丈夫不在的時候，妻子有比跟女性友人一起爬山更糟糕的娛樂方式。他有親身體驗。
沒多久他就抵達墨菲堡，在市區大街盡頭轉進營區大門。四線道寬的大門兩側豎立著砂岩拱門，上面有混凝土鏤刻大字，左邊寫著歡迎來到墨菲堡，右邊是一串位於營區裡面的組織名單，包括「戰士過渡中心」，那就是目前他隸屬的單位。將來……
他曾經為人生做好規劃：服役至少二十年後再退休，建立家庭，找個有閒暇旅行的事業第二春。他考慮過要去教歷史、當教練、開家潛水用品店，或者加入某種會在荒野中探險的旅遊業。如今他的將來一片茫然。對一個向來清楚該往哪裡走的人來說，不知道要往哪裡走、怎麼走，甚至不曉得自己是否到得了，實在令人驚慌失措。
他通過警衛室，把車開進營區，經過一座奧迪．墨菲的銅像；這個身兼牛仔與演員的戰爭英雄，是這個營區的命名由來。四線大道經過一座修剪整齊的高爾夫球場，一棟擁有奧運級泳池的社區中心，以及第一個住宅區後，他轉進一條次要道路。他目前住在一處幾個月前才開放的營房，讓他們這些在醫院耗了太多時間的人，可以在小公寓適應醫院以外的生活。戴恩自己在醫院裡待了十一個月，時間長到讓一條新生命誕生，但不足以適應全新的生活。
他一瘸一拐，痛苦地進入公寓。他把鑰匙拋在門邊的茶几上，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吞下幾片止痛藥，費力地脫下牛仔褲扔在沙發上，最後才卸下義肢。他有兩具義肢，另一具只要不近看便相當逼真，這一具則比較像是超級英雄故事中的仿生機械。他慶幸有這些義肢——他見過非軍方人士礙於造價高昂，只好將就效果差了許多的型號——但再好的義肢也比不上真腿。
他心不在焉地揉腿，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快速轉過各個頻道。今天有很多體育賽事，但他不想看──會讓他過度沈湎於從前純粹為了樂趣而踢足球、打棒球、跑步的歲月。不看愛情片，不看動物會講話的喜劇，不看熱血沸騰、激烈暴力的動作片。他選了一部講述窄軌鐵路的紀錄片，讓神思漫遊。
截肢之前，他都是怎樣度過週六下午的？有時在逃命，有時在取人性命。從直昇機往下跳，在荒涼的沙漠中巡邏，跟當地人交涉。在去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前，則是騎著摩托車，穿越義大利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或者跟朋友搭火車去威尼斯觀光，喝得酩酊大醉。到處閒蕩，和太多女人鬼混，企圖忘卻自己失敗的婚姻。
他一路回想到自己青少年時期的週末時光。做家事、跑腿打雜、寫作業，倘若教練認為有必要就額外操練，週六晚上跟雪洛約會──在她嫁給他之前，在她不再愛他之前，在她瞞著他搞外遇之前。更羞辱人的是，她偷情的對象是他單位裡的同袍們。
他已經不在乎她了。當她真的訴請離婚時，她的出軌已讓他徹底醒悟、完全不在意了，但他心中仍有一股憤愾糾結。天哪，他們從十四歲就在一起，而她甚至沒有風度說一聲「我們分手吧」。她對他說謊，背叛他；她讓他失望消沈，然後怪罪他。
她的人生卻過得很精彩。她回到德州老家，嫁給一個有錢人，那個人後來變得更有錢，住在漂亮的豪宅，生了三個漂亮的孩子。戴恩的母親定期告訴他最新消息，即使他不曾開口問。
「是你讓她走的，」跟母親安娜．梅談話時，她總是以遺憾的嘆息結束。
