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個孩子
Child 44
第１個被發現的孩子，其實，是第44個……如果你意圖伸張正義……你，就是國家的頭號敵人！
活動訊息
內容簡介
年度鉅片「失控獵殺：第44個孩子」原著小說
「異形」「神鬼戰士」大導演雷利．史考特監製
「瘋狂麥斯：憤怒道」湯姆哈迪
「黑暗騎士黎明昇起」蓋瑞歐德曼
「普羅米修斯」歐蜜瑞佩斯
三大巨星同台飆戲
2009年日本「海外推理小說」年度銷售No.１
狂銷350,000冊，擊敗「龍紋身的女孩」
這本小說太好看了，但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2008年入圍英國文學最高榮譽「曼布克獎」，引發主流文壇最耐人尋味的強烈抨擊
2009年日本「海外推理小說」年度銷售No.１
狂銷350,000冊，擊敗「龍紋身的女孩」
「異形」「神鬼戰士」大導演雷利．史考特
早在書尚未出版之前即搶先奪下電影版權
史上氣勢最驚人的新人首作，震撼全球
橫掃歐美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獎，引發主流與非主流戰爭，震撼歐美文壇
◎勇奪英國推理文學最高榮譽「鐵匕首獎」。
◎勇奪美國邦諾書店2008推理小說年度第１，擊敗「龍紋身的女孩」。
◎勇奪推理小說大獎「巴瑞獎」「史全德獎」「國際驚悚作家協會獎」「英國銀河圖書獎」。
◎入選美國亞馬遜書店2008年度最佳小說Top 100。
◎入圍全球獎金最高的「都柏林文學獎」。
◎入圍英國文學兩大最高榮譽「曼布克獎」、「科斯達獎」。
◎入圍美國「洛杉磯時報圖書獎」
席捲日本推理小說市場
◎2009年日本「海外推理小說」年度銷售No.１，狂銷350,000冊
◎2009年日本權威排行榜「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第１名。
◎2009年日本「最頂尖書店店員十五人嚴選」第１名。全日本書店店員最想賣的書。
震驚俄羅斯政府當局，成為1991年蘇聯解體以來的第一本禁書
突破中共的資訊封鎖，成為大陸民眾爭相搶購的超級暢銷書
2010年，大陸出版社突破官方媒體封鎖，出版了簡體版的《44號孩子》，掀起大陸民眾搶購熱潮，奔相走告，在中國最大讀書社群「豆瓣」網站上獲得一面倒的完美口碑，五顆星的最高評價。
第１個被發現的孩子，其實，是第44個……
如果你意圖伸張正義……你，就是國家的頭號敵人！
為了拯救更多無辜的孩子，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叛國
這個國家，沒有犯罪！
新社會是人民的天堂，犯罪是不存在的！
如果有人死於非命，那必定是意外，不是謀殺！
這一切，李奧深信不疑。
因為，那是他深愛的祖國至高的信念，革命的偉大理想。
他曾經是大戰時期的戰爭英雄，在特種部隊出生入死，戰爭結束後，國家徵召他加入國安局，擔任祕密警察，繼續守護祖國的革命大業，對抗所有阻撓革命的潛在敵人。這一切，他深信不疑。
有一天，莫斯科郊區的鐵道上發現一具支離破碎的男童屍體。男童的父親堅決認定那並不是意外，因為，有目擊證人看到男孩曾經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而且，屍體很明顯不是被火車輾碎，而是被刀子開膛剖肚……然而，人民的天堂，犯罪並不存在，祖國的偉大信念決不容動搖。他拼命想說服那位傷心欲絕的父親……只是，他說服得了自己嗎……？
李奧的疑惑，上級察覺了。沒多久，他的妻子被指控和反革命份子勾結，於是，李奧被降級為民兵，夫妻倆人被流放到偏遠荒涼的烏拉山。沒想到，就在那裡，又出現了兩具孩子的屍體，同樣，在鐵道附近，同樣，被開膛剖肚……而且，當時在莫斯科發現的第１個孩子，其實，已經是第４４個……
可是，不能承認這個國家有犯罪，不可以追捕兇手，因為，那無異於叛國。
可是，這一次，李奧終於明白，他應該守護的，不是人民的天堂，而是更多可能繼續遭到殺害的孩子……李奧終於明白，他真正的敵人，不是反革命份子，而是他如此深愛的祖國……
於是，李奧帶著妻子亡命天涯，循線追捕兇手，而在他背後，是整個國家機器的全面追殺。
叛國，才救得了那些孩子……
「異形」「神鬼戰士」大導演雷利．史考特監製
「瘋狂麥斯：憤怒道」湯姆哈迪
「黑暗騎士黎明昇起」蓋瑞歐德曼
「普羅米修斯」歐蜜瑞佩斯
三大巨星同台飆戲
2009年日本「海外推理小說」年度銷售No.１
狂銷350,000冊，擊敗「龍紋身的女孩」
這本小說太好看了，但除此之外一無是處
2008年入圍英國文學最高榮譽「曼布克獎」，引發主流文壇最耐人尋味的強烈抨擊
2009年日本「海外推理小說」年度銷售No.１
狂銷350,000冊，擊敗「龍紋身的女孩」
「異形」「神鬼戰士」大導演雷利．史考特
早在書尚未出版之前即搶先奪下電影版權
史上氣勢最驚人的新人首作，震撼全球
橫掃歐美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獎，引發主流與非主流戰爭，震撼歐美文壇
◎勇奪英國推理文學最高榮譽「鐵匕首獎」。
◎勇奪美國邦諾書店2008推理小說年度第１，擊敗「龍紋身的女孩」。
◎勇奪推理小說大獎「巴瑞獎」「史全德獎」「國際驚悚作家協會獎」「英國銀河圖書獎」。
◎入選美國亞馬遜書店2008年度最佳小說Top 100。
◎入圍全球獎金最高的「都柏林文學獎」。
◎入圍英國文學兩大最高榮譽「曼布克獎」、「科斯達獎」。
◎入圍美國「洛杉磯時報圖書獎」
席捲日本推理小說市場
◎2009年日本「海外推理小說」年度銷售No.１，狂銷350,000冊
◎2009年日本權威排行榜「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第１名。
◎2009年日本「最頂尖書店店員十五人嚴選」第１名。全日本書店店員最想賣的書。
震驚俄羅斯政府當局，成為1991年蘇聯解體以來的第一本禁書
突破中共的資訊封鎖，成為大陸民眾爭相搶購的超級暢銷書
2010年，大陸出版社突破官方媒體封鎖，出版了簡體版的《44號孩子》，掀起大陸民眾搶購熱潮，奔相走告，在中國最大讀書社群「豆瓣」網站上獲得一面倒的完美口碑，五顆星的最高評價。
第１個被發現的孩子，其實，是第44個……
如果你意圖伸張正義……你，就是國家的頭號敵人！
為了拯救更多無辜的孩子，他唯一的選擇就是……叛國
這個國家，沒有犯罪！
新社會是人民的天堂，犯罪是不存在的！
如果有人死於非命，那必定是意外，不是謀殺！
這一切，李奧深信不疑。
因為，那是他深愛的祖國至高的信念，革命的偉大理想。
他曾經是大戰時期的戰爭英雄，在特種部隊出生入死，戰爭結束後，國家徵召他加入國安局，擔任祕密警察，繼續守護祖國的革命大業，對抗所有阻撓革命的潛在敵人。這一切，他深信不疑。
有一天，莫斯科郊區的鐵道上發現一具支離破碎的男童屍體。男童的父親堅決認定那並不是意外，因為，有目擊證人看到男孩曾經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而且，屍體很明顯不是被火車輾碎，而是被刀子開膛剖肚……然而，人民的天堂，犯罪並不存在，祖國的偉大信念決不容動搖。他拼命想說服那位傷心欲絕的父親……只是，他說服得了自己嗎……？
李奧的疑惑，上級察覺了。沒多久，他的妻子被指控和反革命份子勾結，於是，李奧被降級為民兵，夫妻倆人被流放到偏遠荒涼的烏拉山。沒想到，就在那裡，又出現了兩具孩子的屍體，同樣，在鐵道附近，同樣，被開膛剖肚……而且，當時在莫斯科發現的第１個孩子，其實，已經是第４４個……
可是，不能承認這個國家有犯罪，不可以追捕兇手，因為，那無異於叛國。
可是，這一次，李奧終於明白，他應該守護的，不是人民的天堂，而是更多可能繼續遭到殺害的孩子……李奧終於明白，他真正的敵人，不是反革命份子，而是他如此深愛的祖國……
