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情手
The Duchess War
這是一場彼此挖掘秘密的棋賽，但知道的越多，兩人的心就越來越不受控制……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榮獲《浪漫時代》最佳歷曼出道作家提名
★《浪漫時代》自費出版歷曼評審獎項得主
★《紐約時報》、《今日美國》暢銷榜常客
情場宛如棋賽對弈
但結局並非只有輸贏兩種
人人都認為威海明娜‧博斯琳是個羞怯寡言的壁花，能釣到丈夫就算她鴻運當頭，她也希望大家抱持這種看法。她曾經扮演過截然不同、光鮮亮麗的角色，如今她隱姓埋名，只求能過安穩的簡樸生活，至少她始終這樣說服自己。但在民兵隊長指控她涉嫌煽動勞工組織工會後，她不得不去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
羅柏‧布萊思德身為克雷蒙公爵，權勢滔天、富賈一方。他造訪萊斯特市，名義上是為了投資，實則另懷他意，沒想到立刻被博斯琳小姐看穿真相，甚至宣稱要對他開戰。他發現她的內在與外表不符，絕非僅是平凡的恬靜閨女，要怎麼不傷害她又能達成他的目標，實在是一樁難事。
這是一場彼此挖掘秘密的棋賽，但知道的越多，兩人的心就越來越不受控制……兩片殘缺的拼圖，恰巧成為完美的圖形。誰說比賽只能有一個贏家？
試閱
葛利。對方的聲音太年輕，不可能是釀酒廠的主人老葛利先生，肯定是他的兒子。
羅柏曾經遠遠地看過小葛利一次。他身材中等，棕髮不深不淺，五官平凡，羅柏依稀能聯想到五名與他容貌相似的人。
「我倒覺得她跟德文書很相襯。」小葛利說道。「以當妻子而言，博斯琳小姐就跟那些書一樣。我想拿起她來讀時，她就會在那裡；我不想讀時，她會耐心地留在原處等待，一步也不動。艾默斯，她會是個令我舒適自在的妻子，何況我母親喜歡她。」
羅柏沒有見過叫做艾默斯的人。這位女士看來就是博斯琳小姐，他聳肩，垂眼瞥著她，看她對這段表白有何反應。
她似乎既不意外、也不吃驚準未婚夫說出這麼不浪漫的話，表情反而像是認命了。
「話說，你得和她上床，」艾默斯說。
「沒錯。但是感謝老天，我偶一為之就成。」
「她是小老鼠。我想跟所有的老鼠一樣，當她被戳的時候，就會吱吱叫。」
輕微的捶擊聲響起。
「你幹什麼？」艾默斯喊道。
「你可是在講我的準未婚妻壞話。」葛利回答。
或許這個男人沒像羅柏想的那麼糟。
葛利接著說下去。「只有我才能說戳那隻小老鼠的事。」
博斯琳小姐緊抿雙唇，仰頭彷彿要向上蒼懇求。但在書房裡看不到天空，她抬起頭時，透過窗簾的縫隙……
她迎上羅柏的視線，雙眼圓睜，但是沒有尖叫或驚喘，甚至幾乎沒有抽動。她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默默發出指責，鼻翼賁張。
羅柏只能舉起手，朝她輕輕揮了一下。
她摘下眼鏡，極為輕蔑地轉過頭，動作無比莊嚴。他看了又看，才有辦法提醒自己，其實此刻她正坐在他腳邊的裙堆裡。他站在她上方，角度相當尷尬，可以直接看進她的領口。那是她全身唯一讓他不覺得嚴肅的部位，而是柔軟——
等會兒再想吧。他訓斥自己，將目光往上挪移幾公分。因為她撇過臉，他首度注意到她左臉頰上有道模糊的疤痕，看起來像是一團糾纏的白色蜘蛛網。
「不管你的小老鼠溜去哪，都不在這裡。」艾默斯說道。「她可能去女士休息室了。我們回去找點樂子吧，反正你可以跟你媽說，在書房裡跟她聊過了。」
「沒錯，我不用提她根本沒出現。就算她在場，她也絕對不會回嘴。」葛利同意。
腳步聲漸漸遠去，房門再次發出嘎吱聲，那兩人走出房間。