對，沒錯。是他搞砸了，全是他的錯。對雪洛和安娜．梅而言，所有問題都是他的錯，即便是讓他失去一條腿的土製炸彈也不例外。如果你聽雪洛和我的話，早就離開軍隊……
他的腦海隱約浮現今天遇到的那些女人：凱莉、潔熙和其他人。她們會對丈夫說謊、背叛丈夫，讓丈夫失望消沈嗎？很容易就會那樣想。軍人妻子對婚姻不忠，隨時準備與人狂歡享樂，已經成為一種刻板印象，但會演變成那樣自有其緣由。
不過在開車去公園、遠足去瀑布又爬上山洞之後，今天他會假定她們是無辜的。正常人會那樣想，而今天他覺得自己相當正常。
傑夫熱愛晴朗明媚的天氣，像這樣的日子，他們會散步長長一段路，或只是在後院悠閒烤肋排。電視上一定有比賽可看──目前不正是美國大學籃球冠軍賽程開打，俗稱「狂熱三月」的時刻嗎？但他更喜歡把時間用來陪她，反正他可以從報紙得知賽況。
足以和瀑布飛濺水聲匹敵的人聲響起，她碰了碰臀部的口袋，感覺放在那裡的紙張發出沙沙聲。她不管去哪都帶著這張照片，特別是在要跟朋友們展開新冒險的時候。這趟到奧克拉荷馬州戴維斯市郊外的特納瀑布之旅，雖然過程平穩，對她來說也是冒險。凡是她離開位於高草鎮的家，去到兩小時車程以外之處，就算是冒險了──每個沒有哭著入睡的夜晚，每個她有勇氣起床的早晨，都是一場冒險。
「山洞在那裡。」紅髮、嬌小的潔熙往上指著瀑布右側的洞口。「誰要當第一個？」
幾個女人面面相覷，但不等其他人開口，凱莉便出聲了。「我來。」這些冒險代表很多含義：友誼、互助、哀傷、哭泣、歡笑，以及面對恐懼。
凱莉今天只需要面對一種恐懼：懼高。她估計洞口距離地面二十四公尺，因為它在瀑布上方，而根據她們在紀念品店買的Ｔ恤所描述，瀑布約為二十二公尺高。不算太高，所以恐懼也沒那麼大，對吧？而且她們也不是真的得攀岩。小徑幾處略顯陡峭，但人人都爬得上去──她做得到。
「我在這裡等，」伊萊娜說。她懷著一個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孩子，二十八週的身孕使她不便參加攀爬活動。「不想帶上去的東西都交給我。務必拿好相機，我可不希望東西砸到我頭上。」
「對，大家盡量別往伊萊娜身上砸，」潔熙故作正經地說道，所有人開始卸下外套和水壺，掛在伊萊娜身上。
「不過，妳們如果真的摔下來了，務必對準我，」伊萊娜又說。「我最近的防震效果非常好。」她笑著用掛滿外套的雙臂拍拍渾圓的肚皮。蒼白膚色加上白金色秀髮，伊萊娜像極了毫無血色的雪人，還被人掛上了一整個衣櫃的外套。
凱莉面向小徑的起點，抬起視線望向洞口的陰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傑夫鼓勵她「試過慢跑之後，妳就會愛上」時，都會說這句箴言。她一點也不喜歡慢跑，但她愛他，所以願意嘗試看看，再花一個星期恢復──她的關節從來沒經歷過那種衝擊。
一步又一步。她爬上陡峭的斜坡，人聲再度漸漸消失在隆隆水聲之中。她集中心思，不去留意身邊的坡度相當陡直，而是專心看著那些細葉樹，以及從去年秋天的落葉堆中努力伸展出來的翠綠。她聽著水聲，想著今年夏天在後院加個噴泉應該不錯；就安置在角落，讓她從臥室打開窗戶就能聽見泉水潺潺。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人已經擠過一塊大石頭，洞穴入口就在幾步開外。她心中升起一陣得意，立刻轉身開心地呼出聲來，卻看到在懸崖上轟隆作響的大水、下方蓄積的水潭，以及已放下手上的東西、大聲為她們打氣的伊萊娜。