於是，李奧帶著妻子亡命天涯，循線追捕兇手，而在他背後，是整個國家機器的全面追殺。
叛國，才救得了那些孩子……
名人推薦
在史密斯筆下，每一個畫面，每一個場景，每一個人物，每一句話，都會緊緊扣住你脈搏的節奏，令你全身血液沸騰翻湧，這種功力，只有狄更斯、康拉德這樣的前輩大師才辦得到……對人性心理的刻劃，對生命議題的探索，他展現出來的視野，是前所未有的遼闊，無與倫比。──丹尼斯．勒翰Dennis Lehane（《再見，寶貝再見》作者）
看了《第44個孩子》，你才會知道什麼叫「懸疑」，什麼叫深情動人，什麼叫變幻莫測的情節轉折……讀《第44個孩子》，那種感覺彷彿喉嚨被人掐住，根本無法呼吸……──勞勃．托溫 Robert Towne（電影「唐人街」好萊塢傳奇編劇）
看了《第44個孩子》，你才會知道什麼叫「懸疑」，什麼叫深情動人，什麼叫變幻莫測的情節轉折……讀《第44個孩子》，那種感覺彷彿喉嚨被人掐住，根本無法呼吸……──勞勃．托溫 Robert Towne（電影「唐人街」好萊塢傳奇編劇）
編輯推薦
冰封鐵幕下，極權試煉人性，最悲傷的愛侶，被詛咒的家庭。
故事描述李奧曾經是大戰時期的戰爭英雄，在特種部隊出生入死，戰爭結束後，國家徵召他加入國安局，擔任祕密警察，繼續守護祖國的革命大業，對抗所有阻撓革命的潛在敵人。這一切，他深信不疑。直到他的妻子被指控和反革命份子勾結，於是夫妻倆人被流放到偏遠荒涼的烏拉山。沒想到，就在那裡，又出現了兩具孩子的屍體，而且，當時在莫斯科發現的第1個孩子，其實，已經是第44個……作者湯姆．羅伯．史密斯在2008年推出首部小說作品《第44個孩子》後迅速造成轟動，橫掃歐美純文學與大眾文學獎，得獎無數，震撼全球。作者對人性心理的深入刻劃，及對生命議題的探索，將緊扣住讀者的心。
試閱
蘇聯，烏克蘭，雪佛伊村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
這一天，瑪莉亞終於下定決心不再活下去了。死亡的日子到了。而一旦她死了，她養的那隻貓就必須靠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她對那隻貓的感情已經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裡，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會在家裡養寵物。沒人會放過活著的動物。老鼠早就被村裡的人抓來吃光了，接著沒多久，村裡的貓狗動物也一隻接著一隻不見了，到最後完全絕跡，只剩下她的貓，那隻和她相依為命的貓。她把貓藏得密不透風，神不知鬼不覺。可是，為什麼到現在她還留著那隻貓，為什麼一直沒殺牠？因為，她需要一個理由讓自己活下去。她需要某種東西可以去愛，去保護，這樣，她才有活下去的動力。她曾經暗暗對自己許下承諾，要努力想辦法找東西來餵那隻貓，除非有一天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東西吃。而今天，那個日子終於來臨了。這些日子，那雙皮靴已經被她割成一條條的碎片，丟進鍋裡和蕁麻、甜菜籽一起煮來吃掉了。她也挖過蚯蚓吃，啃樹皮吃。而今天早上，她已經餓到神智不清，竟然趴到地上咬餐桌腳，不停的咬，不停的咬，到最後，她牙床上扎滿了一根根的細木刺。貓一看到她那模樣，嚇得立刻鑽進床底下。她跪在床邊的地上呼喚牠的名字，想哄牠出來，但牠卻說什麼都不肯出來了。就在那一刻，瑪莉亞終於覺悟了。她無法再活下去了，因為，已經找不到東西吃，而世上也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愛了。
瑪莉亞一直等到半夜才打開前門，因為她認為，有夜色的掩護，她的貓會比較有機會躲進森林裡，不至於被人發現。萬一村裡的人發現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牠。雖然自己都已經快死了，但一想到那隻貓可能會被殺，她還是無法承受。她安慰自己，大家根本不可能想得到她的貓還活著，因為，在這個村子裡，男人已經餓到把泥巴土塊塞進嘴裡嚼，看看裡頭會不會有螞蟻或蟲卵，小孩子會去扒馬糞，看看裡頭會不會有沒消化的麥殼，而女人呢，她們為了搶骨頭甚至會大打出手。瑪莉亞深信，根本沒半個人會相信村子裡還有一隻活貓。
◎◎◎
帕維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瘦得皮包骨，動作有點遲緩，一雙眼睛綠油油的。一看就知道是貓，絕對錯不了。他本來在樹林裡撿樹枝當柴火，就在那時候，他看到那隻小東西從瑪莉亞安東諾夫納家竄出來，越過積雪覆蓋的路面，一路跑向樹林。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轉頭看看四周。四下無人，家家戶戶的窗口看不到半絲燈火，那種感覺，彷彿整個村子已經被大雪掩埋，生命跡象已經完全滅絕。只剩幾戶人家的煙囪裡冒出淡淡輕煙，勉強還感覺得到一絲絲生命氣息。地面上的積雪看不到半點有人活動的痕跡，沒半個腳印，也沒有人鏟除積雪挖出一條通路。雖然是大白天，整個村子裡卻有如黑夜般沈浸在無邊的死寂中。看不到半個人在屋外幹活，也看不到他那幾個玩伴的蹤影。他們都躲在家裡，一家人窩在床上，個個眼窩深陷，眼睛死盯著天花板。這些日子，大人都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而小孩子反而變得像大人。他們絕大多數都已經放棄了，不想再花力氣出來找食物。在這樣的日子裡，竟然還看得到貓，簡直是奇蹟。大家都已經認定，這個村子裡，動物早就滅絕了。
帕維爾閉上眼睛，拼命回想上回吃到肉是什麼滋味。過了一會兒，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流口水，兩條口水從嘴角往下流。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掉口水。他太興奮了，不知不覺放掉手上的樹枝，飛快衝回家。他一定要趕快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告訴媽媽奧克莎娜。
◎◎◎
奧克莎娜全身裹在毛毯裡，愣愣的盯著地上。她全身像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因為她必須靠這種方法保存體力，才有力氣想出辦法讓全家人能夠活下去。她時時刻刻都在想，不光是白天想，連晚上做夢都在想。在這樣的日子裡，大家都已經放棄了，只剩下極少數人還不屈不撓，想盡辦法要撐到最後一刻。她就是那少數中的少數。她永不放棄。只要她的孩子還活著，她絕不放棄。問題是，光靠意志力是不夠的，她還必須很小心：只要一個判斷錯誤，輕舉妄動，都會耗盡僅剩的體力，而體力耗盡意味著死亡。鄰居尼可萊伊凡諾維奇是他們家的好朋友，幾個月前，他餓得受不了了，不顧一切去搶國有糧倉。後來，他一直都沒回來。第二天早上，奧克莎娜陪尼可萊的太太出去找他，結果發現他仰面朝天橫屍路旁──瘦得只剩皮包骨，可是肚子卻鼓得像座山。顯然在他死前那一刻，他不知吞下了多少生穀粒，整個胃幾乎快脹破了。他太太哭得很傷心，而奧克莎娜則是忙著把他口袋裡沒吃完的穀粒掏出來攤開在地上，分成兩半，一人一半。一回到村子，尼可萊的太太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全村的人，沒想到，大家表現出來的，不是同情，不是憐憫，而是忌妒。每的人腦子裡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她把那些穀粒藏在哪裡。奧克莎娜覺得她實在老實得近乎愚蠢，因為這樣一來，不但她自己陷入險境，連帶把奧克莎娜也拖下水了。