他們離開之後，博斯琳小姐並未看向羅柏，連瞪他一眼都沒有。她當他不在似地起身，一拳打向堅硬的沙發後背——一次、兩次，力道大到連沙發都因此往前移動了些，顯然卯足全勁。
當她打算搥第三下時，羅柏抓住她的手腕，說道：「夠了，妳不想因為他而受傷吧？不值得。」
她雙眼圓睜地抬頭看著他。
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認為這個女人很膽小。她全身散發著叛逆的火花，噼啪作響。在這份狂怒往上燒至他的手，並吞噬他之前，他趕緊放開她的手。他自己的怒氣已經夠多了。
「別管我，顯然我無法幫助自己。」她說道。
他幾乎跳了起來。他不確定自己期待她的聲音聽起來如何，可能是尖銳且嚴厲，符合她的外表？也或許他想像正如別人說她是小老鼠那樣，會是細碎刺耳的吱吱叫？但其實，她的聲音低沈溫暖，極為性感。那種聲音突然使他意識到，她正跪坐在他身前，頭部幾乎與他的胯下等高。
這個也等會兒再想。
「我是小老鼠，所有的老鼠在被戳時都會吱吱叫。」她又捶打沙發，再這樣下去，她的指節會瘀青的。「你也打算戳我嗎？」
「不。」感謝老天，用想的不算，否則所有男人都得永世遭受地獄之火焚身了。
「你總是躲在窗簾之後，期盼能偷聽到私人交談嗎？」
羅柏感覺自己耳尖紅了起來。「當妳聽到未婚夫過來時，總是跳到沙發後面躲藏嗎？」
「沒錯。」她挑釁地說。「你沒聽見嗎？我就像是一本放錯位置的書。總有一天，會有僕人在春季大掃除時，發現我身上佈滿灰塵。管家會這麼說：『啊，這就是威海明娜小姐死去的地方。我早就忘記有這個人了。』」
威海明娜‧博斯琳（Wilhelmina Pursling）？真可怕的名字。
她深吸口氣。「剛才聽到的這一切，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她閉上眼睛，手指按上去。「不論你是誰，請你離開。」
他將窗簾撥到一邊，繞過沙發。他離她數尺之遙，根本看不清她，只能想像她在地板上蜷成一團，氣憤得快哭出來。
「明妮。」這麼親密地叫她的名字並不得體，但他就是想試試看。
她沒有回應。
「我會給妳二十分鐘時間。」他說道。「如果到時候我在樓下沒看到妳，我會上來找妳。」
她好一會兒沒有回答，接著才說：「婚姻中最美好之處，就是它賦予我一夫一妻的權力。有一個男人打算規定我的行蹤就夠了，你不覺得嗎？」
他困惑地看著沙發，後來才瞭解，她以為他要強行將她拖出來。
羅柏擅長很多事情，不過跟女人溝通並非他的強項。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咕噥，走回沙發，越過皮革椅背望過去。「如果我關心的女人躲在沙發後面，我會希望有人花時間確定她一切安好。」
很長一段靜默之後，衣料發出窸窣聲，她抬頭看著他。她的頭髮從那古板的髮髻中散落，圈住她的臉龐，柔化了她的五官，也襯托出臉上的淺色白疤。她不漂亮，但是很……有趣，他可以整晚聽她說話都不會膩。
她困惑地看著他。「噢，你想表達善意。」她淡淡地說，彷彿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事。她輕聲一嘆，接著搖搖頭。「但是你的仁慈用錯地方了。你瞧，那個——」她朝準未婚夫消失的門口比劃。「是我所能冀盼最好的結果，我已經等待這種事好幾年了。等我做好心理準備，我就會嫁給他。」
她的聲音不帶諷意。她站起來，熟練地盤好髮髻，理順裙子，恢復整齊合宜的模樣。直到此時，她才蹲下去，一手在沙發底下摸索，找出她丟進去的騎士。她歪著頭檢視棋盤，
然後異常謹慎地將棋子放回去。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試圖理解她的話語時，她已經步出房門。
