倖存者

除了殺人魔打電話來過的事情之外，我做完平常在做的事情。
重點就是，不要把主導權讓給自己的想像力。
一整個晚上，我都在掃除著。睡不著。為了洗掉烤箱上的汙漬，在烤盤上倒入氨水後放進去烤。要讓褲子的褶痕保持長久的另一個方法是把布浸在加了醋的水中，然後放到褲子上隔著那塊布熨燙就可以了。
可惡，就不要再繼續自欺欺人了吧。

其實，是社會福利調查員失蹤了。就算每十分鐘打電話到調查員的辦公室，接聽的也都是電話留言。難得十年來第一次打電話去，聽到的卻是這個。「請在嗶聲後留言。」
我說，今天提到的那個神經病，打電話到我家來了。
一整個晚上，我每十分鐘就打電話到她的辦公室一次。

請在嗶聲後留言。
快派遣護衛在我身邊。
可是，她的電話留言「喀」一聲就把電話掛上了。所以我又打了一次。
請在嗶聲後留言。
快派遣武裝警察二十四小時護衛。
請在嗶聲後留言。
我想去上廁所，可是搞不好會有人在走廊等我出去。
請在嗶聲後留言。
今天提到的殺人魔知道我的過去，他打電話來了，他知道我的住址，我的電話號碼。

請在嗶聲後留言。
快打電話給我，快打電話給我，快打電話給我。
請在嗶聲後留言。
如果明天發現我的自殺屍體的話，那是他殺的。
請在嗶聲後留言。
如果我被殺人犯把頭塞到烤箱裡死掉的話，那是因為妳沒有確認電話留言的關係。
請在嗶聲後留言。
聽好，我對機器說，這次是真的，不是妄想性的幻覺，妳想想，我的幻覺在之前就已經被妳治好了吧？
請在嗶聲後留言。
這不是精神分裂造成的幻想，這不是妄想啊。相信我說的全部。
請在嗶聲後留言。然後，電話留言的錄音帶用完了。

我把冰箱拖到走廊的門前。整晚睡不著警戒著四周動靜。雖然很想去小便，但那不是值得拚上性命的事。有人經過走廊，但是沒半個人停下腳步。一整晚沒人碰我房間的門把。電話一直響起，因為搞不好是調查員打來的，所以只好每一通都接聽，可是沒有一通是調查員打來的。只是和平常一樣，人們的不幸像盛裝遊行般過去。懷孕的未婚女性、慢性病患者、藥物濫用者。不管是誰，只要不立刻說完告白，我就會掛上電話。我必須要讓電話空著。

每當電話響起，我都會充滿歡喜與恐懼。或許是調查員打來的，也可能是殺人魔。
接近─迴避矛盾。對接聽電話這項行為的正增強與負增強。
就在我陷入恐慌時，法提莉蒂打電話來了。
「喂？又是我打來的呢。從上個禮拜開始，你就一直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我一直想問你如果我們見面會不會違反什麼規定？因為我很想見你。」
我詢問她，之前提到的那個朋友怎麼啦？今天不是應該見面了嗎？
「啊啊，那個人啊，」法提莉蒂說，「是呀，今天見到了。」
然後呢？
「跟你簡直是天壤之別。」法提莉蒂說著。
不，如果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有多少共通點，我想妳一定會嚇到的。

機會來了。這是我遠大作戰下一階段的開始。關於妳不太中意的那個男人，如果要我說的話，我希望妳跟他幹一場，然後跟我說說那個經過。
法提莉蒂說了，「我拒絕，我絕對不要。」
既然是這樣，那我就掛斷電話了。
法提莉蒂說，「等等，如果我造假的話怎麼辦？我也可以隨便編一個故事出來喔，你根本就不會知道究竟是真是假吧？」
不，我這麼說，我會知道，會知道的。
「要跟那個怪人睡的話我寧願去死。」
那麼，接吻呢？
法提莉蒂說，「拒絕。」
既然這樣，那約會總可以了吧？如果在陵墓外面和他見面的話，說不定妳會對他改觀。郊遊之類的怎麼樣？試著一起做些什麼開心的事情啊。
法提莉蒂說，「如果我那樣做了，你就會跟我見面了嗎？」
那當然。(待續)
在前往第三次約會的巴士中，我與法提莉蒂坐在一名不認識的男人前面的位子上，聽著那個玩笑話。
氣溫是華氏八十到九十度，以六月來說算熱了。巴士的窗戶全開著，從那裡飄進來的汽車廢氣讓我覺得有點暈車。塑膠布的座椅像地獄裡觸摸的東西一樣燙。乘坐前往繁華街的巴士是法提莉蒂的提議，是法提莉蒂說要去約會的。在繁華街，過午時分，會乘坐巴士前往別處的就只有失業者、夜勤者或是患有髒話症的瘋狂人們。