她正沈緬在往日的記憶中，忽然聽到一陣跑步聲，思緒立刻中斷。這些日子，除非有什麼重大事故，否則是不可能有人會這樣跑步。她心底昇起一股恐懼，不由自主的站起來。接著，帕維爾忽然衝進門，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媽！我看到一隻貓！」
她往前跨了幾步，抓住兒子的手。她必須先確定兒子是不是神智不清，產生妄想。過度飢餓會導致精神錯亂。然而，他的表情看不出半點精神錯亂的跡象。他兩眼發亮，表情很正經。他今年才十歲，可是看起來卻已經是一副大人樣。環境所逼，他不得不提早告別童年。幾乎可以確定，他爸爸已經死了，就算還沒死，他們也認定爸爸已經不在人世。不久前，爸爸跑到基輔市去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食物，結果卻一去不回。帕維爾心裡有數，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用不著別人告訴他，也不需要安慰他。如今，奧克莎娜除了靠自己之外，不知不覺也越來越依賴這個兒子。母子兩人相依為命，而帕維爾對天發誓，他會代替爸爸承擔起那未完成的責任：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全家人活下去。
奧克莎娜摸摸兒子的臉。
「你有辦法抓到牠嗎？」
他微微一笑，心裡很驕傲。
「要是有根骨頭，應該抓得到。」
池塘已經凍成了冰。奧克莎娜在雪堆裡東翻西找，想找塊石頭。她用圍巾把石頭包起來，然後開始敲擊冰凍的水面，敲開一個小洞。把石頭包起來，聲音就不會太大。她很怕驚動到別人。過了一會兒，她放下石頭，打起精神，然後把手伸進奇寒徹骨的水裡。那一剎那，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在這種低溫下，手伸進水裡，大概只要幾秒鐘就會完全麻痺。為了搶時間，她的手在水底飛快摸索，可是摸了半天卻只摸到泥沙。奇怪，怎麼不見了？她開始緊張了，身體往前彎，整條手臂沒入水中左右摸索，沒多久，她的手已經快要沒有知覺了。後來，她的手指終於碰觸到玻璃，她總算鬆了一口氣。她用力抓住，把玻璃瓶從水底抽出來。這時候，她已經凍到整條手臂都發青了，那模樣彷彿被人打得瘀青腫脹。然而，她毫不在意，因為她已經找到了她要的東西──一個玻璃瓶，瓶口用柏油封著。她伸手抹掉瓶子旁邊那層泥沙，瞄瞄裡面的東西。瓶子裡裝了幾根小骨頭。
她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帕維爾已經升好了火。她把瓶子湊到火舌上，烤熱瓶口的柏油，過了一會兒，一團團熾熱黏膩的柏油開始滴到火堆裡。就這樣，母子兩人耐心等著柏油融化。這時帕維爾注意到媽媽的手臂都發青了，立刻幫她揉揉手臂，讓她的手臂恢復血液循環。他永遠都是那麼體貼媽媽。後來，柏油終於融掉了，她立刻倒轉瓶身，瓶口朝下晃了幾下，那幾根骨頭都卡在瓶頸。她把骨頭抽出來，遞給她的孩子。帕維爾小心翼翼的仔細打量那幾根骨頭，用手指搓搓表面，然後把每根骨頭都湊到鼻孔聞一聞。接著，他挑了其中一根骨頭，然後就站起來準備要出門了。這時候，她忽然叫住他。
「帶你弟弟一起去。」
帕維爾覺得這樣不太妥當。弟弟的動作遲緩笨拙，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更何況，那隻貓是屬於他的。是他發現的，所以，當然要由他自己動手來抓，榮耀是屬於他的。媽媽又塞了另一根骨頭到他手上。
「帶安德烈一起去。」
安德烈快八歲了。他深愛他的大哥。他很少到屋外去，大多數時間，他都窩在最裡面的房間玩撲克牌。那個房間是他和哥哥媽媽睡覺的地方，三個人擠一間。那副撲克牌是爸爸送他的。啟程前往基輔那天，爸爸把一張張的紙片裁成方形黏在一起，然後在上面畫上圖樣做成撲克牌送給他當臨別的禮物。安德烈還在等爸爸回來。沒有人告訴他，爸爸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很想爸爸，一天到晚都在想。每當他想爸爸的時候，他就會把撲克牌攤在地上，分成四種花色，按照數字順序排成四排。他相信，等到他把撲克牌全部排完的時候，爸爸就回到家了。爸爸臨走前之所以會把這副撲克牌交給他，當然就是叫他一邊玩牌一邊等他回來，不是嗎？當然，安德烈比較喜歡找哥哥一起玩，可是帕維爾已經沒時間陪他玩了。他總是幫媽媽忙東忙西，只有到晚上睡覺前才會陪他玩一下。
帕維爾一進房間，安德烈立刻眉開眼笑，滿心希望哥哥可以來跟他玩一把，沒想到哥哥一蹲下來就把撲克牌全部掃成一堆。
「撲克牌收起來，我們要出去了。你的鞋子呢？」
安德烈明白哥哥並不是在問他問題，而是在下命令，於是他立刻蹲下去，把床底下的鞋子拿出來。所謂的鞋子，根本就只是一片破輪胎皮和一疊破布用繩子綁在一起湊合成的克難鞋。帕維爾蹲下來幫他把鞋子上的繩子綁緊，一邊交代他，等一下一定要完全聽自己的吩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樣一來，說不定晚上就有肉可以吃了。
「爸爸要回來了嗎？」
「他不會回來。」
「他迷路了嗎？」
「對，他迷路了。」
「那誰要拿肉給我們吃？」
「我們自己去找。」
安德烈知道哥哥打獵很有一套。他捉到的老鼠，比村子裡其他男孩子都多。這是他第一次找安德烈一起去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
屋外大雪紛飛，安德烈走路小心翼翼，以免不小心跌倒。風雪交加，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他走路老是摔倒。他什麼都看不清楚，除非那東西就在他眼前。安德烈心裡想，這種天氣，如果有人遠遠就能夠看到人影，那麼，那個人一定很聰明，或是常常在風雪中走路，經驗豐富，要不然就是天生眼力異於常人。至於他自己呢，眼前看到的就是模糊一片。他告訴自己，今天晚上絕對不可以跌倒，絕對不能再丟人現眼。他一定要讓哥哥以他為榮。對他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至於有沒有肉吃他反而沒那麼在乎。
他們走到樹林邊，帕維爾忽然停下腳步，蹲到地上仔細打量貓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安德烈覺得哥哥真的好厲害，居然有辦法追蹤雪地上的腳印。他滿心驚嘆，然後也跟著蹲到哥哥旁邊，看著哥哥伸手觸摸貓的腳印。安德烈不會打獵，也不會追蹤腳印。他什麼都不懂。
「那隻貓是從這裡走過的嗎？」
帕維爾點點頭，然後轉頭看看樹林。
「腳印很淺。」
安德烈學他哥哥的樣子，也伸手摸摸腳印邊緣。
「這代表什麼？」
「代表那隻貓太瘦了，身上沒什麼肉，一定不夠我們吃。不過，這也代表牠一定餓壞了，用誘餌引誘牠，牠一定很容易就會上鉤。」
安德烈雖然很認真想聽懂哥哥說的話，可是卻很快又分神了。
「哥，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你是一張撲克牌，你會希望自己是哪張牌？你想當老Ａ還是老Ｋ？你想當黑桃還是紅心？」
帕維爾嘆了口氣。安德烈感覺到哥哥似乎有點不高興，眼睛裡立刻就開始濕了，快要哭了。
「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再講話，可以嗎？」
「好。」
「你要是一直說話，那隻貓會被你嚇跑，我們就抓不到了。」
「我保證不會再出聲音。」
「我想當老Ｊ。老Ｊ是騎士，手上有劍。好了，你剛剛已經答應過我，不准再說話了。」
安德烈點點頭。接著，帕維爾站起來，兩個人慢慢走進樹林。
◎◎◎