明妮走下書房通往大廳的樓梯，來到黑暗的庭院，她的脈搏依舊狂跳。有一刻，她以為他要開始審問她，但是她全身而退了。事情跟原來一樣：寂靜且無聊得令人昏昏欲睡，正是她所需要的。在這裡，她什麼都不用害怕。
當地弦樂團四重奏所演出的協奏曲水準平庸，在院子裡幾乎聽不見。夜色使得露天庭院看起來一片灰暗，不過在白天裡也無多少色彩可言，只有藍灰色石板和鑲了木邊的古老石膏牆。少許雜草曾經頑強地從鋪路石之間的縫隙竄出來，但如今已枯萎成深褐色。暮色深濃，幾乎看不到其他色彩。幾道人影站在大廳門口，手中拿著雞尾酒杯。在這裡，視覺、聽覺以及明妮翻騰的所有情緒，彷彿都消失了。
來欣賞音樂會的人群為數眾多，主廳擠滿了人，座無虛席，還有很多人站在邊緣。真奇怪，演奏得這麼差的貝多芬樂曲，居然這麼有吸引力，但觀眾真的非常多。一看到洶湧的人群，明妮便不禁打退堂鼓，胃部緊張地抽搐。她無法進入那個房間。
或許她可以裝病。事實上，她甚至不必假裝，她真的很難受。但是——
她身後的門扉打開。「博斯琳小姐，原來妳在這裡。」
明妮聞言嚇得跳起來，迅速轉身。
萊斯特市政廳是少數自中世紀時代倖存下來的古老木造建築，沒有遭受火焚或是其他災害。幾世紀以來，它被運用於各種層面，可以舉辦像今天這樣的活動、充當市長和市議員的聽證室，以及用來存放鎮上稀少的儀典用品，某個房間甚至被改裝成拘留所。庭院一側是治安官的住所，建材是磚塊而非灰泥。
由於今晚在大廳舉辦活動，她以為不會有人從市長宅邸的會客廳過來。
一個矮壯的身影步伐堅定地迅速走向她。「莉迪亞已經找了妳半個小時，我也是。」
明妮放心地吐了一口氣。喬治‧史蒂文為人正直，比她剛才逃離的那兩個莽漢好多了。他是鎮上民兵隊的隊長，也是她密友的未婚夫。
「史蒂文隊長，你好。這裡人好多，我得出來透透氣。」
「是嗎？」他朝她走來，起初只見人影，隨即靠近到她不需要戴眼鏡都能看清楚五官的距離。他留著小鬍子，鬢角鼓起，她很熟悉他的臉孔。
「妳不喜歡人群，是嗎？」他的語氣頗為關切。
「是的。」
「為什麼？」
「我就是不喜歡。」但她曾經喜歡過。她依稀記得男人們蜂擁而上，叫喚她的名字，想要跟她說話。她可不是在賣弄風騷，那時她只有八歲，而且打扮成男孩模樣，但人群散發出的能量確實曾經讓她心情雀悅。然而，如今那只會令她緊張不安。
史蒂文隊長站到她身邊。
「我也不喜歡覆盆子，它會讓我的喉嚨發癢。」明妮坦誠地說。
但他只是低頭看著她，眉心深鎖，鬍子被擠得下垂。他揉著雙眼，彷彿不確定眼前所見。
「得了吧。」明妮微笑道。「你認識我這麼多年，你知道我不喜歡人潮擁擠的場合。」
「確實如此。」他若有所思地說。「博斯琳小姐，妳知道我上週正好去曼徹斯特出差嗎？」
別做出反應。這項本能已根深柢固。明妮確定自己依舊露出輕鬆自在的笑容，雙手繼續撫順裙子，並未恐懼到動彈不得。可是她心跳猛然加速，耳邊轟轟作響。
「噢。」她聽到自己開口，聲音過於開朗，而且尖利。「我已經好久沒回老家了。你喜歡那裡嗎？」
「我覺得很奇怪。」他朝她前進一步。「我拜訪妳凱洛琳姨婆的老鄰居，原本只是打算禮貌性致意，向妳兒時的舊識報訊。不過，居然沒人記得凱洛琳的妹妹有結婚；一查之下，教區的紀錄簿裡沒有妳的出生資訊。」
「真奇怪。」明妮瞪著腳下的鵝卵石。「我不知道我的出生紀錄在哪裡登記，你得去問凱洛琳姨婆。」
「根本沒有人聽說過妳。妳在那裡被撫養長大，不是嗎？」
疾風在庭院呼嘯而過，風聲淒厲，明妮的心臟幾乎隨之鼓動。不是現在，還不行，拜託別現在崩潰。
「我從小就不喜歡人群，所以有很多人不認識小時候的我。」她聽見自己說話。
「嗯。」
