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凡彩句 宮部美幸現代俳句小說集

呼喚枯萎向日葵，有那廝回首

敦子連路線圖也沒看，直接跳上駛來的公車。從這個就在職業介紹所旁，向來只是路過的公車站，搭乘車身側面有二條紅線的公車。這班公車採用她不熟悉的上車取券下車付款的方式，前方的車資告示牌上羅列著從二百圓至一千八百圓的數字。

九月的第一個星期五，下午二點剛過。雲層雖多，縫隙之間照下的陽光卻熾烈如炎夏。等紅燈的十字路口有個加油站，柴油、普通汽油、高級汽油的今日價格表下方，可以看見也顯示著現在的氣溫。三十三．二度。

車上很空。零星散坐著乘客。她在最後一排的左邊坐下把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車身的震動令腦袋搖晃。冷氣很強，身上的汗都收了，甚至立刻感到有點冷。

敦子是在二月中旬辭去工作。收下花束，被大家的笑容和掌聲歡送的那天下著冰雹。一走出公司，冰雨打在包裹玫瑰和滿天星花束的透明玻璃紙上發出細微聲響。撐傘送她到計程車招呼站的同事笑著說，六月新娘固然好卻是梅雨時節所以婚禮那天說不定也會下雨，可別選在戶外花園辦婚禮喔。

嗯，這點我考慮到了。敦子當時如此回答，自己也笑了。之後過了一個月，未婚夫來訪，看著敦子的眼睛，說要取消婚約。

車內播放的廣播是女聲。和敦子每天早上看NHK氣象預報單元出現的氣象預報員的聲音很像。像得甚至令人懷疑是不是那個預報員兼差錄製公車廣播。氣象預報員應該不是NHK的職員，所以就算另有兼差副業也不成問題。或者那本來就不是副業？二者都是可以賺錢的正職？

乘客雖少，公車卻一站也沒漏掉，逐站停車開關車門。有時有人下車，也有時有人上車。在狹小的市區道路和對向車道的公車錯身而過時，司機會舉起戴著白手套的手互相打招呼。敦子雙手的食指長，雖然立刻選妥婚紗，唯獨白手套始終找不到完全合適的。公車司機是否也會為那種事情困擾？世間各種「職業需要戴白手套」的人們，是否會為那種事情困擾？

她和未婚夫交往了三年。敦子是在交往屆滿二年時感到，自己一定會和這個人結婚。加班結束打電話給對方，他說正好當天也出差回來剛抵達車站，因此相約一起共進遲來的晚餐。他們常去的餐廳內，有個時尚的小酒吧。

敦子到得較晚，可以看見玻璃窗內他坐在吧台高腳凳的身影。面對雪利酒杯，神情非常嚴肅，雙腳併攏放在高腳凳的腳架上。看起來就像小學男生拼命裝大人坐在高高的高腳凳上。然後敦子察覺自己並不知道此人真的是個小學男生時的往事，在今後的人生中這個人的事情她全部都想知道。

之後沒過多久對方就開口求婚她也答應了。他也說出那晚在吧台的高腳凳上，其實正在考慮要和敦子結婚。所以神情才那麼嚴肅啊。不是的，我是在想萬一被妳拒絕該怎麼辦。

雙方的老家都很遠，所以先去拜會彼此的父母稟告婚事，慌慌張張地開始籌備婚禮。認真討論婚後的生活規劃。彼此意見達成一致，都希望早點生孩子，最好生二個，自然也就縮小了選擇範圍。未婚夫的工作繁重也會調職，但是福利很好。敦子沒有當女強人的志願，薪資也不高，工作也不需要特別的技能。和他從公司得到的各種津貼補助相比，敦子找不出理由繼續待在目前的公司，因此決定離職回歸家庭。他們還說好了等二人的生活安定下來她就去找兼職，工作到懷孕生產為止。

明明應該是見過多次的公車，敦子卻從未正眼看過標示。剛才上車時也沒確認。這輛公車是開往何處？從市區道路上了國道，前方出現高速公路入口的指標。如果付一千八百圓的車資，這輛路線公車不知能帶她去多遠的地方。會把敦子帶到不回來也已無所謂的地方嗎？

未婚夫的老家在南方的觀光區，父母開了一家使用當地食材的餐館。他是家中次子，哥哥嫂嫂在餐館幫忙。父母對於大學畢業去東京進入知名企業上班的次子頗感驕傲，做出一桌有專業技術掛保證的家常菜招待敦子。兄嫂也從一開始就態度殷勤，還告訴她很多未婚夫小時候的故事。

拜見敦子父母之行也很順利。雙方碰面時，父母比他還緊張。敦子的父親似乎立刻就對他很滿意，頻頻勸酒，結果父親自己反而先醉倒。敦子是獨生女，母親含著淚光說，婚事確定雖然開心但還是有點不捨。

國道上的公車站牌間距變長了。車上乘客除了敦子只有另外三人，其中二人在「縣立青葉球場西門前」這一站下車。公車再次起動，球場的看台清晰可見。觀眾席上有三三兩兩的觀眾。場內似乎正在比賽。

她突然很想在下一站下車往回走，去那個棒球場看比賽。她想在觀眾席最高處坐下，放眼眺望寬闊的球場。但是距離下一站的距離很遠，望著被強烈陽光照耀的柏油路面人行道，她實在懶得走回去。結果，即使下一站接近敦子也沒有按下車鈴。