他們走了很久很久，感覺彷彿已經走好幾個鐘頭了。然而，安德烈對時間沒什麼感覺。他的時間感就跟他的視力一樣模糊。天上有月光，而且地上的積雪也會反光，樹林裡感覺很明亮，但儘管如此，他哥哥好像看不太清楚貓的腳印，追蹤有點困難。他們已經走到樹林裡很深的地方，安德烈從來沒走到過這麼遠，這麼深。一路上，他常常要跑步才跟得上哥哥。他的腳越來越痛，而且胃也痛。他又冷又餓，忽然有點後悔沒待在家裡。待在家裡雖然沒東西吃，但最起碼腳不會痛。綁在破布和輪胎皮上的繩子已經鬆了，雪開始滲進他的後腳跟。他不敢開口叫哥哥停下來幫他綁繩子，因為他剛剛已經答應過哥哥不再說話。再過不久，雪會開始融化，腳上的破布會被弄濕，他的腳會凍僵。他必須引開自己的注意，忘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於是，他從一棵小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到嘴裡開始嚼樹皮，咬成糊糊的一團黏在牙齒上舌頭上，感覺粗粗的。他聽人說，把樹皮放在嘴裡咬成糊糊的一團，肚子就比較不會覺得那麼餓。他很相信。在這樣的日子裡，相信這種說法，對自己是有幫助的。
這時候，帕維爾突然比了個手勢叫安德烈不要動。安德烈立刻停下腳步，牙齒上沾滿了黃黃的樹皮渣。帕維爾蹲下來，安德烈也立刻跟著蹲下來，轉頭看看四周的樹林。不知道哥哥看到了什麼，不過他也瞇起眼睛，拚命想看清楚旁邊那些樹。
帕維爾死盯著那隻貓，而貓那雙綠眼睛似乎也死盯著他。牠在想什麼？牠為什麼不跑？牠一直躲在瑪莉亞家裡，說不定根本就不會怕人。帕維爾抽出刀子，割破指尖，然後拿出媽媽給他的那根雞骨頭，把血抹在上面。接著，他把安德烈那根老鼠骨頭也拿過來，一樣把血抹在上面，不過，他用的是自己的血，因為他不敢用刀子割安德烈的手指，怕他會尖叫，嚇跑了那隻貓。接著，兩兄弟忽然很有默契的往不同的方向走開，各自繞到那隻貓的左右兩邊，然後把骨頭放在雪地上。帕維爾瞥了弟弟一眼，看看他有沒有搞砸。
安德烈完全遵照哥哥的指示，從褲袋裡掏出那條長長的線。帕維爾已經預先在那條線的一頭打了一個圈套，安德烈只要直接擺到骨頭旁邊就可以了。安德烈擺好線頭，然後慢慢往後退，退到線另一頭的距離，趴到地上。他等著。可是，趴到地上之後，他忽然發現這樣的高度根本看不到自己的骨頭。他開始緊張起來，忽然很希望那隻貓會跑去咬哥哥的骨頭，因為帕維爾絕對不會犯錯。他一定會抓到那隻貓，然後他們就可以回家吃肉了。他又冷又緊張，手開始發抖。他拚命想忍住不要發抖。接著，他忽然看到前面有東西：一團黑黑的影子正逐漸朝他靠近。
安德烈口中噴出熱氣，溶掉了面前的雪，冷冰冰的水慢慢流向他，弄濕了他的衣服。他暗暗祈禱，希望那隻貓去咬他哥哥的骨頭，然而，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卻一直朝他逼近，顯然挑上了他的骨頭。當然，要是他真的抓到那隻貓，帕維爾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更喜歡他，會跟他玩撲克牌，而且永遠不會再生他的氣。想到這個，他忽然高興起來。他本來很害怕，但現在他忽然很想抓到那隻貓。沒錯，他應該要抓到那隻貓，殺了牠，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對了，剛剛哥哥是怎麼交代的？不能太早拉線。要是那隻貓受到驚嚇，那就前功盡棄。為了怕太早拉線，也因為他看不清楚那隻貓的位置，所以安德烈決定再等一下，以防萬一。接著，他漸漸看得到那隻毛茸茸的黑貓，看得到牠的四條腿。他繼續等，繼續等……突然間，他聽到哥哥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拉線！快！」
安德烈開始驚慌起來。這種口氣他聽過太多次。從前每當他做錯了什麼，就會聽到哥哥用那種口氣說話。他用力瞇起眼睛，看到那隻貓就站在他的圈套上，於是他立刻拉線，可惜晚了一步，那隻貓忽然又跳開，沒有被線圈套住。不過安德烈還是把線拉回來，心裡暗暗祈禱，希望看到那隻貓被綁在圈套上。只可惜最後他還是發現圈套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那一剎那，他忽然感到很羞愧，感覺到自己滿臉通紅。雖然他很生氣，但他還是按耐住怒火，準備站起來追那隻貓。他要把牠抓起來活活勒死，然後打爛牠腦袋。不過他終究還是沒動，因為他看到哥哥還趴在地上。安德烈一直都很明白，一定要永遠學哥哥的榜樣，哥哥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他瞇起眼睛仔細看，模模糊糊看到那團黑影正逐漸走向他哥哥的圈套。
帕維爾本來很生氣，氣弟弟那麼沒用，但沒想到那隻貓不但沒嚇跑，反而還過來咬他的雞骨頭，他忽然又興奮起來，一肚子氣很快就消了。帕維爾興奮得背後肌肉緊繃。毫無疑問，那隻貓一定嚐到血的滋味了。飢餓足以令人喪失警覺。接著，他注意到那隻貓抬起一隻腳，抬到一半忽然停在半空中，眼睛死盯著他。他屏住呼吸，手指緊緊抓著那條線，靜靜等待，但心裡卻暗暗吶喊：
老天，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接著，那隻貓忽然往前一竄，張嘴咬住那根骨頭。那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立刻把那條線往後一扯，只見線圈套住了貓的腳趾，於是，貓的一條腿被綁住了。貓掙扎著想逃脫，可是卻被那條線緊緊綁住。接著他用力一扯，把貓拖倒在地上，整個樹林整個裡立刻迴盪著那隻貓淒厲的慘叫聲。那聲音聽起來不像貓的叫聲，反而有點像某種大型動物掙扎求生的嘶吼。牠在雪地上翻滾掙扎，整個背弓起來，張嘴猛咬那條線。帕維爾忽然很擔心線圈會被咬斷，因為那條線很細，而且有點磨損。他嘗試慢慢靠近，但那隻貓立刻跳開不讓他碰。接著，他忽然朝弟弟大喊了一聲：
「快點！打死牠！」
剛剛安德烈一直不敢動，因為他很怕又做錯什麼。不過，現在哥哥已經下命令了，所以他立刻跳起來往前衝。但那一剎那◎◎◎
安德烈唱歌唱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帕維爾剛剛在叫我嗎？他挖到的樹枝沒幾根，顯然不夠他們用來藏貓。不過，他不想因為這樣被哥哥罵，尤其是，今天晚上自己表現得這麼好，他更不想被罵。他把手從雪堆裡抽出來，站起來，瞇起眼睛看向樹林，可是，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一片，就連最靠近他的那幾棵樹都看不清楚。
「帕維爾？」
哥哥沒回答。於是他又喊了一聲。是哥哥在跟他玩遊戲嗎？不可能。帕維爾根本不跟他玩遊戲。帕維爾已經很久不玩遊戲了。剛剛他明明還看到哥哥就在附近，怎麼忽然不見了？安德烈朝原來的方向走回去，可是卻還是看不到哥哥的蹤影。哥哥剛剛不是還在這裡嗎？這實在太荒唐了，通常都是哥哥在找他，怎麼會變成他在找哥哥呢？事情不太對勁。於是他又喊了一聲，這次喊得更大聲。哥哥為什麼不回答？安德烈抬起外套的袖子擦擦鼻子。會不會是哥哥在考驗他？在這種情況下，哥哥會怎麼做？於是，他開始追蹤雪地上的腳印。安德烈把手上的樹枝丟掉，跪到地上用手摸索地面。過了一會兒，他摸到了自己的腳印，於是就開始循著腳印回到剛剛和哥哥站在一起的位置。他很得意，接著，他開始辨認哥哥的腳印。如果他站起來，他就看不清楚腳印了，於是他還是跪在地上，臉湊近地面大約三十公分的距離，然後就這樣一路往前爬，那模樣很像狗用鼻子在追蹤獵物。
沒多久，他爬到那棵倒在地上的樹前面，發現滿地都是散落的樹枝，到處都是腳印。有些腳印比較大比較深。而且，雪地上有紅紅的痕跡。安德烈捧起一團雪，用力捏碎，結果發現那紅紅的痕跡是血。
「帕維爾！」
他一直喊，一直喊，喊到後來喉嚨好痛，喊不出聲音了。他一直啜泣，他好想告訴哥哥，他不要吃貓肉了，他要把自己那一份也給哥哥吃。只要哥哥趕快出來。然而，就算他願意也沒有用了。哥哥已經丟下他跑了。現在，這裡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
