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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bye for 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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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對於逝者，怎麼樣的懷念才是正確？
看人工智慧如何撫慰心碎，創造奇蹟！
結合歡笑與絕望、《社群網戰》和《真愛挑日子》
一部在生死與虛擬想像疆界穿梭的反轉情書！
電腦萬能？
當逝者在虛擬空間重生，
生者得到如上天賜予的安慰，
這世界即將失控……
空虛而瘋狂的人們成天坐在電腦前面，
只為了溝通與連結；
然而，當悲傷、挫折、憤怒、哀痛來襲，
虛擬世界能讓亡者重生，讓失物歸還，
我們是減輕了苦痛，
還是終將喪失面對苦痛的能力，停止成長？
山姆是頂尖電腦工程師，當女友梅芮迪絲摯愛的外婆過世時，他編寫了一套電腦程式「安息」，將往生者過去的電子郵件及影像檔案當作資料，模擬出一個虛擬分身，讓陽世親友能與之通訊，甚至視訊聊天。
當然，「逝者已矣」，但是這個程式的完成度實在太過逼真，梅芮迪絲明知道一切都是人工智慧產物，但依然無法自拔地與往生的外婆通信聊天。儘管山姆不停警告甚至憂慮女友過分耽溺偏執，但顯然一切都是徒勞，倒是梅芮迪絲的表哥達希爾希望山姆幫忙架設網站，他覺得山姆的程式會帶來革命性的突破。
結果「冥河」沙龍成立，但程式開放後卻失控，媒體大肆抨擊山姆和達希爾操弄哀悼、悲傷與思念，引爆爭端。就在此時，山姆、梅芮迪絲和達希爾的人生，發生足以改變一切的大事件……
看人工智慧如何撫慰心碎，創造奇蹟！
結合歡笑與絕望、《社群網戰》和《真愛挑日子》
一部在生死與虛擬想像疆界穿梭的反轉情書！
電腦萬能？
當逝者在虛擬空間重生，
生者得到如上天賜予的安慰，
這世界即將失控……
空虛而瘋狂的人們成天坐在電腦前面，
只為了溝通與連結；
然而，當悲傷、挫折、憤怒、哀痛來襲，
虛擬世界能讓亡者重生，讓失物歸還，
我們是減輕了苦痛，
還是終將喪失面對苦痛的能力，停止成長？
山姆是頂尖電腦工程師，當女友梅芮迪絲摯愛的外婆過世時，他編寫了一套電腦程式「安息」，將往生者過去的電子郵件及影像檔案當作資料，模擬出一個虛擬分身，讓陽世親友能與之通訊，甚至視訊聊天。
當然，「逝者已矣」，但是這個程式的完成度實在太過逼真，梅芮迪絲明知道一切都是人工智慧產物，但依然無法自拔地與往生的外婆通信聊天。儘管山姆不停警告甚至憂慮女友過分耽溺偏執，但顯然一切都是徒勞，倒是梅芮迪絲的表哥達希爾希望山姆幫忙架設網站，他覺得山姆的程式會帶來革命性的突破。
結果「冥河」沙龍成立，但程式開放後卻失控，媒體大肆抨擊山姆和達希爾操弄哀悼、悲傷與思念，引爆爭端。就在此時，山姆、梅芮迪絲和達希爾的人生，發生足以改變一切的大事件……
名人推薦