要跟我做愛是死也不願意，接吻也拒絕，因此法提莉蒂只能像這樣向我提出約會的邀請了。
坐在後面座位的究竟是誰，我無法想像。並不會特別引人注目，就只是一名穿著襯衫的男子。頭髮是金色。如果逼問我的話，也只能回答是一名醜陋的男子，其他我也不記得。在陵墓前每十五分鐘來一班巴士，而我們就坐上去了。我們一如以往地約在第六七八號棺柩碰面的。

那個玩笑話我還記得，是我已經聽膩的玩笑話。在巴士外頭、停在行人道旁的車列的對面，從表示境界線的屏板的隙縫間看著街上的房子經過，坐在後面的玩笑男把身體伸到我跟法提莉蒂之間，小聲說道。「比起將駝絨穿過針孔還要困難的事情是什麼？」
類似的玩笑話到處都在說，就算再怎麼無趣，也會進到耳裡。

我跟法提莉蒂都默不吭聲。
於是玩笑男便小聲說道。「那就是幫教義派的信徒投保啦。」
事實上，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會因為這樣的玩笑而笑。我之所以會笑，是因為只要笑出來就不會被孤立的關係。為了不要被孤立，所以我笑。在公共場合的時候我最擔心的事情就是被別人知道我是剩下的倖存者。教會的衣服我好幾年前就已經沒在穿了。我絕不想穿著跟那些以為神明在呼喚說「來吧，回來吧」然後大家聚在一起自殺的、中西部的愚蠢瘋狂集團一樣的裝扮。

母親、父親、哥哥亞當、妹妹們、弟弟們，就算被取笑著也都已經死了埋入地底了，但是我還活著。我今後也必須要在這個世界中活下去，必須要與人們打好交道才行。
所以我笑。
因為必須要做些什麼，因為必須要發出什麼聲音、怒吼、大叫、哭泣、怒罵、咆哮，所以我笑。這些全都只不過是宣洩感情的手段罷了。

今天早上，這一連串的玩笑不管去哪裡都可以聽到，如果什麼都不做的話會讓人想哭出來的。沒有人會像我這樣笑翻的。
玩笑男在耳邊說著，「為什麼教義派的信徒可以通過馬路？」
搞不好，根本就不是在跟我或者法提莉蒂說話也不一定。
「因為沒有一臺車想要撞他的關係啦。」

從全員的後方聽到巴士的低吟聲，裝在後方的引擎一邊推動著巴士沿著道路前進，一邊吐出帶有臭味的深色煙霧。
今天的這一連串玩笑是因為報紙的關係。有五個人躲在今天的早報背後，而從我坐著的位置可以看到位於頭版褶痕下方的標題。

「新興宗教團體的倖存者，所剩無幾。」
報導中描述十年前發生的教義派信徒集體自殺事件的悲劇即將拉下簾幕。報導中解說著教義派是不願面對ＦＢＩ的強制搜查以及全國人民的好奇眼光，寧願選擇集體自殺的一個位於內布拉斯加州中部的新興宗教團體。然後，報紙也報導說現在確認還生存的倖存者只剩下六名。雖然姓名並沒有被報導出來，不過我一定就是那剩下半打的其中一名不會錯。
雖然報導的後續被記載在第Ａ－９版，不過就算不去讀也想像得到內容。只要專心注視字裡行間的話，就能看到它這樣寫著，省下一件麻煩事了，這樣。