下下一站是在有特快車停靠的大車站旁，五、六名乘客上車。之前一直同車的乘客下車了。那是個穿著鮮豔天藍色襯衫的男性，下車時一度轉頭望向這邊，原來是個鬍子花白小腹微突的大叔。身材很像之前的上司。

上司夫妻本來預定在婚宴作為敦子這邊的來賓出席並且上台致詞。和未婚夫拿著喜帖去上司家拜訪時，不只是夫妻倆連他們就讀高中的女兒都熱情款待。婚約取消後敦子獨自去報告並道歉時，上司對未婚夫的行為非常氣憤，夫人很關心敦子，談話期間他們的女兒甚至哭了。

上司說敦子很難重回原來的職場，就算有可能敦子八成也會待得不自在，所以會替她向客戶及相關公司打聽就業機會。敦子只能低頭致謝。

還在上班時，這位上司嚴格說來有點莫測高深。與其說嚴厲毋寧帶點陰沉，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這不只是敦子個人的印象，同事們也是如此評價。當初邀請上司當婚宴來賓還是未婚夫提點的。他說不能把入職以來一直照顧她的上司排除在外。

那麼細心周到會做人的他，卻在一邊與敦子論及婚嫁的同時也和公司同期的女同事交往，當他說出對方已懷孕所以必須與敦子解除婚約和女同事結婚時，態度相當大義凜然。那種神情，就像是要克服什麼天大困難的男人。敦子覺得好像在哪見過這種表情，卻怎麼想都想不起來。

後來她看自己的書架，這才發現是來自描寫全世界第一個獨自無氧攀登珠穆朗瑪峰成功的登山家的書。那本書的卷頭，刊出登山家把釘子踢進冰壁的照片。那是未婚夫告訴敦子內容很有趣特地借給她的書。

之後是一連串的傻眼。她對未察覺未婚夫劈腿的自己感到傻眼。對那個女同事來找敦子，哭訴對他而言自己才是正牌女友而敦子是第三者的態度傻眼。對他聲稱一切都是自己的錯正因如此必須對即將出生的孩子負起責任的說詞傻眼。對未婚夫的父母只說會給她一定的金錢補償，其他事項叫她透過律師談的做法傻眼。對爸媽氣了又氣氣過頭，最後父親血壓上升病倒，母親哭泣過度引發中耳炎，打電話叫她既然已經辭職閒著沒事幹不如回家做家事的說詞傻眼。對朋友自以為了解地開導她說那是父母關心的說教傻眼。對通知賓客婚禮取消的道歉函印刷費和喜帖一樣貴傻眼。對那道歉函居然還有固定模版傻眼。原來婚事和砂糖糕點一樣易碎。

敦子沒怎麼哭。一個人發呆時當然也會掉眼淚，但淚水總是立刻就乾了。交往期間和未婚夫拍的照片，原本全部都以照片檔放進電腦保存，所以只要刪除就行了。訂婚儀式的紀念照是在飯店的攝影室拍的所以加上了氣派的封面和襯紙，是用廚房瓦斯爐燒掉的。味道很臭。

車身側面有二條紅線的公車，一路沿著國道行駛。穿過市區後，周遭景色逐漸變化。高樓和公寓消失，樹籬和木板圍牆環繞的古典大宅一一映入眼簾，田地和塑膠大棚溫室出現。敦子覺得很像出門遠足。

敦子不會暈車。遠足時就算車上隔壁座位的同學大吐特吐，她也不會跟著吐。所以經常被指派照顧同學。精神強悍的小學生，成了就算像過季的海灘夾腳拖那樣遭人拋棄也不會壞掉的成年女人。縱使和那個女同事立場顛倒，敦子也會和他分手獨自生下孩子獨自養育做個單親媽媽。她認為那是不會受人影響跟著嘔吐的生存方式。

公車在下一站停車，一人下車一人上車。那個公車站牌位於大棚溫室塑膠膜已經破破爛爛如窮酸鬼魂的乾涸田地正中央。下車的是穿西裝的男人，上車的是穿著清爽亞麻長褲套裝的女人。這片田地的某處，或許有政府某秘密機構的暗門。能在那種地方工作的話想必很有意思。就算今後必須永遠舔舐遭到背叛的心靈創傷活下去，起碼工作時應該能夠愉快度過吧。

之後又過了二站，乘客只剩下敦子一人。距離終點站還有三站。敦子沒有按下車鈴，公車站牌也沒有等公車的人，公車一一略過公車站牌經過。和NHK氣象預報員的聲音一模一樣的女聲廣播平淡地繼續。到目前為止已經一次又一次重複「下車時請按鈴」、「車門無法開關請退後站立」。如果不是錄音，這份工作會很煩。以前的車掌真辛苦。想必遠比在田地中央的政府秘密機構通勤上班更辛苦。

抵達終點站的廣播終於響起。終點站是「休憩之丘市民公園入口」。彷彿和「丘」這個字眼卯上了，公車的引擎咆哮著開始爬坡。但是坡度其實沒有陡峭到需要咆哮。「丘」都這麼卯足全力了，萬一是「山」怎麼辦？小學遠足時把敦子這些學童載到山上的巴士是用什麼聲音咆哮的？總是忙著照顧暈車同學的敦子已經不復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