奧克莎娜在火爐磚頭後面藏了一個小袋子，裡頭裝著麥稈、莧草和馬鈴薯皮磨成的粉。有一陣子常常有稅務員到家裡來檢查，看看她家裡有沒有私藏穀物。那段期間，她永遠在爐子裡生一小堆火，所以稅務員從來不會去看爐子後面。稅務員一直很懷疑她──為什麼大家都生病了，只有她還好好的。這樣的日子裡，彷彿活著也是一種罪惡。只不過，她家裡根本找不到半點吃的東西，沒辦法在她身上貼上「富農」的標籤。既然沒辦法當場處決她，他們也只能等著看她餓死。她早就明白，她根本沒辦法用武力對抗他們。幾年前，官方宣佈要派人來沒收教堂的鐘，當時她曾經號召一群村民要跟他們對抗。一開始，那些人採取柔性勸導的方式，想化解他們的抵抗，可是她卻帶著另外四個太太佔領鐘樓，把自己反鎖在裡面，持續不停的敲鐘，說什麼都不准他們把鐘拿走。當時，奧克莎娜站在鐘樓上大喊，說那口鐘屬於上帝。那天她本來可能會被槍斃，可是帶頭的稅務官卻決定放過那幾個女人。後來，那些人終究還是破門而入，不過，他只是跟她解釋，國家的工業革命需要金屬，但她卻還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表達不滿。後來，國家開始徵收村裡的糧食，說那是國家的財產，不是他們的私有財產。那時候，奧克莎娜已經學到教訓了。那一次，她不再和他們正面對抗，而是假裝服從。她採取一種無法察覺的方式和他們對抗。
今晚，她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好好吃一頓豐盛的大餐了。她把雪塊放進鍋子裡煮沸，然後把麥稈粉放進去，燒成又濃又稠的一鍋熱湯。接著，她把瓶子裡剩下的那些骨頭也倒進去，煮到爛熟，然後拿出來磨成粉。當然，她實在有點操之過急，因為帕維爾根本就還沒抓到貓。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相信他一定會抓到。雖然上帝要她過苦日子，不過，最起碼上帝給了她一個兒子可以幫她忙。同樣的，要是帕維爾沒抓到貓，她也絕對不會生氣。樹林太大了，而貓是那麼小，本來就不太可能抓得到，所以生氣根本就是浪費力氣。儘管她拚命想給自己一點心理建設，以免到時候太失望，然而，一想到等一下可能就會有貓肉可以煮一鍋馬鈴薯羅宋湯，她還是興奮得有點飄飄然。
安德烈站在門口，臉上傷痕累累，外套上沾滿了雪，鼻涕混雜著血從鼻孔流出來。他那雙拼湊鞋已經整個散掉，腳趾都露出來了。奧克莎娜立刻衝到他面前。
「你哥哥呢？」
「他丟下我跑掉了。」
安德烈開始哭了。他不知道哥哥跑哪兒去了。他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知道媽媽一定會恨死他。儘管他表現得很好，儘管是哥哥丟下他一個人跑掉的，但他心裡明白，媽媽一定會怪他。
奧克莎娜倒抽了一口氣。她立刻把安德烈推到一邊，衝到門外盯著樹林左右看來看去。帕維爾不見了。他會不會是跌倒了，受傷了？是不是要趕快去救他？她立刻轉身衝回屋裡，急著想找安德烈問清楚，沒想到卻看到他站在那鍋濃湯旁邊，舀了一湯匙塞在嘴裡。他發現媽媽注意到了，立刻畏縮起來，馬鈴薯湯汁從嘴角往下流。奧克莎娜感覺一股怒火往上衝。她丈夫死了，她兒子不見了，憤怒淹沒了她的理智。她立刻衝上去，把安德烈壓倒在地上，抓住湯匙伸進他喉嚨。
「等一下我會把湯匙抽出來，不過你要馬上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可是她一抽出湯匙，他立刻猛咳起來。她更生氣了，立刻又把湯匙伸進他喉嚨裡。
「你這個笨手笨腳的窩囊廢。我兒子呢？我兒子呢？他在哪裡？」
接著她又把湯匙抽出來，可是他卻開始大哭起來，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說不出話，就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咳嗽。於是，她開始打他，拚命拍打他胸口。後來，鍋子裡的濃湯已經沸騰到溢出來了，她才停手。接著她站起來，把鍋子從火爐上端開。
安德烈坐在地上不停啜泣。奧克莎娜低頭看著他，氣漸漸消了。他還那麼小，他是那麼愛他哥哥。於是她蹲下去，把他抱起來放到一張椅子上，把身上的毛毯拿起來披在他身上，然後又去盛了一碗濃湯給他。好大一碗。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一碗。他舀起一湯匙要餵他，可是他不肯張開嘴。他已經不相信她了。她把湯匙伸到他嘴邊，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不哭了，開始吃起來。沒多久，他喝光了那整碗濃湯。她又去盛了一碗，叫他慢慢吃。可是他根本不理她，很快就吃光了第二碗。接著，她輕聲細語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口氣很和緩。這時他才告訴她，雪地上有血跡，還有很大很深的腳印，滿地都是散落的樹枝，可是哥哥卻不見了。她靜靜聽著，慢慢閉上眼睛。
「你哥哥死了。他被人抓去吃了。你明白嗎？你們在抓那隻貓的時候，有人已經盯上你們了。你明白嗎？」
安德烈沒吭聲，楞楞盯著滿臉淚痕的媽媽。事實上，他並不明白。他看到她站起來，走出門外。接著，他忽然聽到媽媽在說話，立刻跟著衝到門口。
奧克莎娜跪在雪地上，抬頭盯著又大又圓的月亮。
「主啊，求求你把兒子還給我，好不好？」
此時此刻，只剩下上帝才有能力把兒子帶回她身邊。這是多麼卑微的祈求，上帝應該聽得到吧？當年為了搶救教堂那口鐘，她甚至不惜犧牲性命。而此時此刻，她只有這麼一點卑微的祈求，祈求回報，求上帝把兒子還給她。兒子，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幾個鄰居慢慢走到她家門口。他們愣愣的看著奧克莎娜，聽著她哭泣。然而，在這樣的日子裡，這樣的喪子之痛早已司空見慣。沒多久，人群又漸漸散去。
一九三三年一月二十五日
這一天，瑪莉亞終於下定決心不再活下去了。死亡的日子到了。而一旦她死了，她養的那隻貓就必須靠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她對那隻貓的感情已經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裡，只有精神不正常的人才會在家裡養寵物。沒人會放過活著的動物。老鼠早就被村裡的人抓來吃光了，接著沒多久，村裡的貓狗動物也一隻接著一隻不見了，到最後完全絕跡，只剩下她的貓，那隻和她相依為命的貓。她把貓藏得密不透風，神不知鬼不覺。可是，為什麼到現在她還留著那隻貓，為什麼一直沒殺牠？因為，她需要一個理由讓自己活下去。她需要某種東西可以去愛，去保護，這樣，她才有活下去的動力。她曾經暗暗對自己許下承諾，要努力想辦法找東西來餵那隻貓，除非有一天連她自己也找不到東西吃。而今天，那個日子終於來臨了。這些日子，那雙皮靴已經被她割成一條條的碎片，丟進鍋裡和蕁麻、甜菜籽一起煮來吃掉了。她也挖過蚯蚓吃，啃樹皮吃。而今天早上，她已經餓到神智不清，竟然趴到地上咬餐桌腳，不停的咬，不停的咬，到最後，她牙床上扎滿了一根根的細木刺。貓一看到她那模樣，嚇得立刻鑽進床底下。她跪在床邊的地上呼喚牠的名字，想哄牠出來，但牠卻說什麼都不肯出來了。就在那一刻，瑪莉亞終於覺悟了。她無法再活下去了，因為，已經找不到東西吃，而世上也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愛了。
瑪莉亞一直等到半夜才打開前門，因為她認為，有夜色的掩護，她的貓會比較有機會躲進森林裡，不至於被人發現。萬一村裡的人發現了，他們一定不會放過牠。雖然自己都已經快死了，但一想到那隻貓可能會被殺，她還是無法承受。她安慰自己，大家根本不可能想得到她的貓還活著，因為，在這個村子裡，男人已經餓到把泥巴土塊塞進嘴裡嚼，看看裡頭會不會有螞蟻或蟲卵，小孩子會去扒馬糞，看看裡頭會不會有沒消化的麥殼，而女人呢，她們為了搶骨頭甚至會大打出手。瑪莉亞深信，根本沒半個人會相信村子裡還有一隻活貓。
◎◎◎