被懷疑是殺人事件的可疑自殺事件完全沒有被提到。完全沒有寫到視情況下，搞不好殺人魔就藏在最後剩下的六個人之中的事情。
玩笑男從我背後小聲說著，「金髮的教義派信徒要叫作什麼？」
我在腦海中回答，死者。這個玩笑大家都聽過了。
「紅髮的教義派信徒要叫作什麼？」
死者。
「褐髮呢？」
死者。

玩笑男小聲說，「教義派信徒與屍體的差別是什麼？」
只差了幾小時的時間。
玩笑男小聲說，「看到了經過身邊的運棺車，教義派信徒會大叫什麼？」
計程車！
玩笑男小聲說，「在人擠人的巴士裡要分辨出教義派信徒的方法是？」
某個要在下一站下車的人拉了下車鈴。
法提莉蒂轉向後方說道，「吵死人了。」她的聲音實在很大，讓乘客們從報紙後方探出頭來。「竟然拿自殺開玩笑。竟然拿被周圍愛著而死去的人們來開玩笑。你給我閉嘴。」(待續)
法提莉蒂說話的聲音莫名地大聲。眼瞳發著光，灰色的眼睛看起來像銀色一樣。我不禁想著法提莉蒂是不是教義派的信徒，或是她是不是現在依然對哥哥的死感到傷心。那反應實在是太誇張了。

就在這時，巴士靠到人行道旁停了下來，玩笑男站到走道並走下車門。巴士就跟教會一樣，而我們就坐在走道兩旁的長凳上。排在下車隊伍後方的男人穿著寬鬆的茶色羊毛褲，在這種炎熱的天氣中只有倖存者才會穿那種褲子。教會規定的吊帶交叉在那男人的背後，而茶色的羊毛上衣就掛在那男人的手臂上。男人雖然緩緩地在巴士的走道上前進著，但是就在其他乘客下車的時候，他稍微停下了腳步，轉頭面向這邊並把手放到草帽的邊緣。雖然是我見過的臉，但是那只存在遙遠的記憶中。那男人的味道，是汗水與羊毛與農場的麥梗。

雖然是個在哪裡看過的臉，但是我想不起來。那男人的聲音我記得，那個聲音，那個男人的聲音，是隔著肩膀聽到的聲音，是電話中聽到的聲音。
祈望完成所有的工作而安詳地長眠。
那男人的臉，就是我在鏡子裡看到的臉。
男人的名字從我嘴巴脫口而出。
亞當。亞當‧布蘭森。

玩笑男說著，「我們在哪裡見過面嗎？」
但是我說，沒有。
隊伍前進了幾步，將男人往前帶走了些許距離。「不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嗎？」
我說著，不是。
站在下車門口，男人扯開喉嚨。「不是我的弟弟嗎？」
我扯開喉嚨，不是。
然後男人便消失了。
路加福音，第二十二章第三十四節。
「……你要三次說不認得我。」

巴士駛離了停靠站。
要形容那個男人唯一的一句話就是，醜陋、怪人、稍稍肥胖、敗家犬。就算要思考比較好的，也就是誘人哀憐的風采、犧牲者、跟我差三分半鐘的哥哥、教義派信徒。
如果將法提莉蒂的肢體語言配合心理學的教科書來解釋的話，她正對於我剛剛笑過的事情感到火大。雙腳的膝蓋跟腳踝組在一起，用彷彿跟我是處於不同世界般的表情看著窗外。

根據行程表，我現在應該在為飯廳的地板打蠟。還有需要去清掃的排水溝。在我工作的屋子的私人道路上，還有必須要去清掃的髒汙。我應該為了今晚的晚宴正剝著白蘆筍的皮。
而不是在跟就算哥哥被我殺死、就算一方面暗戀著我在電話裡的聲音又一方面拒絕與我本人相見，但是我卻對她喜歡到火大的法提莉蒂‧荷里斯約會的時候。

不，我在做什麼根本就沒有關係。我們這些倖存者做了什麼根本就沒有關係。如果根據小時候我們所相信的信仰來說，我們已經是不道德的、墮落的、不潔的了。
在巴士中跟著我們一起被運送到繁華街的空氣混雜著刺眼的陽光與燃燒的汽油，既熱又重。經過種植在地面上的植物，雖然開滿了有著確實香味的紅色、黃色、橙色的玫瑰，但是卻沒有人看它們一眼。六線道的車道就像輸送帶一樣不客氣地、不帶招呼地流動著。