「噢，我的天，」她低聲說，本能地往後緊貼洞口地面的粗糙岩石。
她心臟狂跳，轉頭不看下面的景色，一把抓住岩石，硬把自己送入山洞。她癱倒在地，不在意塵土或洞內可能有什麼毛骨悚然的東西，只飛快扭著屁股移動，直到背部靠在最近的牆上，然後呼出憋在胸膛的一口氣。
她這如釋重負的嘆息，最後是以短促的尖叫做收，因為她的視線對上不到兩公尺外的另外一雙眼睛。「噢，天哪！」她腦海裡響起第一次和老鼠對上眼時，傑夫曾這樣鼓勵她：牠害怕妳的程度，可能跟妳怕牠一樣。
這個念頭幾乎讓她傻笑，但她擔心那陣笑聲可能會轉為歇斯底里。坐在洞穴另一方的男人，看起來不像是會畏懼任何事物，不過等她的朋友過來，情況可能就會改變了。他瞇起陰沈的眼睛，好像因獨處被人打擾而不悅。她看不出他的髮色，因為他的頭髮理得非常短，又戴了一頂有「一七三空降戰鬥旅」軍徽的棒球帽。他一、兩天沒有刮鬍子了，體格修長、肌肉結實，身穿Ｔ恤、褪色牛仔褲和嶄新的慢跑鞋。
他尷尬地動了一下，往洞穴內悄悄挪動了幾公尺，到了下一階的岩石，接著雙手沿著腿往下滑，撫平牛仔褲。
凱莉硬擠出微笑。「我為粗魯地闖進來道歉。理論上，我知道自己所在處有多高，但只要不去看，我就不會真的知道。我有點懼高，但沒有人知道——」她的頭朝洞口偏了一下，其他人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所以，如果你什麼都不說，我會很感謝。」
她停下來歇口氣，然後做個鬼臉。顯然她又開始胡言亂語，活像是太久沒跟陌生人說話了──至少是跟陌生男性。在遇上傑夫之前，她對每個男人說話都像這樣不知所云。儘管傑夫正是會把她嚇傻的那種人，她卻從來沒有那種感覺。打從一開始，她就能跟他自在聊天。
「我叫凱莉，希望你不介意有人作伴，因為那條小徑現在擠滿了我的朋友。」她指著他的棒球帽。「你在一七三部隊服役嗎？」
他的眼裡閃過訝異，很意外她認出了繡在帽子上的軍徽。「以前是，好一陣子的事了。」他的聲音一如她預期：低沈粗啞，彷彿長期寡言少語。
「目前是在錫爾堡？」那是位於勞頓市的砲兵營區，離瀑布約一個半小時車程，也是奧克拉荷馬州除了墨菲堡以外僅有的另一個軍營，地點在高草鎮東北方，車程兩小時。
「不是。」潔熙出現，他的視線轉向洞口，接著又朝淺洞後面粗糙的石頭往上挪一階。
「呼！」潔熙的叫聲在石牆內迴盪，她的注意力隨即鎖定在那個男人身上，斜挑綠眸讓她的笑容宛如貓一般。「嘿，各位，我們才轉身分神一分鐘，凱莉就交了新朋友。」她奮力踏進山洞，雖然空間還不少，卻將凱莉朝那個男人推，然後落坐在凱莉旁邊的石頭上。她探身過去伸出手。「嗨，我叫潔熙。你是哪位？」
凱莉沒有想到要跟他握手或問名字，但潔熙直截了當的個性通常能奏效。這次也不例外，只是他遲疑片刻後才伸出手。「我叫戴恩。」
「戴恩，」黛麗絲爬上來時複述了一次。「好名字。我叫黛麗絲。你到馬車輪山洞這上面做什麼？」
「盼望在我們到這裡之前逃走，」凱莉咕噥道。她不確定，但覺得聽到他同意地悶哼幾聲。
菲雅、露西和瑪蒂擠了進來並報上名字，他一一點頭致意，其間他悄悄脫下棒球帽，放到讓人看不見的地方，彷彿不想人家知道他曾經待過空降部隊，彷彿以為她們認不得軍人的平頭髮型。但話說回來，他不曉得自己被一群軍人妻子包圍了。
遺孀，凱莉糾正自己。外人或許以為高草鎮這群由十五到二十名女子組成的鬆散團體只是朋友。她們戲稱自己隸屬於「週二夜瑪格麗特俱樂部」，但是高草鎮人人都知道她們的真正身分，即使很少當著她們的面說出來。
