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

序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北平

所有受邀請的人都被告知：美麗臺客情食堂就在燕大南門對面馬路往西不到一百公尺的巷子口上。

踏入十二月，燕京大學校園一派洋節氣氛，學校南門外一街之隔的海淀鎮老虎洞商街上，不少商號店鋪也都已添掛了耶誕燈飾以廣招徠。距基督堂和花旗銀行海淀分行新廈不遠處，北平市海淀鎮國民政府大樓的巨型宣傳看板，更提前換上新年標語，寫着「盛世中華，領袖英明，普天同慶迎接民國六十九年」。

「子明，今天能來的都有誰？」胡平忍不住的問。子明示意胡平在柱子後面的餐桌旁坐下，胡平點上了一根萬寶路香菸。

「胡平兄，我來數一下。」子明對長輩稱先生，不分男女，對同輩和小輩的男性朋友、同志、論敵，則皆以兄相稱，不論年事。

「人在北平、確定會來的有羅克先生、浩成先生、羅基先生、爾泰先生、遵信先生、繼繩先生、西麟先生、鼓應先生⋯⋯黃翔先生昨天從貴陽來陳冠中小說

建豐二年了⋯⋯還有正天兄、一陽兄、希哲兄、曦光兄、立文兄、志傑兄、劉迪兄、志雄兄、軍濤兄、盛平兄、利川兄、張煒兄、百揆兄、觀濤兄、炳章兄、振開兄、郿英兄、邁平兄、世堅兄⋯⋯有幾個企業研究所的人也會過來⋯⋯南京那邊還來了海光先生和劉青兄。敖之先生和福先兄要從上海趕來，今天應該能到。有幾個人也會帶一兩個朋友同學過來，說都是很靠得住的⋯⋯啊對，還有林昭先生、志新先生、希翔先生、月華姐、金峰、曼菱、利玲、之虹⋯⋯想想還漏了誰？好像還有幾個年輕的，名字有點忘了。三、四桌跑不掉。有公職在身的、已參政的，這次先不邀，不然人數會更多。」胡平說：「這是對的，這次的餐敍應該是民間的、黨外的。」

子明點頭，輕聲補了一句說：「京生兄的弟弟昨天出來了。」

「曉濤放出來了？」

子明再小聲的說：「是的，跟我聯絡了，我告訴了他今天的餐敍。」

子明比胡平小幾歲，兩人皆生性持穩，一時感覺凝重起來。

胡平想了想，吐了口煙說：「沒問題，曉濤他有經驗，他會看情況，如果有人盯梢⋯⋯不管它，我們要堅持過正常生活，堅持國民權利，不然就正中當局下懷了。不用擔心！」

5

一

終局的開局：今日何日子明連忙說：「沒有沒有，胡平兄你說的是，我也沒有擔心。還是小羅斯福那句話：唯一需要害怕的就是害怕本身。」

胡平說：「可不是嗎？老朋友年終聚聚，議論國是，光明正大，都是公開的，又不違憲。」

兩人都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心想擔心也沒用，說不定情治機關早就掌握他們的活動，說不定與會的人裏，就有警總的線人。子明拿出一張手寫的菜單：「胡平兄，你看，這樣可以嗎？我不太會點菜，這是請小林太太給安排的。」

這次餐敍活動選在美麗臺客情食堂，是因為燕大經濟系招了一名研究生小林，原籍臺灣省的，全家在北平陪讀，他勤儉的太太美麗就在老虎洞開了這家小飯館營生。

臺灣是閩南外島，抗戰勝利前曾經是日本人的殖民地，留下了一些工業和基本建設，光復後歸還中國。現在是一個發展程度中等、不大起眼的農業省份，國人一般對於八大菜系以外的閩南之支流的臺灣菜不熟悉也興趣不大，小林太太的臺灣館子生意很一般，樂得給包場。

再說，今年國家的經濟成長又達到預期，各大都會的好飯館不愁生意，北平作為直轄市當然也不例外，適逢歲末，有點名氣的館子都訂不上包廂，更不要說包場了。從民國三十八年中國內戰結束後到今天，三十年的和平，在美國的市場開放和軍事保護傘之下，中國連續平均每年經濟成長百分之十三，是謂「中華奇蹟」，雖然根據世界銀行估計中國今年人均收入僅兩千美元，還只是新興發展中國家的水平，但因為人口基數大，國內生產總毛額幾年前已僅次於美國，不用多久篤定是世界第一大經濟體，現在也已經是帶動東北亞和東南亞各國經濟起飛的領頭雁。今年，浙江梅花汽車、上海好來西汽車、中美合資瀋陽國光汽車等三個國貨牌子，皆首次在銷量上超過德國福斯、法國雷諾、意大利飛雅特，而僅次於美國的通用、福特、克萊斯勒，在全球中低價汽車市場出盡鋒頭，連最愛國的小日本，祖輩戰前開始辛苦經營的豐田和日產都因為不敵中國進口車的競爭，今年宣佈減產，業績較好的只有戰後成立的山葉摩托車和中日合資、在東京加工合成、低價的夏利本田。不過，國民黨一黨獨大，法理上是憲政，實質上是一黨操控的變相訓政，國家在中央層面還是專制政體。

品嘗臺灣小菜確實不是這次聚會的目的，如何結束一黨統治才是這群知名與尚未知名卻是同道的知識分子餐敍的深層理由。老總統崩逝後，少主經過三年儲君式過渡，終於在去年登基，雖說老總統的畫像還懸掛在南京新街口金陵廣場和北平天安門城樓上，建豐新政已經正式開始了。但是，這個躋7一終局的開局：今日何日身世界列強第二名的中華民國，將往何處去，眾說紛紜。少總統現在是黨政軍特、外交、經濟大權在握，信誓旦旦要勵精圖治，反貪污抓大老虎，打擊黨內及軍中拉幫結派以權謀私的人，要復興中華、建立安和樂利社會，但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是開明君主還是個新沙皇、新秦始皇，大家還是看不清楚，通信打電話又不安全，就想趁年底以餐敍為由大家碰面聊一聊。趁着人還沒有到，子明走去前台問小林太太：「美麗姐，這麼多桌飯菜，晚上忙得過來嗎？」小林太太說：「我請了幫佣，說都是熟手。放心，一定讓你們吃好！」子明往廚房那邊看了一眼說：「噢，就是那兩個陸軍頭小伙子吧！那好，你忙！我出去買一條香菸。」
走在老虎洞街上，子明暗忖道：「這次餐敍由我和胡平兄出面邀請，該來的，今天應該都會來吧？京生兄、畹町兄，可惜你們罹獄不克前來。」胡平要了一壺茶，偷空從書包裏拿出一張紙，上面有人手抄了今天上午建豐總統以黨主席身份，在國民黨十一屆四中全會上的一句講話：「確認勵行民主憲政是國家政治建設所應走的大道，必將繼續向前邁進，決不容許後退。」胡平看了又看：這話能當真嗎？

子明與胡平特意在今天召集聚會，是因為今天恰好是聯合國指定的世界人權日，中國是簽署國。胡平深深的吸了一口菸，出神看着安靜得好像時間凝止一樣的美麗臺客情食堂，突然有點激動：「今天晚上，那麼多的黨外知識菁英共聚一堂，這可是我國民主發展之重要時刻呀，歷史是會記下一筆的。」

當天， 建豐二年， 民國六十八年， 西曆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北平觀象臺氣象報告，無降水，白天最高氣溫5.5度，晚間最低氣溫零下3.5度，結冰，有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