只要活著，我們所做的事情全部都是罪惡的。
感覺像是自己無法控制一樣，宛如不知道要被運送到何方的心情。
這與旅行不同，我們是被處理著。正確來說，就只是發呆等候著而已。剩下的就只是時間的問題。
我所能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正確的，哥哥就在某個地方準備要我的命。

繁華街的建築物沿著步道開始越疊越高，車子流動的速度變得緩慢。法提莉蒂伸出手來拉鈴，叮，巴士停下來，把我們在一家百貨公司前放下來。穿著衣服的人工男女在櫥窗裡擺著姿勢，微笑著、大笑著、裝出一副開心的樣子。我能理解那種心情。
我穿在身上只有褲子與格子襯衫，不過都是我雇主的東西。一整個早上，我都在二樓嘗試著各式各樣的服裝搭配，然後來到一樓向正在用吸塵器吸著燈罩上灰塵的調查員詢問感想。

百貨公司入口大門上方有個巨大的時鐘。法提莉蒂抬頭看它，然後對我說道，「快一點，我們必須要在兩點之前過去。」
她用那隻冰冷到令人驚訝、在這麼炎熱的天氣中又冰又乾燥的手抓住我的手，推開門，進到桌子與上了鎖的玻璃櫃上擺放了堆積如山的商品、空調也很冷的一樓。
「我們必須要去五樓。」法提莉蒂說著，並且緊緊握住我的手拉著我前進。我們朝著電扶梯突進。二樓，紳士服飾賣場。三樓，兒童服飾賣場。四樓，青少年服飾賣場。五樓，婦女服飾賣場。

從天花板傳來耳熟能詳的錄音音樂，是恰恰。慢二拍、快三拍。還有交叉步及女子腋下轉，都是法提莉蒂教的。
這次的約會不如我的期待。掛在衣架並吊在鐵架上的婦女服裝。穿得密不透風的店員來回走動，對我們說著「歡迎光臨」。我所沒有看過的事物一件也不存在。
我問她，難道妳想要在這裡跳舞？(待續)
「再等一下，」法提莉蒂說，「聽我的，再等一下。」
最先出現的，是煙的味道。
「這邊。」法提莉蒂說著，並且拉著我的手鑽進賣場中長身連身裙的森林深處。

接著發生的，是警鈴聲響起，人們奔向手扶梯，因為手扶梯停擺了，所以就像走在普通的樓梯一樣下樓。人們在上樓用的手扶梯上下著樓，看起來就跟違反法律一樣。女性店員把收銀機裡的現金裝入附有拉鍊的袋子裡，環顧樓層發現電梯前聚集了幾名顧客。顧客們都抬頭看著樓層表示，而拿在手上附有提把的華麗紙袋裡裝著折疊起來的商品。

警鈴依然響著。濃煙密布，清楚地看到它渦捲著並且漸漸掩蓋天花板的照明。
「請不要搭乘電梯。」女店員大叫，「發生火災的時候電梯不會動作，請只用樓梯下樓。」
店員將附有拉鍊的袋子牢牢地抱在腋下，像橄欖球賽的四分衛一樣穿梭於掛在鐵架上的婦女服飾所形成的迷宮中，將顧客群趕向寫著「逃生口」的門。
於是，樓層裡只剩下我與法提莉蒂。照明燈一瞬間全部熄滅了。

一片黑暗中，在濃煙、布緞的觸感、剪裁過的絲絨的摩擦、絹布的冰涼觸感、光澤棉的柔順、刺耳的警鈴、無數的連身洋裝、羊毛織品的搔癢感、法提莉蒂握著我的冰冷的手的圍繞之下，她說了，「不用擔心。」
黑暗的深處一個小小的綠色告示牌寫著「逃生口」並照耀著我們。
警鈴響著。
「不用慌張也沒有關係。」法提莉蒂這麼說。
警鈴響著。
「快了。」法提莉蒂這麼說。