墨菲堡遺孀聯誼會。
瑪蒂最靠近洞口，人靠在山洞邊，凱莉看了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瑪蒂朝下喊道：「嘿，伊萊娜，跟戴恩說聲嗨！」
「哈囉，戴恩！」遠處傳來叫聲。
「我們把她留在下面。她是孕婦。」戴恩做出略帶疑惑的手勢，於是瑪蒂補上後面那句解釋她再度往外大叫：「戴恩說嗨！」
「我敢說，你不曾單獨和六個女人待在一個小山洞，」有人說。
「希望你沒有幽閉恐懼症，」另一個人接著說。
凱莉心想，他的臉色確實有點發青，但不是因為幽閉恐懼症。他過來清靜獨處，卻從天而降一群嘰嘰喳喳的女人。不過誰會在一個明媚溫暖的星期六，到公園尋找清靜？
如果考慮到這裡有幾百萬英畝的公有荒野地，她承認很多人會那樣做。但特納瀑布並非與世隔絕的荒野，大家都可以開車進來；這個山洞肯定也不夠偏僻，連她都到得了。
她暗自歡喜，內心深處陡然升起一股興奮得意。誰想得到她能辦到？也許今年秋天她可以在土爾沙博覽會綁上高空彈跳的繩索，將她彈上平流層。但首先，她得從這裡下去。
想到這裡，她的胃一陣哆嗦。
聊了幾分鐘，又拍了些照片，她的朋友開始按照上來的次序離開。每少一個人，凱莉和戴恩的距離就拉開一點，直到終於輪到她。她深吸一口氣……然後站在原地動彈不得。傾身往前就能看到地面，但她絕不會睜開眼睛那樣做。以她的運氣來看，她可能頭暈目眩後就一頭栽下去。
「倒退著出去，就不會那麼可怕了。」儘管跟其他人簡短交談過，戴恩的聲音依然粗啞生硬。「注意力放在手腳上頭，也別忘了呼吸。」
「說得容易。」她的聲音尖細顫抖。「你以前靠從飛機上往外跳吃飯。」
「對。這麼說吧，難的地方不在於跳，而是著陸後可能會讓妳掉進天大麻煩之中。」
她跪趴在地上，迅速對他一笑，倒退著快速移動，直到腳下只剩空氣。在她隨時準備衝回洞穴之際，她的腳趾頭摸索著找到了突出、堅固又寬敞的岩石，跟人行道沒有多大差別，只要她不計較距離地面二十四公尺這一點。「你始終沒說自己在哪裡駐紮，」她說。
「墨菲堡。幾個小時的車程——」
「在高草鎮。」她的笑容更大了。「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也許我們會再見面。」她慢慢離開洞口，心中默念著以免視線亂飄：雙手，雙腳，呼吸。雙手，雙腳，呼吸。
（空一行）
戴恩．克拉克僵硬地走到洞穴前方。善良一點的人會主動協助凱莉下去，但他最近發現，有時客氣含蓄已是他能做出的最佳表現，而且他自己都未必能站得穩。如果她腳滑了，害他得試著抓住她，最終他說不定還得靠她拉一把。他的自尊可不願意碰上那種事。
要是復健師知道他來這個山洞靜坐，肯定會不大高興。他才到高草鎮幾天。第一天，他買了輛小卡車；第二天，他就過來這裡。車程太遠，攀爬的路也太長，但他希望這是在高草鎮做的第一件事，因為那是父親過世之前，父子倆一起做的最後一件事。這是在向父親致意。
那群女人的聲音還依稀可聞，不過他真正能分辨出來的只有笑聲。他從駐紮的小鎮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打算覓得一點清靜，結果要跟六個女人——加上此刻正在分發外套的那個孕婦，就有七個了——一同擠在山洞裡的機率有多高？
這個世界真是小。他見過的世面已經該死的多了，他早該知道的。