「我真的年紀很小就離開曼徹斯特，幾乎不記得那裡的事了，恐怕幫不上忙。不過，凱洛琳姨婆——」
「不是妳的姨婆讓我心煩。」他緩緩地說。「妳知道，維護和平是我的職責。」
史蒂文一直是個嚴肅的傢伙。即使民兵隊去年只被召集過一次，而且是為了滅火，他還是很認真地看待自己的職責。
這下她真的是一頭霧水了。「我不懂。這和維持和平有什麼關係？」
「如今世道險惡。」他緩慢莊重地說。「一八四二年，憲章運動成員發起暴動時，我是負責鎮壓的民兵隊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如何開始的。」
「這仍然跟我無關——」
「我記得衝突引爆的前幾天，很清楚開端為何。」他冷冷地說下去。「有人跟勞工說，他們應該有權發聲，而非聽令行事，密會、流言與傳單四起。博斯琳小姐，我聽說妳是勞工衛生委員會的一員。我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
他的聲音變得極為冰冷，明妮的雙臂開始發顫。「但是我只說了——」
「我知道妳說了什麼。那時我沒有追究，以為妳只是太過天真。但是，如今我知道真相了。妳不是妳聲稱的那個人，妳在說謊。」
她的心跳加速。她瞥向左邊三公尺外的一小群人，有個女孩正一邊格格笑，一邊喝潘趣酒。如果她現在尖叫的話——
但是尖叫沒有任何好處。雖然不大可能，但是有人已經發現了實情。
「我無法確定，但感覺得到事情不對勁，妳絕對有份。」他邊說邊把一張紙推給她，幾乎戳到她的肋骨。
她反射性地接下紙張並舉高，藉由從窗戶透進的光線來讀。有一刻，她不確定這是什麼——是報紙上的文章嗎？但這張紙的觸感不像報紙。或者是她的出生證明？果真如此，可就糟了。她從提包裡拿出眼鏡。
當她總算看清楚時，幾乎要放鬆地笑出來。她說了那麼多謊，連名字都是假的，明明有這麼多可以指控她的事，他卻認為她和這個有關？史蒂文給她的是一張傳單，就是貼在工廠牆上，還有亂七八糟疊在教堂旁邊的那種。
第一行用大寫的粗黑字體寫著：勞工們。下面一行則是：組織工會，組織工會，組織工會！而且加上許多驚嘆號來強調。
「噢，不是我。」她抗議道。「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而且我真的不做這種事的。」至少她很確定，句子裡的驚嘆號不應該比文字還多。
「鎮上到處都是，一定有人策劃。」他咆哮，舉起一根手指。「妳自願替勞工衛生委員會寫傳單，讓妳有藉口造訪鎮上的印刷廠。」
「但是——」
他舉起第二根手指。「妳一開始就建議勞工加入委員會。」
「我只有說應該要詢問勞工如何取水！如果我們不問，不管做得再多，他們的健康都不會改善。這和建議他們組織工會還差得遠。」
第三根手指舉了起來。「妳的姨婆們跟討人厭的食物合作社有往來，我恰巧知道這全是出自妳的安排。」
「那是商業交易！我們把甘藍菜賣到哪裡，和這件事有何關係？」
史蒂文將三根手指指向她。「模式完全一樣。妳同情勞工，而且妳不是妳自稱的那個人。某人幫忙他們印傳單。妳以為我很笨，居然敢那樣寫。」他比著傳單下半部，那裡有個簽名，她瞇起戴著眼鏡的眼睛細看。
那不是名字，而是假名。
狄米尼米司（De minimis）。她沒學過拉丁文，但她精通法文，也懂一點義大利文。這個詞的意思大概是「小人物」。
「我不懂。」她茫然地搖頭。「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狄，米尼，米司。」他斷開每個音節，無理地扭曲她的名字唸法。「明妮小姐，妳一定認為我很笨。」（譯註：三個音節被拆解為De Mini Mis，發音恰似The Minnie Miss明妮小姐。）