樓層的對角閃爍著刺眼的橙色光線，將所有的東西變成以黑色為背景的奇形怪狀的橙色。這邊與那邊的中間，連身洋裝與內褲從黑色的人影上垂下來，而那個人影的手臂與腳被包圍在火焰之中。
上千個人影燃燒著，倒向我們的方向。警鈴的聲音吵到連震動都傳達過來，現在把我留在這個地方的只有法提莉蒂那隻冰冷的手而已。
「就快了。」法提莉蒂說道。

熱氣近到肌膚都可以感受得到，煙霧濃到味道都可以聞得到。在不到二十英尺遠的地方，吊在衣架上的衣服所形成的像稻草人一樣的女人們冒出濃煙崩倒在地上。呼吸感到困難，我連眼睛都睜不開。
警鈴響著。
我觸碰著皮膚的衣服像是剛熨燙過一樣又熱又乾燥。
表示火焰已經逼近了。
法提莉蒂說，「是不是很棒？是不是覺得很興奮？」
我將手舉到頭上，在身旁燃燒著的一根鐵架份的人造絲與我的臉之間做出涼快的陰影。

要確認布料的方法就是，從衣類上拔下幾根纖維，放到火焰上。如果燃燒不起來，那就是羊毛。如果緩緩燃燒，那就是棉。如果是像我們旁邊的女用褲一樣燃燒得很旺盛的話，那個布料就是合成纖維。聚酯、人造絲、尼龍。
法提莉蒂說道，「來，要開始了。」
連思考理由的時間都來不及，就突然變冷了。全身濕透。大量的水落下來。橙色的光閃爍著，漸漸變弱，漸漸變弱，消失。滿布的濃煙也被沖掉了。

一盞接著一盞的照明燈閃爍著，照耀出黑色與白色的巨大影子之中還有什麼東西殘留下來。刺耳的警鈴停止了，錄音的恰恰又傳入耳中。
「我全在夢裡看到了。」法提莉蒂說道，「我知道絕對不會有危險。」
就跟與崔佛一起坐上只沉沒了一半的客輪時一樣。
「下個禮拜，麵包工廠會發生爆炸意外，要不要去看看？至少會出現三到四名死者喔。」
我的頭髮、她的頭髮、我的衣服、她的衣服，沒有一點髒汙、沒有一點焦痕。
但以理書，第三章第二十七節。
「……見火無力傷他們的身體，頭髮也沒有燒焦，衣裳也沒有變色，並沒有火燎的氣味。」
經驗過了，我這麼想著，全都經驗過了。

「快點，」法提莉蒂說著，「消防隊就快要到這個樓層來了。」抓起我的手，說著，「難得的恰恰浪費掉就太可惜了。」
一、 二、恰恰恰。我們跳著。三、 四、恰恰恰。
地板上燒焦的衣服彼此手腳糾纏著，天花板垂吊在半空，水繼續噴灑著，所有的東西都濕透了。而我跟她則是「一、 二、恰恰恰」地跳著舞。
當消防隊趕到的時候，我們依然在跳著。(待續)
在耀眼的陽光中睜開眼睛時，我正緊握著切肉刀，蹲坐在瓦斯爐的旁邊。就算被殺也感覺沒那麼壞的心情。背後感到疼痛，眼睛像是被剃刀切開了一樣。穿上衣服後，出門工作。
為了不要被人從背後用刀或毒箭或鋼琴線之類的絞殺用具攻擊，我坐在巴士的最後一排座位。
到了我工作的屋子，看到已經看習慣的調查員的車子停在私人道路上。在草坪上，紅色的鳥群啄著草皮來回走動著。抬頭看向天空，是一如往常的藍色。什麼都沒有改變。

在屋子中，調查員趴在地上刷著廚房的地磚。漂白劑與氨水的強烈毒氣飄散在她的周圍，讓我的雙眼被逼出了淚水。「你不會介意吧？」調查員繼續刷著地然後說道，「我看了你的行程表，知道今天是要做這件事情。我早到了。」
漂白劑＋氨水＝致死性的氯毒氣。

