乩身II 5：陰間海港裡的千足怪

楔子

「你長得黑漆漆的，以後叫你黑皮好了。」

家瑋蹲在自家公寓頂樓的雜物堆前，摸著伏在他腳前舔他腳趾的小黑狗腦袋，心裡有些感動。

數天前，他在放學途中遇見了瑟縮在角落的黑皮，國小三年級的他謹記著老師說過的話——別亂摸、亂抱路邊的幼犬，因為出外覓食的狗媽媽，回來聞到幼犬沾上了人類氣味，可能就不要孩子了。

但一連過了兩天，狗媽媽依舊沒有回來，眼見黑皮虛弱得連眼睛也睜不開了，家瑋這才將黑皮藏進書包帶回家。

他將黑皮藏在樓頂。

樓頂鐵皮棚下堆滿雜物，家瑋在雜物堆深處整理出一塊小空間，當作黑皮的家。他那小腦袋瓜無法考慮太遠，只是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無助的小傢伙虛弱致死卻毫無作為。

他每晚帶著剩飯上樓，與黑皮玩耍，再趁隔天上學時，上樓將黑皮的糞便裝進袋裡，帶去學校丟棄。

他看著黑皮一天天長大，心中有種說不出的雀躍和感動。

但好景不常，黑皮愈漸健康活潑，叫聲也變得宏亮，不再像剛帶回家時僅能張嘴發出氣若游絲般的嗚咽聲。

一天早上，宿醉的爸爸被黑皮的叫聲吵得循聲找上樓，將黑皮逮個正著。

爸爸揪著黑皮的尾巴，將黑皮從雜物堆中扯出，被黑皮扭頭咬了一口，氣得將黑皮砸在地上，抬腳踩斷了黑皮的脖子。

爸爸提著斷了氣的黑皮，走下樓，惡狠狠瞪著站在門口發抖的家瑋。

問這隻狗是不是家瑋偷養的？

奶奶站在家瑋身後，伸手按著家瑋肩頭，說黑皮是她養的。

爸爸指著奶奶的鼻子破口大罵，稱上次向她要錢說沒有，現在卻有錢養臭狗，足足罵到上下樓鄰居開門關切，爸爸這才將黑皮的屍身砸在奶奶面前，然後自顧自地回房睡覺。

奶奶要家瑋洗把臉去上學，自己默默收拾黑皮的屍身。

家瑋淚流滿面地洗著臉、淚流滿面地揹著書包、淚流滿面地上學。

他放學返家、放下書包，一如往常地去奶奶的麵攤幫忙洗碗打雜，一見奶奶，眼淚又滴答落下。

奶奶對家瑋說，她將黑皮葬在後山，要家瑋以後別再帶小東西回家了——畢竟家瑋爸爸連自己的母親和兒子，都當成狗般動輒打罵，怎麼可能善待其他動物呢。

家瑋點點頭，說知道了。

壹

這條曲折狹長的防火巷，即便在正午時分，也因兩側老舊公寓那交錯林立的遮雨棚擋住了陽光，顯得陰森晦暗，此時接近黃昏，防火巷裡暗得如同夜晚。

家瑋盯著腳下那隻黑黝黝的怪東西，一時不知該拿牠如何是好。

即便是在電視裡，他也沒見過這種動物。與其說是動物，不如說是怪物——這小傢伙體型接近初生幼犬，頭是狗頭，頸下卻生著貌如猿猴般的軀幹和細小手腳，屁股還拖著一條細長尾巴。

小怪物瞪著兩枚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家瑋，一雙生著黑毛的細瘦小手扒著家瑋的鞋子，像是在求救或乞食。

家瑋與小怪物對望了一陣，緩緩蹲下，從口袋取出他吃剩的半包零食，捏出一枚，往小怪物嘴巴遞去。

小怪物張嘴咬下，嚼得喀啦嘎啦，兩隻眼睛閃閃發亮，盯著家瑋手中半包零食，口水不停滴流。

家瑋將剩餘的零食全倒出來，小怪物立時撲上大快朵頤，身後那猴尾巴竟像狗尾巴般甩動起來。

家瑋覺得這小怪物模樣古怪，但若只看那顆狗腦袋，倒和黑皮有幾分相似——這令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小怪物的腦袋。

但他在手指觸著小怪物腦袋的前一刻，想起半年前黑皮的下場，便又縮回手，緩緩站起，轉身離去。

他走出防火巷，左繞右拐了好大一圈，來到奶奶的麵攤，和奶奶打了招呼、洗了手，便開始幫奶奶洗碗打雜，讓站了一整天的奶奶，得以暫時喘口氣。

客人較少時，家瑋便會挑個無人角落寫寫作業。

奶奶本來不願讓家瑋每天來麵攤幫忙，而是更希望他安穩地窩在家中讀書寫作業，但這時候他爸爸不是在睡覺，就是剛睡醒渾身起床氣看什麼都不順眼，家瑋待在家裡，恐怕比窩在她身邊更不「安穩」。

「阿瑋，差不多了，先回家吧。」奶奶這麼說，將一大袋鼓漲漲的小菜遞給家瑋——那是她替家瑋爸爸準備的下酒菜，其中幾樣還是她抽空向其他攤販買來的。她這小麵攤的小菜種類本就不多，要是生意稍好，其中一、兩樣賣完了，家瑋爸爸會嫌下酒菜太過寒酸而大發雷霆。