帕維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瘦得皮包骨，動作有點遲緩，一雙眼睛綠油油的。一看就知道是貓，絕對錯不了。他本來在樹林裡撿樹枝當柴火，就在那時候，他看到那隻小東西從瑪莉亞安東諾夫納家竄出來，越過積雪覆蓋的路面，一路跑向樹林。他不由得屏住呼吸，轉頭看看四周。四下無人，家家戶戶的窗口看不到半絲燈火，那種感覺，彷彿整個村子已經被大雪掩埋，生命跡象已經完全滅絕。只剩幾戶人家的煙囪裡冒出淡淡輕煙，勉強還感覺得到一絲絲生命氣息。地面上的積雪看不到半點有人活動的痕跡，沒半個腳印，也沒有人鏟除積雪挖出一條通路。雖然是大白天，整個村子裡卻有如黑夜般沈浸在無邊的死寂中。看不到半個人在屋外幹活，也看不到他那幾個玩伴的蹤影。他們都躲在家裡，一家人窩在床上，個個眼窩深陷，眼睛死盯著天花板。這些日子，大人都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而小孩子反而變得像大人。他們絕大多數都已經放棄了，不想再花力氣出來找食物。在這樣的日子裡，竟然還看得到貓，簡直是奇蹟。大家都已經認定，這個村子裡，動物早就滅絕了。
帕維爾閉上眼睛，拼命回想上回吃到肉是什麼滋味。過了一會兒，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在流口水，兩條口水從嘴角往下流。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掉口水。他太興奮了，不知不覺放掉手上的樹枝，飛快衝回家。他一定要趕快把這個天大的消息告訴媽媽奧克莎娜。
◎◎◎
奧克莎娜全身裹在毛毯裡，愣愣的盯著地上。她全身像雕像一樣一動也不動，因為她必須靠這種方法保存體力，才有力氣想出辦法讓全家人能夠活下去。她時時刻刻都在想，不光是白天想，連晚上做夢都在想。在這樣的日子裡，大家都已經放棄了，只剩下極少數人還不屈不撓，想盡辦法要撐到最後一刻。她就是那少數中的少數。她永不放棄。只要她的孩子還活著，她絕不放棄。問題是，光靠意志力是不夠的，她還必須很小心：只要一個判斷錯誤，輕舉妄動，都會耗盡僅剩的體力，而體力耗盡意味著死亡。鄰居尼可萊伊凡諾維奇是他們家的好朋友，幾個月前，他餓得受不了了，不顧一切去搶國有糧倉。後來，他一直都沒回來。第二天早上，奧克莎娜陪尼可萊的太太出去找他，結果發現他仰面朝天橫屍路旁──瘦得只剩皮包骨，可是肚子卻鼓得像座山。顯然在他死前那一刻，他不知吞下了多少生穀粒，整個胃幾乎快脹破了。他太太哭得很傷心，而奧克莎娜則是忙著把他口袋裡沒吃完的穀粒掏出來攤開在地上，分成兩半，一人一半。一回到村子，尼可萊的太太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全村的人，沒想到，大家表現出來的，不是同情，不是憐憫，而是忌妒。每的人腦子裡想的都只有一件事：她把那些穀粒藏在哪裡。奧克莎娜覺得她實在老實得近乎愚蠢，因為這樣一來，不但她自己陷入險境，連帶把奧克莎娜也拖下水了。
她正沈緬在往日的記憶中，忽然聽到一陣跑步聲，思緒立刻中斷。這些日子，除非有什麼重大事故，否則是不可能有人會這樣跑步。她心底昇起一股恐懼，不由自主的站起來。接著，帕維爾忽然衝進門，上氣不接下氣的說：「媽！我看到一隻貓！」
她往前跨了幾步，抓住兒子的手。她必須先確定兒子是不是神智不清，產生妄想。過度飢餓會導致精神錯亂。然而，他的表情看不出半點精神錯亂的跡象。他兩眼發亮，表情很正經。他今年才十歲，可是看起來卻已經是一副大人樣。環境所逼，他不得不提早告別童年。幾乎可以確定，他爸爸已經死了，就算還沒死，他們也認定爸爸已經不在人世。不久前，爸爸跑到基輔市去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食物，結果卻一去不回。帕維爾心裡有數，知道爸爸永遠不會再回來了。這用不著別人告訴他，也不需要安慰他。如今，奧克莎娜除了靠自己之外，不知不覺也越來越依賴這個兒子。母子兩人相依為命，而帕維爾對天發誓，他會代替爸爸承擔起那未完成的責任：他一定要想辦法讓全家人活下去。
奧克莎娜摸摸兒子的臉。
「你有辦法抓到牠嗎？」
他微微一笑，心裡很驕傲。
「要是有根骨頭，應該抓得到。」
池塘已經凍成了冰。奧克莎娜在雪堆裡東翻西找，想找塊石頭。她用圍巾把石頭包起來，然後開始敲擊冰凍的水面，敲開一個小洞。把石頭包起來，聲音就不會太大。她很怕驚動到別人。過了一會兒，她放下石頭，打起精神，然後把手伸進奇寒徹骨的水裡。那一剎那，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在這種低溫下，手伸進水裡，大概只要幾秒鐘就會完全麻痺。為了搶時間，她的手在水底飛快摸索，可是摸了半天卻只摸到泥沙。奇怪，怎麼不見了？她開始緊張了，身體往前彎，整條手臂沒入水中左右摸索，沒多久，她的手已經快要沒有知覺了。後來，她的手指終於碰觸到玻璃，她總算鬆了一口氣。她用力抓住，把玻璃瓶從水底抽出來。這時候，她已經凍到整條手臂都發青了，那模樣彷彿被人打得瘀青腫脹。然而，她毫不在意，因為她已經找到了她要的東西──一個玻璃瓶，瓶口用柏油封著。她伸手抹掉瓶子旁邊那層泥沙，瞄瞄裡面的東西。瓶子裡裝了幾根小骨頭。
她回到家的時候，發現帕維爾已經升好了火。她把瓶子湊到火舌上，烤熱瓶口的柏油，過了一會兒，一團團熾熱黏膩的柏油開始滴到火堆裡。就這樣，母子兩人耐心等著柏油融化。這時帕維爾注意到媽媽的手臂都發青了，立刻幫她揉揉手臂，讓她的手臂恢復血液循環。他永遠都是那麼體貼媽媽。後來，柏油終於融掉了，她立刻倒轉瓶身，瓶口朝下晃了幾下，那幾根骨頭都卡在瓶頸。她把骨頭抽出來，遞給她的孩子。帕維爾小心翼翼的仔細打量那幾根骨頭，用手指搓搓表面，然後把每根骨頭都湊到鼻孔聞一聞。接著，他挑了其中一根骨頭，然後就站起來準備要出門了。這時候，她忽然叫住他。
「帶你弟弟一起去。」
帕維爾覺得這樣不太妥當。弟弟的動作遲緩笨拙，恐怕幫不上什麼忙，更何況，那隻貓是屬於他的。是他發現的，所以，當然要由他自己動手來抓，榮耀是屬於他的。媽媽又塞了另一根骨頭到他手上。
「帶安德烈一起去。」
安德烈快八歲了。他深愛他的大哥。他很少到屋外去，大多數時間，他都窩在最裡面的房間玩撲克牌。那個房間是他和哥哥媽媽睡覺的地方，三個人擠一間。那副撲克牌是爸爸送他的。啟程前往基輔那天，爸爸把一張張的紙片裁成方形黏在一起，然後在上面畫上圖樣做成撲克牌送給他當臨別的禮物。安德烈還在等爸爸回來。沒有人告訴他，爸爸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很想爸爸，一天到晚都在想。每當他想爸爸的時候，他就會把撲克牌攤在地上，分成四種花色，按照數字順序排成四排。他相信，等到他把撲克牌全部排完的時候，爸爸就回到家了。爸爸臨走前之所以會把這副撲克牌交給他，當然就是叫他一邊玩牌一邊等他回來，不是嗎？當然，安德烈比較喜歡找哥哥一起玩，可是帕維爾已經沒時間陪他玩了。他總是幫媽媽忙東忙西，只有到晚上睡覺前才會陪他玩一下。
帕維爾一進房間，安德烈立刻眉開眼笑，滿心希望哥哥可以來跟他玩一把，沒想到哥哥一蹲下來就把撲克牌全部掃成一堆。
「撲克牌收起來，我們要出去了。你的鞋子呢？」
安德烈明白哥哥並不是在問他問題，而是在下命令，於是他立刻蹲下去，把床底下的鞋子拿出來。所謂的鞋子，根本就只是一片破輪胎皮和一疊破布用繩子綁在一起湊合成的克難鞋。帕維爾蹲下來幫他把鞋子上的繩子綁緊，一邊交代他，等一下一定要完全聽自己的吩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這樣一來，說不定晚上就有肉可以吃了。
「爸爸要回來了嗎？」
「他不會回來。」
「他迷路了嗎？」
「對，他迷路了。」
「那誰要拿肉給我們吃？」
「我們自己去找。」
安德烈知道哥哥打獵很有一套。他捉到的老鼠，比村子裡其他男孩子都多。這是他第一次找安德烈一起去執行這麼重要的任務。