一邊讓淚水流在臉頰上，我一邊詢問。你有聽電話留言嗎？
調查員大部分都是透過菸草在進行呼吸的，毒氣對她來說不算什麼吧？
「沒有，因為我今天請病假。」調查員說，「這個叫掃除的工作，做起來真的很有成就感呢。那邊有咖啡跟剛烤好的馬芬，你就放輕鬆吧。」
我問她，妳不想聽我的煩惱嗎？不做筆記可以嗎？昨天晚上殺手打電話給我了，我一整個晚上都沒辦法入眠。殺手把我選為目標了，我求妳，不要再刷地板了快點站起來，打電話給警察申請我的護衛吧。
「不用擔心了，」把刷地板用的刷子浸到水桶中的手工洗潔劑裡，「因為昨天晚上自殺率一口氣跳升了。今天早上之所以不想進辦公室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從她刷地板的方法看起來，地板從今以後絕對不會再乾淨了。塑膠地磚的表面亮漆如果被漂白劑之類的酸化劑洗掉的話，就已經完蛋了。掃除完之後地板上就會出現無數個眼睛所看不到的小洞，以後不管打翻了什麼都一定會留下汙漬。不過，絕對不能給她這些忠告，她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漂亮的工作。

我問她，為什麼自殺率升高就表示我撿回一條命了？
「你不懂嗎？昨天晚上，有十一名援助對象死亡了，前一天是九名，再前一天是十二名，簡直就像雪崩啊。」
所以說？
「如果每天晚上都有那麼多人自殺的話，就算殺手真的存在，也不需要刻意弄髒自己的手的意思。」

調查員哼起了歌，搞不好是致死性氯毒氣的效果也不一定。配合著曲子的節奏，刷子跳著軟鞋踢踏舞。「雖然講這種話可能會遭天譴，不過，恭喜你了。」
我是最後的教義派信徒嗎？
「你快要是最後一名了。」
我問她，另外還有幾個人留在世上？
「這城市裡還有一名，全國的話，另外只剩下五名。」

像以前那樣做吧，我這麼說。翻開『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選擇我新的異常吧。來吧，做吧。回想起過去，把指南書拿來啊。
調查員嘆了一口氣，看著映照在底板上髒汙洗潔劑水灘上的、我被淚水弄濕的臉。「你聽好，」她說，「我現在正在這樣從事著真正的工作。而且，ＤＳＭ已經不見了，兩、三天前就不知道跑去哪裡了。」
調查員刷著地板說道，「就算不見了，我也不覺得寂寞。」
沒錯，確實是很辛苦的十年啊。大部分的救濟對象都死了。是因為壓力的關係，是燃燒殆盡症候群，不對，是焦黑症候群。燃燒到只剩下骨頭了。你覺得自己是個落伍的人。
那個症狀是學習無力感。

「再說，」用力地磨著這邊、刷著那邊，繼續破壞著所剩不多的完好地磚。「我不可能永遠都拉著你的手呀。如果你想要自殺的話，我沒有阻止的權利，而且也不算是我的過失。在我的面談記錄裡，記載著你已經完全地適應了外面的生活。也就是說，以觀察為基準的證據會為我辯護的。」
毒氣瀰漫著，我只能擤著鼻子忍住淚水。
調查員說，「不管你是要自殺還是要做什麼，不要再捉弄我了。我呀，想要過自己的人生呀。」
調查員說，「在美國，每天都有大量的人自殺。只不過是那其中的大部分是自己認識的人而已，並不代表情況會惡化呀。」
調查員說，「你也差不多應該要自立了吧？」(待續)
下週，加油站會爆炸。寵物店裡全部的金絲雀、店裡庫存的上百隻金絲雀全部都會逃跑。法提莉蒂一場夢接著一場夢地看到了這些全部的預告篇。現在這個瞬間，有一家飯店的水管正漏著水，好幾個星期之前在牆壁中就滴著水，侵蝕了灰泥、腐壞了木材、鏽蝕了鐵筋，最後在下週的週二下午三點四分，猛瑪象等級的華麗吊燈會砸落在接待大廳的正中央。

在夢中，含鉛玻璃製成的不知道叫什麼的東西喀噠喀噠地開始發出聲音，然後灰泥粉像煙一樣飄散，某根生鏽螺絲釘的頭「啪」地一聲斷裂。在法提莉蒂的夢中，螺絲釘的頭會掉在一名拿著旅行包的老紳士腳邊的絨毛地毯上。啪。老紳士撿起它，放在手掌上滾動，注視上面的鏽以及疲勞骨折內側的銀色鋼鐵。