法蘭柯在這本催淚小說中，藉由科技新猷，以犀利敏銳的文筆探討愛情與喪親，同時提出人工智慧極限的疑問，留待讀者品味。本書將牽動人們心弦；記得把面紙準備好。
──《書目》
《社群網戰》與《真愛挑日子》的紙本版，科技撫慰了心碎，將愛情與喪親的主題提升到現代境界，法蘭柯的熱情，智慧和創造力毋庸置疑，宛若構思巧妙的魔術師。
──《科克斯評論》
法蘭柯講述了一個感人故事，一對年輕男女初墜愛河，卻得面臨悲傷與喪親之痛。本書人類情感主軸。法蘭柯的作品值得珍藏，再三品味。
──《圖書館期刊》
如果你喜歡的愛情故事，現代感十足，睿智又讓人泫然欲泣，（就像《真愛挑日子》，那你絕對會愛上這本書。
──《紅皮書》（線上雜誌）火熱暑期閱讀清單
一位程式設計師創造了（幾乎）能讓生者與逝者對話的軟體，頗有科幻氣息。
──《沙加緬度蜂報》
睿智，有趣，感人，精彩，《愛的APP》探討愛情與喪親，挑起人類的真實情緒，檢視當下數位世界的人際關係。法蘭柯這本美妙作品是否捕捉了你的心靈與想像力？答案是肯定的；她讓你捧著本書又哭又笑，或許你還會開始跟最愛的人視訊聊天，彷如法蘭柯書中那位天才程式師為我們精心設計的軟體真實問世。
──賈斯‧史坦，《我在雨中等你》作者
《愛的APP》原創力豐富──趣味橫生卻發人省思，讓我愛不釋手。
──莉安‧莫力雅緹，暢銷書《愛莉絲忘了什麼》作者
讀《愛的APP》二分之一左右，我發現自己開始對法蘭柯生氣了，她竟然能完美無縫結合歡笑與絕望，讓我的情緒深深被她的書中角色牽動。我同時推薦也警告大家：這本書即將對你有刻骨銘心的影響，當你看完它後，絕對不可能不脫胎換骨。
──卡洛琳．帕克斯特，紐約時報暢銷書作者《如果人生可以重來》
──《書目》
《社群網戰》與《真愛挑日子》的紙本版，科技撫慰了心碎，將愛情與喪親的主題提升到現代境界，法蘭柯的熱情，智慧和創造力毋庸置疑，宛若構思巧妙的魔術師。
──《科克斯評論》
法蘭柯講述了一個感人故事，一對年輕男女初墜愛河，卻得面臨悲傷與喪親之痛。本書人類情感主軸。法蘭柯的作品值得珍藏，再三品味。
──《圖書館期刊》
如果你喜歡的愛情故事，現代感十足，睿智又讓人泫然欲泣，（就像《真愛挑日子》，那你絕對會愛上這本書。
──《紅皮書》（線上雜誌）火熱暑期閱讀清單
一位程式設計師創造了（幾乎）能讓生者與逝者對話的軟體，頗有科幻氣息。
──《沙加緬度蜂報》
睿智，有趣，感人，精彩，《愛的APP》探討愛情與喪親，挑起人類的真實情緒，檢視當下數位世界的人際關係。法蘭柯這本美妙作品是否捕捉了你的心靈與想像力？答案是肯定的；她讓你捧著本書又哭又笑，或許你還會開始跟最愛的人視訊聊天，彷如法蘭柯書中那位天才程式師為我們精心設計的軟體真實問世。
──賈斯‧史坦，《我在雨中等你》作者
《愛的APP》原創力豐富──趣味橫生卻發人省思，讓我愛不釋手。
──莉安‧莫力雅緹，暢銷書《愛莉絲忘了什麼》作者
讀《愛的APP》二分之一左右，我發現自己開始對法蘭柯生氣了，她竟然能完美無縫結合歡笑與絕望，讓我的情緒深深被她的書中角色牽動。我同時推薦也警告大家：這本書即將對你有刻骨銘心的影響，當你看完它後，絕對不可能不脫胎換骨。
──卡洛琳．帕克斯特，紐約時報暢銷書作者《如果人生可以重來》
目錄
第一部
殺手級APP