這樣曲解邏輯實在太可怕，若非結論一點都不有趣，她或許會當場笑出來。
「我沒有證據，但是大家都知道妳和我的未婚妻是好友，所以我一點也不希望看到妳被公然羞辱，以叛亂罪起訴。」
「叛亂罪！」她難以置信地複述。
「所以，妳最好把我的話當成警告。如果妳繼續這麼做——」他彈彈手中的紙張。「我會找出妳的真實身分，證明妳是幕後黑手。我會毀了妳。」
「我是清白的！」她抗議，卻徒勞無功。他已經轉身離開。
手中的傳單被她捏成一團。出現這番轉折實在糟糕。儘管史蒂文是基於錯誤的假設開始追查，但他終究已經找出線索。如果他追根究柢，就會發現一切：她的過去、她的真實姓名，還有最重要的，是她的罪行——一段被深深埋藏，但是並未結束的過去。
狄米尼米司。
身敗名裂和安然倖存之間僅有一線之隔。但即使差別如此之小，她不會就此認輸。
羅柏曾經遠遠地看過小葛利一次。他身材中等，棕髮不深不淺，五官平凡，羅柏依稀能聯想到五名與他容貌相似的人。
「我倒覺得她跟德文書很相襯。」小葛利說道。「以當妻子而言，博斯琳小姐就跟那些書一樣。我想拿起她來讀時，她就會在那裡；我不想讀時，她會耐心地留在原處等待，一步也不動。艾默斯，她會是個令我舒適自在的妻子，何況我母親喜歡她。」
羅柏沒有見過叫做艾默斯的人。這位女士看來就是博斯琳小姐，他聳肩，垂眼瞥著她，看她對這段表白有何反應。
她似乎既不意外、也不吃驚準未婚夫說出這麼不浪漫的話，表情反而像是認命了。
「話說，你得和她上床，」艾默斯說。
「沒錯。但是感謝老天，我偶一為之就成。」
「她是小老鼠。我想跟所有的老鼠一樣，當她被戳的時候，就會吱吱叫。」
輕微的捶擊聲響起。
「你幹什麼？」艾默斯喊道。
「你可是在講我的準未婚妻壞話。」葛利回答。
或許這個男人沒像羅柏想的那麼糟。
葛利接著說下去。「只有我才能說戳那隻小老鼠的事。」
博斯琳小姐緊抿雙唇，仰頭彷彿要向上蒼懇求。但在書房裡看不到天空，她抬起頭時，透過窗簾的縫隙……
她迎上羅柏的視線，雙眼圓睜，但是沒有尖叫或驚喘，甚至幾乎沒有抽動。她只是惡狠狠地瞪著他，默默發出指責，鼻翼賁張。
羅柏只能舉起手，朝她輕輕揮了一下。
她摘下眼鏡，極為輕蔑地轉過頭，動作無比莊嚴。他看了又看，才有辦法提醒自己，其實此刻她正坐在他腳邊的裙堆裡。他站在她上方，角度相當尷尬，可以直接看進她的領口。那是她全身唯一讓他不覺得嚴肅的部位，而是柔軟——
等會兒再想吧。他訓斥自己，將目光往上挪移幾公分。因為她撇過臉，他首度注意到她左臉頰上有道模糊的疤痕，看起來像是一團糾纏的白色蜘蛛網。
「不管你的小老鼠溜去哪，都不在這裡。」艾默斯說道。「她可能去女士休息室了。我們回去找點樂子吧，反正你可以跟你媽說，在書房裡跟她聊過了。」
「沒錯，我不用提她根本沒出現。就算她在場，她也絕對不會回嘴。」葛利同意。
腳步聲漸漸遠去，房門再次發出嘎吱聲，那兩人走出房間。
他們離開之後，博斯琳小姐並未看向羅柏，連瞪他一眼都沒有。她當他不在似地起身，一拳打向堅硬的沙發後背——一次、兩次，力道大到連沙發都因此往前移動了些，顯然卯足全勁。
當她打算搥第三下時，羅柏抓住她的手腕，說道：「夠了，妳不想因為他而受傷吧？不值得。」
她雙眼圓睜地抬頭看著他。
真不知道怎麼會有人認為這個女人很膽小。她全身散發著叛逆的火花，噼啪作響。在這份狂怒往上燒至他的手，並吞噬他之前，他趕緊放開她的手。他自己的怒氣已經夠多了。
「別管我，顯然我無法幫助自己。」她說道。
他幾乎跳了起來。他不確定自己期待她的聲音聽起來如何，可能是尖銳且嚴厲，符合她的外表？也或許他想像正如別人說她是小老鼠那樣，會是細碎刺耳的吱吱叫？但其實，她的聲音低沈溫暖，極為性感。那種聲音突然使他意識到，她正跪坐在他身前，頭部幾乎與他的胯下等高。