一名女性拖著附有輪子的旅行箱，在老紳士的身邊停下腳步，詢問他是否有在排隊。
老紳士回答，「沒有，妳請。」
女性說，「謝謝。」
在櫃臺另一側的接待人員響著鈴，「服務生！」
服務生走過去。
就在那個瞬間，吊燈掉落下來了。

法提莉蒂的預知夢就是有這麼詳細，每次作夢的時候她都會專心注視細節。女性穿著紅色的套裝，外套與裙子，還繫著一條克莉絲汀‧迪奧的金色鍊腰帶。老紳士的眼睛是藍色的，放著螺絲釘頭的那隻手上戴著一只金色的結婚戒指。服務生一邊耳朵上有穿耳洞，不過並沒有戴耳環。

在櫃臺人員的背後可以看到鍍金的庸俗櫥櫃之中有一個用貝殼及海豚支撐著數字盤並且有著雜亂裝飾而缺乏品味的巴洛克式時鐘。指針正指著下午三點四分。
法提莉蒂閉著眼睛將這些話說給我聽。是在回想呢？還是在捏造故事？我並不知道。

帖撒羅尼迦前書，第五章第二十節。
「不要藐視先知的講論。」
吊燈在落下前一刻閃爍並熄滅，而在它之下的人們便抬頭看向它。那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法提莉蒂並不知道。每次都會醒來，夢境總是會在這裡結束。吊燈落下前一刻、或是飛機墜落前一刻、列車脫軌前一刻、落雷前一刻、大地震前一刻。

法提莉蒂開始把即將到來的災害標示在月曆上，然後將它拿給我看。我則是把雇主寫的行程表拿給她看。麵包工廠的爆炸、金絲雀的逃跑、加油站的火災、飯店的吊燈就是她下個禮拜的預定行程。法提莉蒂對我說，隨便我選一個喜歡的，然後做便當，度過愉快的一天。

我在下週有預定除草的行程，兩次。磨亮黃銅製的爐邊用器具、確認冰箱裡東西的期限、轉換食品庫中罐頭類的方向，然後還有購買雇主們要互相贈送對方的結婚紀念日禮物。
我陪妳吧，我這麼說，如果妳想那麼做的話。

這是消防隊在燃燒殆盡的五樓婦女服飾館中發現連一處燙傷都沒有地跳著恰恰的我們之後的事情了。向我們聽取完事情、並讓我們在百貨公司的免責保險書上簽完名後，消防隊便把我們送到道路上。到外面之後，我詢問法提莉蒂，為什麼？
為什麼在悲劇發生前不打電話警告呢？
「那是因為呀，世人是不歡迎壞消息的。」法提莉蒂說著聳聳肩膀，「崔佛雖然每次作夢都會提出警告，但是那只讓哥哥自己留下不好的回憶而已。」
誰都不會想相信這種可疑的才能，她這麼說。世人都譴責崔佛是恐怖分子、是肇事者。

如果根據『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的話，就是放火癖患者。
如果時代不同的話，世人會謠傳他是黑魔術師吧？
所以崔佛才會自己了結生命。
當然小弟我也稍微推了他一把就是了。
「看吧，所以我對誰都不會提出警告的。」法提莉蒂說，「如果要燒毀的是孤兒院的話我也許就會提出警告也不一定，但是是世人殺害了哥哥呀，我沒必要提供幫助吧？」

我能夠拯救人命的唯一方法就是告訴法提莉蒂真實的情況、告訴她是我殺了她的哥哥，不過，我不說出口。直到我們看到法提莉蒂要搭乘的巴士出現前，我們都不發一語地坐在巴士停靠站。法提莉蒂在路旁撿到的收據上寫上自己的電話號碼並遞給我。那是一張如果拿到開出收據的店家進行往常的詐騙的話，可以得到三百元的收據。法提莉蒂說要我選我喜歡的慘事然後打電話給她。巴士將她載走，是前往工作地點嗎？餐食嗎？還是夢？(待續)
雖然根據行程表，我應該正在掃去牆角木緣上的灰塵、應該正在修剪圍籬、應該正在除草、應該正在專心照顧車輛、應該正在熨燙衣服，不過我知道我的調查員正在幫我完成我的工作。
如果根據『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的話，我應該隨便進一家店去偷東西才對，應該獨自把無法散發的性能量處理掉才對。