家瑋接過小菜，向奶奶道別，轉身回家。

從這小麵攤到他家，差不多五分鐘路程。

但家瑋總是花費十幾分鐘才到家，因為他繞遠路。

因為他想避開阿牛。

阿牛是他的同班同學，家裡開牛肉麵店，時常埋怨家瑋奶奶那便宜小麵攤搶了他家牛肉麵店的生意，在學校裡動輒找家瑋麻煩。

其實家瑋真正怕的不是阿牛，而是阿牛那位校內大哥基泰。

基泰大阿牛兩歲，是高年級學長，基泰的爸爸是地方角頭，如今生意越做越大，在外縣市也小有名氣，地方鄉親見到基泰爸爸，都鴻爺長鴻爺短地喊他。

鴻爺喜歡阿牛家的牛肉麵，三不五時就帶著家人、兄弟捧場，阿牛爸爸總是派阿牛畢恭畢敬地奉上免費小菜和冷飲，給足了鴻爺面子，因此基泰在學校裡也特別關照阿牛。

阿牛平時放學後，會坐在麵店角落寫功課，他身子圓胖，一雙小眼睛卻精得像隻老鼠。若阿牛發現家瑋路過門外，便會悄悄跟上去揪他頭髮，或是大力搧他一巴掌，又或是故意將他準備帶回家的小菜弄掉在地上，然後心滿意足地返回店裡。

這便是家瑋繞遠路回家的原因。

也是家瑋對鄰近老舊公寓群裡，那錯綜複雜的防火巷弄瞭如指掌的原因。

家瑋在防火巷裡繞轉了半晌，在一處岔路前停下腳步，似在猶豫著什麼。

岔路左右都能通往他家，但左邊那條路，是他今日來時的路。

家瑋忍不住想起那隻長得和黑皮有點相似的小怪物，此時怎麼樣了？

小怪物肚子餓了嗎？

小怪物會孤單嗎？

小怪物為什麼獨自在黑漆漆的防火巷裡，是因為媽媽不要小怪物了？

那不就和他一樣嗎？

家瑋搖搖頭，不一樣，他還有奶奶——這是他當初將黑皮帶回家的原因，他還有奶奶，但黑皮沒有。

家瑋想到這裡時，不知不覺已經轉入左側巷子，一步步往前，來到了今天下午見到小怪物的雜物堆前。

「哈囉……」家瑋緩緩蹲下，輕輕搖了搖手上的塑膠袋，壓低聲音說，「狗狗，你在嗎？」儘管知道小怪物不是狗，但此時除了喊他狗狗，也不知道能喊他什麼了。

小怪物緩緩探出頭，腦袋哆嗦個不停，兩隻眼睛青亮亮地望著家瑋。

家瑋來到小怪物面前蹲下，揭開塑膠袋，捏出幾塊滷味拋在小怪物面前，喃喃說：「我奶奶滷的豆干很好吃喔。」

小怪物顫抖著從陰影中走出，家瑋這才注意到小怪物的下半身慘不忍睹，屁股和雙腿上滿是齒痕，毛髮濕濡濡的，走起路來一跛一跛，彷彿不久前才從野狗口中死裡逃生。

「你受傷了……」家瑋有些緊張地望著小怪物，卻見小怪物怯怯地撿起地上的豆干塞了滿嘴，再快速縮回陰暗角落，一面嚼，一面四顧張望，像是擔心嘴裡的食物會被搶去一般。

家瑋往小怪物的藏身處拋去更多食物，只見小怪物的胃口彷如無底洞般，不論他拋去多少東西，都會立時被小怪物伸手抓起塞入口中，亂嚼一陣後嚥下肚去。

當家瑋驚覺袋裡剩餘的滷味似乎不夠爸爸下酒時，不由得緊張站起，將塑膠袋綁實，忐忑不安地轉身回家。

小怪物搖搖晃晃地走出陰暗角落，望著家瑋離去的背影老半晌，又躲回雜物堆裡。

但十餘分鐘後，家瑋又來了——今晚爸爸和朋友喝酒去了，不在家。

家瑋提著一只小急救箱，在窄巷雜物堆前喊出了小怪物。

「會有點痛，你要忍耐一下，不消毒的話，會發炎喔……」

家瑋捏著礦泉水瓶，簡單沖洗小怪物的屁股和大腿，接著拿棉花棒在小怪物臀腿傷口上抹了些碘酒，然後裹上紗布——這流程他再熟悉不過，奶奶總是這樣替他消毒，不管是在學校裡被惡霸欺負的傷，還是在家裡被爸爸打出的傷，只要經過奶奶這般消毒包紮，傷口很快就會癒合。

「結疤的時候會有點癢，但是不要亂抓，不然又會流血……」家瑋這麼說時，還下意識地搔了搔膝蓋上剛癒合不久的傷——那是上週他在學校被阿牛從背後推了一把，撲倒在地上時，摔出的傷口。

當時他只回頭望了阿牛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奶奶過去替家瑋消毒傷口並上藥時，總是告訴家瑋，別和欺負他的人計較，等將來長大，找了份好工作，欺負他的人就不會再欺負他了。

到那時候，爸爸也打不動他了。

「你長得黑漆漆的，跟黑皮有點像……以後我就叫你黑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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