屋外大雪紛飛，安德烈走路小心翼翼，以免不小心跌倒。風雪交加，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他走路老是摔倒。他什麼都看不清楚，除非那東西就在他眼前。安德烈心裡想，這種天氣，如果有人遠遠就能夠看到人影，那麼，那個人一定很聰明，或是常常在風雪中走路，經驗豐富，要不然就是天生眼力異於常人。至於他自己呢，眼前看到的就是模糊一片。他告訴自己，今天晚上絕對不可以跌倒，絕對不能再丟人現眼。他一定要讓哥哥以他為榮。對他來說，這比什麼都重要，至於有沒有肉吃他反而沒那麼在乎。
他們走到樹林邊，帕維爾忽然停下腳步，蹲到地上仔細打量貓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安德烈覺得哥哥真的好厲害，居然有辦法追蹤雪地上的腳印。他滿心驚嘆，然後也跟著蹲到哥哥旁邊，看著哥哥伸手觸摸貓的腳印。安德烈不會打獵，也不會追蹤腳印。他什麼都不懂。
「那隻貓是從這裡走過的嗎？」
帕維爾點點頭，然後轉頭看看樹林。
「腳印很淺。」
安德烈學他哥哥的樣子，也伸手摸摸腳印邊緣。
「這代表什麼？」
「代表那隻貓太瘦了，身上沒什麼肉，一定不夠我們吃。不過，這也代表牠一定餓壞了，用誘餌引誘牠，牠一定很容易就會上鉤。」
安德烈雖然很認真想聽懂哥哥說的話，可是卻很快又分神了。
「哥，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你是一張撲克牌，你會希望自己是哪張牌？你想當老Ａ還是老Ｋ？你想當黑桃還是紅心？」
帕維爾嘆了口氣。安德烈感覺到哥哥似乎有點不高興，眼睛裡立刻就開始濕了，快要哭了。
「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不過你要答應我不要再講話，可以嗎？」
「好。」
「你要是一直說話，那隻貓會被你嚇跑，我們就抓不到了。」
「我保證不會再出聲音。」
「我想當老Ｊ。老Ｊ是騎士，手上有劍。好了，你剛剛已經答應過我，不准再說話了。」
安德烈點點頭。接著，帕維爾站起來，兩個人慢慢走進樹林。
◎◎◎
他們走了很久很久，感覺彷彿已經走好幾個鐘頭了。然而，安德烈對時間沒什麼感覺。他的時間感就跟他的視力一樣模糊。天上有月光，而且地上的積雪也會反光，樹林裡感覺很明亮，但儘管如此，他哥哥好像看不太清楚貓的腳印，追蹤有點困難。他們已經走到樹林裡很深的地方，安德烈從來沒走到過這麼遠，這麼深。一路上，他常常要跑步才跟得上哥哥。他的腳越來越痛，而且胃也痛。他又冷又餓，忽然有點後悔沒待在家裡。待在家裡雖然沒東西吃，但最起碼腳不會痛。綁在破布和輪胎皮上的繩子已經鬆了，雪開始滲進他的後腳跟。他不敢開口叫哥哥停下來幫他綁繩子，因為他剛剛已經答應過哥哥不再說話。再過不久，雪會開始融化，腳上的破布會被弄濕，他的腳會凍僵。他必須引開自己的注意，忘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於是，他從一棵小樹上折了一根樹枝，拿到嘴裡開始嚼樹皮，咬成糊糊的一團黏在牙齒上舌頭上，感覺粗粗的。他聽人說，把樹皮放在嘴裡咬成糊糊的一團，肚子就比較不會覺得那麼餓。他很相信。在這樣的日子裡，相信這種說法，對自己是有幫助的。
這時候，帕維爾突然比了個手勢叫安德烈不要動。安德烈立刻停下腳步，牙齒上沾滿了黃黃的樹皮渣。帕維爾蹲下來，安德烈也立刻跟著蹲下來，轉頭看看四周的樹林。不知道哥哥看到了什麼，不過他也瞇起眼睛，拚命想看清楚旁邊那些樹。
帕維爾死盯著那隻貓，而貓那雙綠眼睛似乎也死盯著他。牠在想什麼？牠為什麼不跑？牠一直躲在瑪莉亞家裡，說不定根本就不會怕人。帕維爾抽出刀子，割破指尖，然後拿出媽媽給他的那根雞骨頭，把血抹在上面。接著，他把安德烈那根老鼠骨頭也拿過來，一樣把血抹在上面，不過，他用的是自己的血，因為他不敢用刀子割安德烈的手指，怕他會尖叫，嚇跑了那隻貓。接著，兩兄弟忽然很有默契的往不同的方向走開，各自繞到那隻貓的左右兩邊，然後把骨頭放在雪地上。帕維爾瞥了弟弟一眼，看看他有沒有搞砸。
安德烈完全遵照哥哥的指示，從褲袋裡掏出那條長長的線。帕維爾已經預先在那條線的一頭打了一個圈套，安德烈只要直接擺到骨頭旁邊就可以了。安德烈擺好線頭，然後慢慢往後退，退到線另一頭的距離，趴到地上。他等著。可是，趴到地上之後，他忽然發現這樣的高度根本看不到自己的骨頭。他開始緊張起來，忽然很希望那隻貓會跑去咬哥哥的骨頭，因為帕維爾絕對不會犯錯。他一定會抓到那隻貓，然後他們就可以回家吃肉了。他又冷又緊張，手開始發抖。他拚命想忍住不要發抖。接著，他忽然看到前面有東西：一團黑黑的影子正逐漸朝他靠近。
安德烈口中噴出熱氣，溶掉了面前的雪，冷冰冰的水慢慢流向他，弄濕了他的衣服。他暗暗祈禱，希望那隻貓去咬他哥哥的骨頭，然而，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卻一直朝他逼近，顯然挑上了他的骨頭。當然，要是他真的抓到那隻貓，帕維爾一定會很高興，一定會更喜歡他，會跟他玩撲克牌，而且永遠不會再生他的氣。想到這個，他忽然高興起來。他本來很害怕，但現在他忽然很想抓到那隻貓。沒錯，他應該要抓到那隻貓，殺了牠，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證明自己不是窩囊廢。對了，剛剛哥哥是怎麼交代的？不能太早拉線。要是那隻貓受到驚嚇，那就前功盡棄。為了怕太早拉線，也因為他看不清楚那隻貓的位置，所以安德烈決定再等一下，以防萬一。接著，他漸漸看得到那隻毛茸茸的黑貓，看得到牠的四條腿。他繼續等，繼續等……突然間，他聽到哥哥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拉線！快！」
安德烈開始驚慌起來。這種口氣他聽過太多次。從前每當他做錯了什麼，就會聽到哥哥用那種口氣說話。他用力瞇起眼睛，看到那隻貓就站在他的圈套上，於是他立刻拉線，可惜晚了一步，那隻貓忽然又跳開，沒有被線圈套住。不過安德烈還是把線拉回來，心裡暗暗祈禱，希望看到那隻貓被綁在圈套上。只可惜最後他還是發現圈套裡空空的什麼都沒有。那一剎那，他忽然感到很羞愧，感覺到自己滿臉通紅。雖然他很生氣，但他還是按耐住怒火，準備站起來追那隻貓。他要把牠抓起來活活勒死，然後打爛牠腦袋。不過他終究還是沒動，因為他看到哥哥還趴在地上。安德烈一直都很明白，一定要永遠學哥哥的榜樣，哥哥做什麼，他就跟著做什麼。他瞇起眼睛仔細看，模模糊糊看到那團黑影正逐漸走向他哥哥的圈套。
帕維爾本來很生氣，氣弟弟那麼沒用，但沒想到那隻貓不但沒嚇跑，反而還過來咬他的雞骨頭，他忽然又興奮起來，一肚子氣很快就消了。帕維爾興奮得背後肌肉緊繃。毫無疑問，那隻貓一定嚐到血的滋味了。飢餓足以令人喪失警覺。接著，他注意到那隻貓抬起一隻腳，抬到一半忽然停在半空中，眼睛死盯著他。他屏住呼吸，手指緊緊抓著那條線，靜靜等待，但心裡卻暗暗吶喊：
老天，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接著，那隻貓忽然往前一竄，張嘴咬住那根骨頭。那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立刻把那條線往後一扯，只見線圈套住了貓的腳趾，於是，貓的一條腿被綁住了。貓掙扎著想逃脫，可是卻被那條線緊緊綁住。接著他用力一扯，把貓拖倒在地上，整個樹林整個裡立刻迴盪著那隻貓淒厲的慘叫聲。那聲音聽起來不像貓的叫聲，反而有點像某種大型動物掙扎求生的嘶吼。牠在雪地上翻滾掙扎，整個背弓起來，張嘴猛咬那條線。帕維爾忽然很擔心線圈會被咬斷，因為那條線很細，而且有點磨損。他嘗試慢慢靠近，但那隻貓立刻跳開不讓他碰。接著，他忽然朝弟弟大喊了一聲：
「快點！打死牠！」
剛剛安德烈一直不敢動，因為他很怕又做錯什麼。不過，現在哥哥已經下命令了，所以他立刻跳起來往前衝。但那一剎那◎◎◎