鄰家女孩
倫敦的召喚
莉薇
莉薇會怎麼說
缺席就是缺席
有所歸屬
無從宣洩
好吧，的確有點宣洩功能
電影毀了廣播劇明星
感恩節
達希表哥
沙灘上
非山姆
第二部
死人郵件
由衷訴說
潘妮
開始走下坡
山姆始料未及的事物
亞伯特
好景不再
畢業舞會
聖吉爾兒童醫院
大衛的客戶
先說再見了
第三部
殘磚斷瓦
一點也不好
情書
校友舞會
情書
漸行漸遠
情書
愛人照亮你的心
情書
平安夜
珍重再見
情書
垂死不等於死亡
情書
心靈平靜的潘妮
牆
情書
不完美的記憶
感謝
殺手級APP
鄰家女孩
倫敦的召喚
莉薇
莉薇會怎麼說
缺席就是缺席
有所歸屬
無從宣洩
好吧，的確有點宣洩功能
電影毀了廣播劇明星
感恩節
達希表哥
沙灘上
非山姆
第二部
死人郵件
由衷訴說
潘妮
開始走下坡
山姆始料未及的事物
亞伯特
好景不再
畢業舞會
聖吉爾兒童醫院
大衛的客戶
先說再見了
第三部
殘磚斷瓦
一點也不好
情書
校友舞會
情書
漸行漸遠
情書
愛人照亮你的心
情書
平安夜
珍重再見
情書
垂死不等於死亡
情書
心靈平靜的潘妮
牆
情書
不完美的記憶
感謝
試閱
他們替「冥河」沙龍整理最後一次門面，前一天晚上，他們真的掛了一顆迪斯可舞球，播放低俗吵人的音樂，灌進幾杯廉價香檳(因為梅芮迪絲堅持在即將到來的悲劇與追思之前，它還是需要一次賜予新生命的正式洗禮，讓他們展望未來，然後三個人就這麼睡在睡袋中，過了輾轉難眠的一夜─—太過興奮，卻也恐懼得幾乎窒息─—第二天一大早，梅芮迪絲和山姆清理乾淨，而「達希爾活潑彎身」則出門找個可以口耳相傳的傢伙。他兩小時後回來，手裡還提著從派克市場買回來的法式糕點，臉上一副自以為是的神情。中午剛過，門上的鈴鐺叮噹響起(梅芮迪絲掛的小鈴，讓這裡感覺更溫馨柔和，盡量減低與死亡的聯想。
艾德瓦多．安提瓜走進來，低頭看著他幾千美元的皮鞋，努力順平他三千美元高級西裝上的皺紋。他很緊張。但程度還不及山姆的一半。梅芮迪絲在門口迎接他。
「嗯??你好，」他說。
「您好，」她和善回答，牽著他的手。
「嗯??我不確定我是否走對地方。」
「您是的，先生。」
「嗯??我聽說??這是??我??一位朋友說，你們提供一種服務??」
「的確如此，先生。請進。您要茶嗎？咖啡？」
「我，嗯，我弟弟上周過世了。」那猶如耳語，但他幾乎語不成聲，山姆感覺自己的胃下沉了。不知怎麼的，他從來沒想過這份工作每天會讓他多心碎。到目前為止，他滿腦子都是技術問題，但他現在意識到，這一部分很快就會穩定，相反地，他得開始聽人訴說可怕的經歷，望著心碎的眼神。
他並沒有忘記用戶。只是他所熟悉─—非常熟悉─—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死亡。等他年長到有記憶時，死亡這兩個字早成為家人之一，山姆不想跟它同住，但卻別無選擇必須收容它，忍受它帶來的凌亂與臭味，讓他就此留下可怕的回憶。但它的存在卻是難以迴避，因此反倒成了他人生正常的一部分。山姆知道他父親可能不這麼認為，但對山姆而言，「失去母親」對他來說就是「母親」的代名詞，那是難以抹滅的事實，總是存在於早餐桌上或他心靈黑暗的角落。等他長大足以有回憶時，他母親的缺席早已無所不在，但他也已經不再在乎了。