他往前挪了幾公分，讓雙腳懸在山洞邊緣。天哪，醫生、護士和復健師說過多少次，叫他別這樣做？多到他記不得了，所以他轉而看著凱莉下山，她的橘色上衣在一片黃褐色調的岩石和塵土間很容易辨認。如果她懼高，為何自願領頭爬上來？是為了證明她做得到嗎？
終於剩下幾公尺了，她直接跳到地面，還轉了一小圈，不過他懷疑她的朋友都沒注意到。她加入眾人，一群人似乎很自然地互相擁抱，互相祝賀彼此的成就。
他也有這樣的朋友。好吧，感情可能沒這麼外顯，但他還是有知己，即使大家分散在世界各地。不過多年以來，在伊拉克或阿富汗出了一趟又一趟的任務，很多人都陣亡了。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大概想不起所有人的臉孔和名字；其他時候，他卻知道自己永遠都忘不掉。
擺好姿勢、照了更多相片後，那些女人轉身離開瀑布。眼見小徑上空無一人，他站起來，雙手扶著石頭以防萬一。該看看右腿和現代醫學在他左腿造就的奇蹟，能否讓他不跌個四腳朝天。
他成功了。崎嶇不平的地面走起來不大舒服，儘管穿上了防護套，義肢還是會磨擦到腿的殘肢。少了大半條腿，站立、走動、攀爬時都感覺很奇怪。截肢處他時不時會有股感受，似乎能察覺到它還在，理智上卻知道不存在。那是最討厭的事，有時候也令人最難以接受。
他站著一會兒，看著瀑布落下處的水流翻騰，讓腿上的疼痛有機會漸漸消退。再過一、兩個月，週末的游泳池會擠滿了人。他一向喜歡游泳，所有醫護人員也都堅持他可以繼續游泳，他卻沒什麼把握。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愛面子，但是在公開場合穿上泳褲、脫下義肢……他還沒有準備好──他開始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準備好。
他毅然從水邊轉身，走向停車場。路不遠，大概半公里，一路上都有人行道，不過等他回到卡車旁邊時，他的腿和臀部不斷抽痛，疼痛還擴散到下背部。回家要開兩小時的車，加上還得停下來買午餐，之後他大概需要洗個熱水澡、吃顆止痛藥，但他不後悔走這一趟。
戴恩緩緩駛出公園、開上公路。到了州際公路，他轉而北上，並在第一個交流道下去戴維斯。迅速通過小鎮時，他看到幾家速食店，決定在「音速快餐」買個漢堡加薯條。開回州際公路時，他遇上紅燈，停在一家墨西哥餐廳前面，恰巧看到在山洞遇到的那七個女人坐在裡面，正高舉著瑪格麗特酒杯互相敬酒。
之前他就注意到她們大多戴著結婚戒指，卻沒有多想。她們只是朋友，都是丈夫駐紮在高草鎮的軍人妻子嗎？還是她們本身就是軍人？至少凱莉是對軍方事務略知一二，才能一眼認出他昔日所屬單位的名稱。而她、潔熙和其他人，口音都不像是奧克拉荷馬的在地人；不過他也知道，腔調不難學，也很容易忘掉。她們最可能是陪著丈夫來到高草鎮，一旦丈夫轉調至別處，她們也會跟著離開。
但丈夫不在的時候，妻子有比跟女性友人一起爬山更糟糕的娛樂方式。他有親身體驗。
沒多久他就抵達墨菲堡，在市區大街盡頭轉進營區大門。四線道寬的大門兩側豎立著砂岩拱門，上面有混凝土鏤刻大字，左邊寫著歡迎來到墨菲堡，右邊是一串位於營區裡面的組織名單，包括「戰士過渡中心」，那就是目前他隸屬的單位。將來……
他曾經為人生做好規劃：服役至少二十年後再退休，建立家庭，找個有閒暇旅行的事業第二春。他考慮過要去教歷史、當教練、開家潛水用品店，或者加入某種會在荒野中探險的旅遊業。如今他的將來一片茫然。對一個向來清楚該往哪裡走的人來說，不知道要往哪裡走、怎麼走，甚至不曉得自己是否到得了，實在令人驚慌失措。