這個也等會兒再想。
「我是小老鼠，所有的老鼠在被戳時都會吱吱叫。」她又捶打沙發，再這樣下去，她的指節會瘀青的。「你也打算戳我嗎？」
「不。」感謝老天，用想的不算，否則所有男人都得永世遭受地獄之火焚身了。
「你總是躲在窗簾之後，期盼能偷聽到私人交談嗎？」
羅柏感覺自己耳尖紅了起來。「當妳聽到未婚夫過來時，總是跳到沙發後面躲藏嗎？」
「沒錯。」她挑釁地說。「你沒聽見嗎？我就像是一本放錯位置的書。總有一天，會有僕人在春季大掃除時，發現我身上佈滿灰塵。管家會這麼說：『啊，這就是威海明娜小姐死去的地方。我早就忘記有這個人了。』」
威海明娜‧博斯琳（Wilhelmina Pursling）？真可怕的名字。
她深吸口氣。「剛才聽到的這一切，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她閉上眼睛，手指按上去。「不論你是誰，請你離開。」
他將窗簾撥到一邊，繞過沙發。他離她數尺之遙，根本看不清她，只能想像她在地板上蜷成一團，氣憤得快哭出來。
「明妮。」這麼親密地叫她的名字並不得體，但他就是想試試看。
她沒有回應。
「我會給妳二十分鐘時間。」他說道。「如果到時候我在樓下沒看到妳，我會上來找妳。」
她好一會兒沒有回答，接著才說：「婚姻中最美好之處，就是它賦予我一夫一妻的權力。有一個男人打算規定我的行蹤就夠了，你不覺得嗎？」
他困惑地看著沙發，後來才瞭解，她以為他要強行將她拖出來。
羅柏擅長很多事情，不過跟女人溝通並非他的強項。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他咕噥，走回沙發，越過皮革椅背望過去。「如果我關心的女人躲在沙發後面，我會希望有人花時間確定她一切安好。」
很長一段靜默之後，衣料發出窸窣聲，她抬頭看著他。她的頭髮從那古板的髮髻中散落，圈住她的臉龐，柔化了她的五官，也襯托出臉上的淺色白疤。她不漂亮，但是很……有趣，他可以整晚聽她說話都不會膩。
她困惑地看著他。「噢，你想表達善意。」她淡淡地說，彷彿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事。她輕聲一嘆，接著搖搖頭。「但是你的仁慈用錯地方了。你瞧，那個——」她朝準未婚夫消失的門口比劃。「是我所能冀盼最好的結果，我已經等待這種事好幾年了。等我做好心理準備，我就會嫁給他。」
她的聲音不帶諷意。她站起來，熟練地盤好髮髻，理順裙子，恢復整齊合宜的模樣。直到此時，她才蹲下去，一手在沙發底下摸索，找出她丟進去的騎士。她歪著頭檢視棋盤，
然後異常謹慎地將棋子放回去。
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試圖理解她的話語時，她已經步出房門。
明妮走下書房通往大廳的樓梯，來到黑暗的庭院，她的脈搏依舊狂跳。有一刻，她以為他要開始審問她，但是她全身而退了。事情跟原來一樣：寂靜且無聊得令人昏昏欲睡，正是她所需要的。在這裡，她什麼都不用害怕。
當地弦樂團四重奏所演出的協奏曲水準平庸，在院子裡幾乎聽不見。夜色使得露天庭院看起來一片灰暗，不過在白天裡也無多少色彩可言，只有藍灰色石板和鑲了木邊的古老石膏牆。少許雜草曾經頑強地從鋪路石之間的縫隙竄出來，但如今已枯萎成深褐色。暮色深濃，幾乎看不到其他色彩。幾道人影站在大廳門口，手中拿著雞尾酒杯。在這裡，視覺、聽覺以及明妮翻騰的所有情緒，彷彿都消失了。
來欣賞音樂會的人群為數眾多，主廳擠滿了人，座無虛席，還有很多人站在邊緣。真奇怪，演奏得這麼差的貝多芬樂曲，居然這麼有吸引力，但觀眾真的非常多。一看到洶湧的人群，明妮便不禁打退堂鼓，胃部緊張地抽搐。她無法進入那個房間。