如果根據法提莉蒂的說法的話，我應該做個便當，然後一邊吃著一邊欣賞別人的死狀才對。可以想像得到禮拜二的下午，我們坐在天鵝絨表面的情人椅、最前排特等席上喝著紅茶的樣子了。
如果根據聖經的話，我，我應該要做什麼呢？
如果根據教義派的教義的話，我應該要死了。

以上列出來的選項都不太令人中意，所以我走在繁華街的路上。經過法提莉蒂預言中五天後會爆炸的麵包工廠旁邊，聞到了麵包的香味。在法提莉蒂預言會爆炸的加油站裡，有幾名看起來愉快的、至少表情上沒有表現出不幸的店員們，在不知道下個禮拜會根據被安排的排班表而決定失去生命或是工作其中一項的情況下，正在幫客人加著汽油。

天色暗得很快。
站在飯店前，透過接待大廳的一面大玻璃看向裡面，可以看到懸掛在半空的吊燈下經過了一個接著一個的被害者候補。拖著連接繩索的包包的女性，有著母親、父親及三個小朋友的一個家庭。櫃臺後方的時鐘告知著距離週二的下午三點四分還很久。在那底下站個幾天也不會有危險，不過如果晚個一秒離開的話命運就會改變了。

我也可以經過開門小弟的旁邊進到裡面，跟負責人告知說貴府的吊燈會掉落喔。
你所愛的人大家都會死。
你自己也會死，總有一天。
神再度出現在世人面前，做出審判。
你所犯下的罪惡，將會把你趕向地獄。
就算可以告知真實的事情，但是世人則是在慘事發生之後、已經太遲的時候才會第一次相信它。在那之前，真實的事情只會引人不悅，並且為提出預言的人帶來莫大的災難。

因此，我默默地回家了。
還有晚餐等著我去準備，還有襯衫等著我去熨燙，還有鞋子等著我去擦，還有盤子等著我去洗，還有食譜等著我去學。家裡還有數不清的事情等著我回去完成。
如果要讓牛排的表面不要煎得太乾，只要包上一層別的動物脂肪切片讓它不要過熱就行了。而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響起了。

不用說也知道，是法提莉蒂打來的。
「關於那個怪人，真的就跟你所說的一樣。」
我問她，在講誰啊？
「之前提過的那個，崔佛的愛人。」法提莉蒂說，「他確實需要人扶持。我照你的要求去跟那個人約會了，結果就在巴士上遇到了那個新興宗教教團的人。那一定是他的雙胞胎兄弟，兩個人像到只能那樣想了。」
我說道，不，那也不一定。那個新興宗教教團的信徒幾乎全部都死了，那個瘋狂而愚蠢的集團已經幾乎是全滅了，報紙上有這麼寫道。那些人所相信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巴士上的男人有問他是不是兄弟，然後崔佛的愛人回答他說不是。」
那麼那兩個人就不是兄弟了吧，我這麼說。沒有道理會不知道自己的兄弟的。
法提莉蒂說，「那不就是令人感到悲哀的地方嗎？他知道那個男的呀，還叫了他的名字。布萊特還是提姆什麼的。」
是亞當。
我說，然後呢？那有什麼好感到悲哀的？

「因為那實在是很空虛而讓人心痛的否定方式呀，讓人感覺到他希望被認為是個普通而幸福的人類。因為實在太可憐了，所以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他了。真的，很可憐。希望可以幫助他走過過去的陰霾。而且，」法提莉蒂說，「我覺得他似乎正朝著莫大的悲劇在行進著。」
打個比方呢？我問她，是怎麼樣的悲劇？
「挫折，」她說，「還沒辦法說得清楚，就是大慘事、悲傷、大量殺人。不要問我為什麼會知道，這要講很久。」
是在夢裡看到的。加油站、金絲雀、飯店的吊燈，然後這次輪到我了。

在這個二○三九號班機的駕駛艙，四具引擎中的第一具引擎就在剛剛熄火了。也就是說，我們開始要進入倒數計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