他通過警衛室，把車開進營區，經過一座奧迪．墨菲的銅像；這個身兼牛仔與演員的戰爭英雄，是這個營區的命名由來。四線大道經過一座修剪整齊的高爾夫球場，一棟擁有奧運級泳池的社區中心，以及第一個住宅區後，他轉進一條次要道路。他目前住在一處幾個月前才開放的營房，讓他們這些在醫院耗了太多時間的人，可以在小公寓適應醫院以外的生活。戴恩自己在醫院裡待了十一個月，時間長到讓一條新生命誕生，但不足以適應全新的生活。
他一瘸一拐，痛苦地進入公寓。他把鑰匙拋在門邊的茶几上，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吞下幾片止痛藥，費力地脫下牛仔褲扔在沙發上，最後才卸下義肢。他有兩具義肢，另一具只要不近看便相當逼真，這一具則比較像是超級英雄故事中的仿生機械。他慶幸有這些義肢——他見過非軍方人士礙於造價高昂，只好將就效果差了許多的型號——但再好的義肢也比不上真腿。
他心不在焉地揉腿，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快速轉過各個頻道。今天有很多體育賽事，但他不想看──會讓他過度沈湎於從前純粹為了樂趣而踢足球、打棒球、跑步的歲月。不看愛情片，不看動物會講話的喜劇，不看熱血沸騰、激烈暴力的動作片。他選了一部講述窄軌鐵路的紀錄片，讓神思漫遊。
截肢之前，他都是怎樣度過週六下午的？有時在逃命，有時在取人性命。從直昇機往下跳，在荒涼的沙漠中巡邏，跟當地人交涉。在去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前，則是騎著摩托車，穿越義大利境內的阿爾卑斯山，或者跟朋友搭火車去威尼斯觀光，喝得酩酊大醉。到處閒蕩，和太多女人鬼混，企圖忘卻自己失敗的婚姻。
他一路回想到自己青少年時期的週末時光。做家事、跑腿打雜、寫作業，倘若教練認為有必要就額外操練，週六晚上跟雪洛約會──在她嫁給他之前，在她不再愛他之前，在她瞞著他搞外遇之前。更羞辱人的是，她偷情的對象是他單位裡的同袍們。
他已經不在乎她了。當她真的訴請離婚時，她的出軌已讓他徹底醒悟、完全不在意了，但他心中仍有一股憤愾糾結。天哪，他們從十四歲就在一起，而她甚至沒有風度說一聲「我們分手吧」。她對他說謊，背叛他；她讓他失望消沈，然後怪罪他。
她的人生卻過得很精彩。她回到德州老家，嫁給一個有錢人，那個人後來變得更有錢，住在漂亮的豪宅，生了三個漂亮的孩子。戴恩的母親定期告訴他最新消息，即使他不曾開口問。
「是你讓她走的，」跟母親安娜．梅談話時，她總是以遺憾的嘆息結束。
對，沒錯。是他搞砸了，全是他的錯。對雪洛和安娜．梅而言，所有問題都是他的錯，即便是讓他失去一條腿的土製炸彈也不例外。如果你聽雪洛和我的話，早就離開軍隊……
他的腦海隱約浮現今天遇到的那些女人：凱莉、潔熙和其他人。她們會對丈夫說謊、背叛丈夫，讓丈夫失望消沈嗎？很容易就會那樣想。軍人妻子對婚姻不忠，隨時準備與人狂歡享樂，已經成為一種刻板印象，但會演變成那樣自有其緣由。
不過在開車去公園、遠足去瀑布又爬上山洞之後，今天他會假定她們是無辜的。正常人會那樣想，而今天他覺得自己相當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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