安德烈唱歌唱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帕維爾剛剛在叫我嗎？他挖到的樹枝沒幾根，顯然不夠他們用來藏貓。不過，他不想因為這樣被哥哥罵，尤其是，今天晚上自己表現得這麼好，他更不想被罵。他把手從雪堆裡抽出來，站起來，瞇起眼睛看向樹林，可是，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一片，就連最靠近他的那幾棵樹都看不清楚。
「帕維爾？」
哥哥沒回答。於是他又喊了一聲。是哥哥在跟他玩遊戲嗎？不可能。帕維爾根本不跟他玩遊戲。帕維爾已經很久不玩遊戲了。剛剛他明明還看到哥哥就在附近，怎麼忽然不見了？安德烈朝原來的方向走回去，可是卻還是看不到哥哥的蹤影。哥哥剛剛不是還在這裡嗎？這實在太荒唐了，通常都是哥哥在找他，怎麼會變成他在找哥哥呢？事情不太對勁。於是他又喊了一聲，這次喊得更大聲。哥哥為什麼不回答？安德烈抬起外套的袖子擦擦鼻子。會不會是哥哥在考驗他？在這種情況下，哥哥會怎麼做？於是，他開始追蹤雪地上的腳印。安德烈把手上的樹枝丟掉，跪到地上用手摸索地面。過了一會兒，他摸到了自己的腳印，於是就開始循著腳印回到剛剛和哥哥站在一起的位置。他很得意，接著，他開始辨認哥哥的腳印。如果他站起來，他就看不清楚腳印了，於是他還是跪在地上，臉湊近地面大約三十公分的距離，然後就這樣一路往前爬，那模樣很像狗用鼻子在追蹤獵物。
沒多久，他爬到那棵倒在地上的樹前面，發現滿地都是散落的樹枝，到處都是腳印。有些腳印比較大比較深。而且，雪地上有紅紅的痕跡。安德烈捧起一團雪，用力捏碎，結果發現那紅紅的痕跡是血。
「帕維爾！」
他一直喊，一直喊，喊到後來喉嚨好痛，喊不出聲音了。他一直啜泣，他好想告訴哥哥，他不要吃貓肉了，他要把自己那一份也給哥哥吃。只要哥哥趕快出來。然而，就算他願意也沒有用了。哥哥已經丟下他跑了。現在，這裡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
◎◎◎
奧克莎娜在火爐磚頭後面藏了一個小袋子，裡頭裝著麥稈、莧草和馬鈴薯皮磨成的粉。有一陣子常常有稅務員到家裡來檢查，看看她家裡有沒有私藏穀物。那段期間，她永遠在爐子裡生一小堆火，所以稅務員從來不會去看爐子後面。稅務員一直很懷疑她──為什麼大家都生病了，只有她還好好的。這樣的日子裡，彷彿活著也是一種罪惡。只不過，她家裡根本找不到半點吃的東西，沒辦法在她身上貼上「富農」的標籤。既然沒辦法當場處決她，他們也只能等著看她餓死。她早就明白，她根本沒辦法用武力對抗他們。幾年前，官方宣佈要派人來沒收教堂的鐘，當時她曾經號召一群村民要跟他們對抗。一開始，那些人採取柔性勸導的方式，想化解他們的抵抗，可是她卻帶著另外四個太太佔領鐘樓，把自己反鎖在裡面，持續不停的敲鐘，說什麼都不准他們把鐘拿走。當時，奧克莎娜站在鐘樓上大喊，說那口鐘屬於上帝。那天她本來可能會被槍斃，可是帶頭的稅務官卻決定放過那幾個女人。後來，那些人終究還是破門而入，不過，他只是跟她解釋，國家的工業革命需要金屬，但她卻還是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表達不滿。後來，國家開始徵收村裡的糧食，說那是國家的財產，不是他們的私有財產。那時候，奧克莎娜已經學到教訓了。那一次，她不再和他們正面對抗，而是假裝服從。她採取一種無法察覺的方式和他們對抗。
今晚，她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好好吃一頓豐盛的大餐了。她把雪塊放進鍋子裡煮沸，然後把麥稈粉放進去，燒成又濃又稠的一鍋熱湯。接著，她把瓶子裡剩下的那些骨頭也倒進去，煮到爛熟，然後拿出來磨成粉。當然，她實在有點操之過急，因為帕維爾根本就還沒抓到貓。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相信他一定會抓到。雖然上帝要她過苦日子，不過，最起碼上帝給了她一個兒子可以幫她忙。同樣的，要是帕維爾沒抓到貓，她也絕對不會生氣。樹林太大了，而貓是那麼小，本來就不太可能抓得到，所以生氣根本就是浪費力氣。儘管她拚命想給自己一點心理建設，以免到時候太失望，然而，一想到等一下可能就會有貓肉可以煮一鍋馬鈴薯羅宋湯，她還是興奮得有點飄飄然。
安德烈站在門口，臉上傷痕累累，外套上沾滿了雪，鼻涕混雜著血從鼻孔流出來。他那雙拼湊鞋已經整個散掉，腳趾都露出來了。奧克莎娜立刻衝到他面前。
「你哥哥呢？」
「他丟下我跑掉了。」
安德烈開始哭了。他不知道哥哥跑哪兒去了。他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知道媽媽一定會恨死他。儘管他表現得很好，儘管是哥哥丟下他一個人跑掉的，但他心裡明白，媽媽一定會怪他。
奧克莎娜倒抽了一口氣。她立刻把安德烈推到一邊，衝到門外盯著樹林左右看來看去。帕維爾不見了。他會不會是跌倒了，受傷了？是不是要趕快去救他？她立刻轉身衝回屋裡，急著想找安德烈問清楚，沒想到卻看到他站在那鍋濃湯旁邊，舀了一湯匙塞在嘴裡。他發現媽媽注意到了，立刻畏縮起來，馬鈴薯湯汁從嘴角往下流。奧克莎娜感覺一股怒火往上衝。她丈夫死了，她兒子不見了，憤怒淹沒了她的理智。她立刻衝上去，把安德烈壓倒在地上，抓住湯匙伸進他喉嚨。
「等一下我會把湯匙抽出來，不過你要馬上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可是她一抽出湯匙，他立刻猛咳起來。她更生氣了，立刻又把湯匙伸進他喉嚨裡。
「你這個笨手笨腳的窩囊廢。我兒子呢？我兒子呢？他在哪裡？」
接著她又把湯匙抽出來，可是他卻開始大哭起來，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說不出話，就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咳嗽。於是，她開始打他，拚命拍打他胸口。後來，鍋子裡的濃湯已經沸騰到溢出來了，她才停手。接著她站起來，把鍋子從火爐上端開。
安德烈坐在地上不停啜泣。奧克莎娜低頭看著他，氣漸漸消了。他還那麼小，他是那麼愛他哥哥。於是她蹲下去，把他抱起來放到一張椅子上，把身上的毛毯拿起來披在他身上，然後又去盛了一碗濃湯給他。好大一碗。他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一碗。他舀起一湯匙要餵他，可是他不肯張開嘴。他已經不相信她了。她把湯匙伸到他嘴邊，過了一會兒，他終於不哭了，開始吃起來。沒多久，他喝光了那整碗濃湯。她又去盛了一碗，叫他慢慢吃。可是他根本不理她，很快就吃光了第二碗。接著，她輕聲細語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口氣很和緩。這時他才告訴她，雪地上有血跡，還有很大很深的腳印，滿地都是散落的樹枝，可是哥哥卻不見了。她靜靜聽著，慢慢閉上眼睛。
「你哥哥死了。他被人抓去吃了。你明白嗎？你們在抓那隻貓的時候，有人已經盯上你們了。你明白嗎？」
安德烈沒吭聲，楞楞盯著滿臉淚痕的媽媽。事實上，他並不明白。他看到她站起來，走出門外。接著，他忽然聽到媽媽在說話，立刻跟著衝到門口。
奧克莎娜跪在雪地上，抬頭盯著又大又圓的月亮。
「主啊，求求你把兒子還給我，好不好？」
此時此刻，只剩下上帝才有能力把兒子帶回她身邊。這是多麼卑微的祈求，上帝應該聽得到吧？當年為了搶救教堂那口鐘，她甚至不惜犧牲性命。而此時此刻，她只有這麼一點卑微的祈求，祈求回報，求上帝把兒子還給她。兒子，是她活下去唯一的理由。
幾個鄰居慢慢走到她家門口。他們愣愣的看著奧克莎娜，聽著她哭泣。然而，在這樣的日子裡，這樣的喪子之痛早已司空見慣。沒多久，人群又漸漸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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