或許她可以裝病。事實上，她甚至不必假裝，她真的很難受。但是——
她身後的門扉打開。「博斯琳小姐，原來妳在這裡。」
明妮聞言嚇得跳起來，迅速轉身。
萊斯特市政廳是少數自中世紀時代倖存下來的古老木造建築，沒有遭受火焚或是其他災害。幾世紀以來，它被運用於各種層面，可以舉辦像今天這樣的活動、充當市長和市議員的聽證室，以及用來存放鎮上稀少的儀典用品，某個房間甚至被改裝成拘留所。庭院一側是治安官的住所，建材是磚塊而非灰泥。
由於今晚在大廳舉辦活動，她以為不會有人從市長宅邸的會客廳過來。
一個矮壯的身影步伐堅定地迅速走向她。「莉迪亞已經找了妳半個小時，我也是。」
明妮放心地吐了一口氣。喬治‧史蒂文為人正直，比她剛才逃離的那兩個莽漢好多了。他是鎮上民兵隊的隊長，也是她密友的未婚夫。
「史蒂文隊長，你好。這裡人好多，我得出來透透氣。」
「是嗎？」他朝她走來，起初只見人影，隨即靠近到她不需要戴眼鏡都能看清楚五官的距離。他留著小鬍子，鬢角鼓起，她很熟悉他的臉孔。
「妳不喜歡人群，是嗎？」他的語氣頗為關切。
「是的。」
「為什麼？」
「我就是不喜歡。」但她曾經喜歡過。她依稀記得男人們蜂擁而上，叫喚她的名字，想要跟她說話。她可不是在賣弄風騷，那時她只有八歲，而且打扮成男孩模樣，但人群散發出的能量確實曾經讓她心情雀悅。然而，如今那只會令她緊張不安。
史蒂文隊長站到她身邊。
「我也不喜歡覆盆子，它會讓我的喉嚨發癢。」明妮坦誠地說。
但他只是低頭看著她，眉心深鎖，鬍子被擠得下垂。他揉著雙眼，彷彿不確定眼前所見。
「得了吧。」明妮微笑道。「你認識我這麼多年，你知道我不喜歡人潮擁擠的場合。」
「確實如此。」他若有所思地說。「博斯琳小姐，妳知道我上週正好去曼徹斯特出差嗎？」
別做出反應。這項本能已根深柢固。明妮確定自己依舊露出輕鬆自在的笑容，雙手繼續撫順裙子，並未恐懼到動彈不得。可是她心跳猛然加速，耳邊轟轟作響。
「噢。」她聽到自己開口，聲音過於開朗，而且尖利。「我已經好久沒回老家了。你喜歡那裡嗎？」
「我覺得很奇怪。」他朝她前進一步。「我拜訪妳凱洛琳姨婆的老鄰居，原本只是打算禮貌性致意，向妳兒時的舊識報訊。不過，居然沒人記得凱洛琳的妹妹有結婚；一查之下，教區的紀錄簿裡沒有妳的出生資訊。」
「真奇怪。」明妮瞪著腳下的鵝卵石。「我不知道我的出生紀錄在哪裡登記，你得去問凱洛琳姨婆。」
「根本沒有人聽說過妳。妳在那裡被撫養長大，不是嗎？」
疾風在庭院呼嘯而過，風聲淒厲，明妮的心臟幾乎隨之鼓動。不是現在，還不行，拜託別現在崩潰。
「我從小就不喜歡人群，所以有很多人不認識小時候的我。」她聽見自己說話。
「嗯。」
「我真的年紀很小就離開曼徹斯特，幾乎不記得那裡的事了，恐怕幫不上忙。不過，凱洛琳姨婆——」
「不是妳的姨婆讓我心煩。」他緩緩地說。「妳知道，維護和平是我的職責。」
史蒂文一直是個嚴肅的傢伙。即使民兵隊去年只被召集過一次，而且是為了滅火，他還是很認真地看待自己的職責。
這下她真的是一頭霧水了。「我不懂。這和維持和平有什麼關係？」
「如今世道險惡。」他緩慢莊重地說。「一八四二年，憲章運動成員發起暴動時，我是負責鎮壓的民兵隊員。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是如何開始的。」
「這仍然跟我無關——」
「我記得衝突引爆的前幾天，很清楚開端為何。」他冷冷地說下去。「有人跟勞工說，他們應該有權發聲，而非聽令行事，密會、流言與傳單四起。博斯琳小姐，我聽說妳是勞工衛生委員會的一員。我不喜歡這樣，一點也不。」
他的聲音變得極為冰冷，明妮的雙臂開始發顫。「但是我只說了——」
