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上奇譚2：丼飯

第二話 丼飯

「我外婆以前常說，餐飲店雖是好工作，反之因為牽涉到人類的三大慾望所以也是有點不幸的行業。這句話奇妙地縈繞在我心中，不時重現。每每想起的不只是外婆的背影和圍裙打的結以及整齊排列的平底鍋，還有外婆那種晦暗的表情。
外婆經營的台灣料理店生意興隆總是人聲鼎沸。她說抱著『熱熱鬧鬧就好』的心態順勢而為，鼎沸的人氣和自己合為一體時是很好。但是同樣的東西即使一做再做，還是永遠覺得這行很深奧，無法真正滿足。味道搞定了會自豪地歡呼。可是偶爾狀況不佳對烹調精疲力盡時，這種工作上最好的一面，就會突然間全部變成地獄般一再重複的惡夢。只覺得那些爭相上門尋求食物、在午餐時間大排長龍的客人簡直像餓死鬼投胎。人們的臉孔全部對著她，與其說被期待更像被指責，人們的視線就像會刺人似的很恐怖。不過，這可能也是因為我外婆太像個手藝人並不適合做服務業吧。」
守墓哥輕描淡寫地流暢說出那麼可怕、卻又很能夠理解的話。
就像吃麵線，咕溜咕溜的。
正好在思考進食是什麼的我，暗自驚心地聽他說。
而且在心裡忍不住嗆他：「『外婆以前說過』？你是假面騎士KABUTO嗎？」這才想起，守墓哥長得還真有點像飾演假面騎士的水?斐呂。所以這句台詞才特別適合嗎？我在完全離題的地方自己默默心領神會。
??然後，是關於餓死鬼。
我非常清楚自己也有變成那樣的時候，所以聽了他的敘述有點難為情。肚子餓的時候，碰上店內客滿，每次店員端出盤子時只想撲上去狼吞虎嚥。身為前業餘拳擊手（在拳擊館運動完回家時尤其如此），我只會往好處想，以為赤裸裸的食慾才是對餐館和食物的美德。
但此刻我頭一次發現，整天都得面對那種情形的餐館廚師，想必會覺得絡繹不絕的客人就像要吃掉自己的喪屍吧。看來我也沒資格嘲笑這附近的流浪殭屍。
「但是守墓哥的外婆從中找到了平衡點吧？能夠一直主張『烹調美食，讓大家滿面笑容地享用就是生存意義』想必相當不易。像兒玉叔那樣全心投注在製作冰淇淋具有匠人氣質的人，想法或許就這麼簡單。」
我問。
「兒玉先生他們的感受，恐怕也沒有那麼單純喔，他們只是沒有像我外婆這樣誠實地有話直說，如果想找那份工作的辛苦之處應該很容易。可是如果想太多，會影響做出來的冰淇淋，所以他們把焦點放在那邊，只關注自己喜歡的東西，日積月累下來，漸漸身體不用多想也會自己行動了吧？至少我外婆是這麼說的。她說身體憑著本能烹調料理時煩惱就會消失，沒有什麼煩惱是不會消失的。就連直到剛才還覺得大熱天待在冷氣不冷的廚房煮菜很討厭，都會開始覺得自己做的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好事，她說這是心隨身動。兒玉先生他們多年來想必也是這樣過日子喔。
而且，最重要的，據說是在狀況欠佳時保持最低限度的味道和工作效率，有耐心地熬到狀況好轉為止，在覺得最低潮的時光中，去找到混雜著閃閃發亮如金沙、含有黃鐵礦那種虹彩光芒的東西。
只要能夠發現那個，據說就能重新愛上平底鍋和客人，也能抬得起頭了。
當外婆在店裡的狀態重新走上正軌時，動作行雲流水就像完全沒有用蠻力的武林高手，是真心喜歡給人吃東西。我小的時候，也因此比現在胖很多。」
「啊？守墓哥你以前很胖？想想蠻好笑的。」
我笑了。守墓哥也笑咪咪。
好朋友過去的模樣變得越來越清晰，就像拼圖有進展一樣開心。
我繼續說，
「世上最困難的，就是坦率地活著。要成為劍術高手真的很難。」
守墓哥回答，
「待客用的笑容已經黏在我外婆的臉上，甚至到了一見人就會立刻反射性露出笑容的地步，或許算不上在人生中保持坦率。我想以前大概就是那樣的時代吧。那是餐飲店的外食黎明期，是社會上新出現的買賣，擁有國內看不到的稀奇料理的技術。
被外婆每天那樣深沈內省的態度和思想守護，我媽雖然也從事同樣的工作，卻一輩子都能天真無邪。
她說喜歡烹調可口的食物，看著客人開心地等著吃。想必在外婆的保護下比較能夠保持精神平衡。
但我媽做的菜終究一輩子都無法超越外婆的烹飪風味，而且我媽在人格上也沒有外婆那種深不可測的底蘊。外婆的苦惱與歡喜，藉由她不肯妥協地與自我戰鬥，自動被加深了。
在外婆那個年代，人們真的很飢渴，只想不斷把新奇的東西吞下肚??我想烹調者承受的重量想必也和現在不同。」
對話中我忽然想到就隨口說出的話，為何他竟能完美地理解我的意思？為什麼此刻能夠形成對話的拉力賽？我屢屢感到不可思議。我們的交談總是如此。對話中斷也不會有絲毫不安，我們只是再次無言地沉入各自的思考中。過了一會又針對同一個主題隨性地發言也照樣能夠溝通。真的是難能可貴的朋友。我愛守墓哥。一天比一天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