「我知道妳說了什麼。那時我沒有追究，以為妳只是太過天真。但是，如今我知道真相了。妳不是妳聲稱的那個人，妳在說謊。」
她的心跳加速。她瞥向左邊三公尺外的一小群人，有個女孩正一邊格格笑，一邊喝潘趣酒。如果她現在尖叫的話——
但是尖叫沒有任何好處。雖然不大可能，但是有人已經發現了實情。
「我無法確定，但感覺得到事情不對勁，妳絕對有份。」他邊說邊把一張紙推給她，幾乎戳到她的肋骨。
她反射性地接下紙張並舉高，藉由從窗戶透進的光線來讀。有一刻，她不確定這是什麼——是報紙上的文章嗎？但這張紙的觸感不像報紙。或者是她的出生證明？果真如此，可就糟了。她從提包裡拿出眼鏡。
當她總算看清楚時，幾乎要放鬆地笑出來。她說了那麼多謊，連名字都是假的，明明有這麼多可以指控她的事，他卻認為她和這個有關？史蒂文給她的是一張傳單，就是貼在工廠牆上，還有亂七八糟疊在教堂旁邊的那種。
第一行用大寫的粗黑字體寫著：勞工們。下面一行則是：組織工會，組織工會，組織工會！而且加上許多驚嘆號來強調。
「噢，不是我。」她抗議道。「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而且我真的不做這種事的。」至少她很確定，句子裡的驚嘆號不應該比文字還多。
「鎮上到處都是，一定有人策劃。」他咆哮，舉起一根手指。「妳自願替勞工衛生委員會寫傳單，讓妳有藉口造訪鎮上的印刷廠。」
「但是——」
他舉起第二根手指。「妳一開始就建議勞工加入委員會。」
「我只有說應該要詢問勞工如何取水！如果我們不問，不管做得再多，他們的健康都不會改善。這和建議他們組織工會還差得遠。」
第三根手指舉了起來。「妳的姨婆們跟討人厭的食物合作社有往來，我恰巧知道這全是出自妳的安排。」
「那是商業交易！我們把甘藍菜賣到哪裡，和這件事有何關係？」
史蒂文將三根手指指向她。「模式完全一樣。妳同情勞工，而且妳不是妳自稱的那個人。某人幫忙他們印傳單。妳以為我很笨，居然敢那樣寫。」他比著傳單下半部，那裡有個簽名，她瞇起戴著眼鏡的眼睛細看。
那不是名字，而是假名。
狄米尼米司（De minimis）。她沒學過拉丁文，但她精通法文，也懂一點義大利文。這個詞的意思大概是「小人物」。
「我不懂。」她茫然地搖頭。「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狄，米尼，米司。」他斷開每個音節，無理地扭曲她的名字唸法。「明妮小姐，妳一定認為我很笨。」（譯註：三個音節被拆解為De Mini Mis，發音恰似The Minnie Miss明妮小姐。）
這樣曲解邏輯實在太可怕，若非結論一點都不有趣，她或許會當場笑出來。
「我沒有證據，但是大家都知道妳和我的未婚妻是好友，所以我一點也不希望看到妳被公然羞辱，以叛亂罪起訴。」
「叛亂罪！」她難以置信地複述。
「所以，妳最好把我的話當成警告。如果妳繼續這麼做——」他彈彈手中的紙張。「我會找出妳的真實身分，證明妳是幕後黑手。我會毀了妳。」
「我是清白的！」她抗議，卻徒勞無功。他已經轉身離開。
手中的傳單被她捏成一團。出現這番轉折實在糟糕。儘管史蒂文是基於錯誤的假設開始追查，但他終究已經找出線索。如果他追根究柢，就會發現一切：她的過去、她的真實姓名，還有最重要的，是她的罪行——一段被深深埋藏，但是並未結束的過去。
狄米尼米司。
身敗名裂和安然倖存之間僅有一線之隔。但即使差別如此之小，她不會就此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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