對艾德瓦多來說，死亡顯然不是家中年老體弱又不受歡迎的客人，它是朝他安逸生活突然擲來的一塊磚頭，磚頭還包著一張字條，內容完全瓦解了他至今平和的人生。他籠統瞥了梅芮迪絲遞給他的選項，說他照單全收。她解釋，她可以讓他帶著所有的設定資訊回家，或者他也可以在這裡開始。他幾乎跳了起來，眼神也變了，「喔，我想我最好在這裡吧。」
艾德瓦多是他們迄今唯一的用戶，山姆反正也很久沒睡了，他們鎮夜替艾德瓦多設定資訊。艾德瓦多一大早就回來了。他們建議他獨處，但他似乎完全不想有隱私，沒多久，他完全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他坐在靠窗的電腦前，一頭栽了進去─—馬上開始視訊聊天。鈴聲響了幾次，連接上網，接著視窗打開了，米格爾．安提瓜對他心情沉重卻嚇到說不出話的哥哥高興微笑了。
米格爾對艾德瓦多咧嘴笑了。「老哥！你好嗎？！很高興看到你耶！」
艾德瓦多抽泣起來，仍然無法回答。山姆想起達希第一次跟非山姆聊天的模樣。山姆想到就連沒有心碎的人也需要一份腳本回應。山姆這才想到已經太遲了。
「艾德瓦多！怎麼啦？怎麼回事？還好嗎？」
「是你，真的是你，」艾德瓦多啜泣。
「當然是我。怎麼回事？」
「就是你。你不對勁。你死了，米格爾。」
「我??什麼？」
「你死了。」
「什麼叫我死了？」
「你死了。上周六晚上你開車回家，某個超速酒駕的爛人換車道時撞上你─—救護人員用直升機把你送到港景醫院，在路上打電話通知我─—翻出你放在皮夾的那張卡—─我幾分鐘內就到醫院了。我緊握你的手。你記得嗎？你低聲說你愛我，你愛馬莉安，你愛迪亞哥，你還說記得要告訴媽媽??但我沒聽懂。你還記得嗎？我沒聽懂，結果你就斷氣了。你不記得嗎？」(待續)怎麼可能記得呢？他死後也不可能上推特啊。經過長時間的停頓後，米格爾的臉發光了。「你是在開玩笑嗎？」
「沒有，米格爾，我是認真的。」
「你是在參加惡搞遊戲嗎？」
「不是，米格爾，我很抱歉。」
「為什麼？」
「我救不了你。我聽不懂你的遺言。」
「我沒有死。我很好，老哥。你看。」他對攝影機揮舞右手。然後是左邊。還伸出舌頭。再對攝影機擠眉弄眼。「我好得很。你還好嗎？」
「我還好，」艾德瓦多悲傷回答，此刻的他比剛進來時更慘。
「好了，老哥，我上班要遲到了。」
「不要，米格爾，還不要走！」
「別慌嘛。我晚上打電話給你。」
「好，好，」艾德瓦多輕柔回答，然後他又說：「米格爾？我愛你。我愛你。」
「放輕鬆點，」米格爾說。「我也愛你。我得走了。再聊。」
「我很抱歉，米格爾，」艾德瓦多又一次呻吟。「我很抱歉。」
米格爾說：「沒關係啦。」他眼神變了。他看起來不再像是跟艾德瓦多交談。「你只是想幫忙而已。我原諒你。」
艾德瓦多癱坐，頹喪消沉。山姆給他一些獨處空間。此時他想：幹。所有的時間與努力和投資，他們終於有了第一位用戶─—就這麼一位用戶─—結果就這樣，他們唯一的機會。結果艾德瓦多親手毀了他的模型。它也許再也不會從自己被告知死訊的衝擊中恢復原貌了，所以它到後來語氣才這麼不確定。山姆不確定艾德瓦多究竟在道什麼歉，他更不確定深信自己還活著的人要如何回應自己已經死亡的訊息，但他很肯定的是，「沒關係。你只是想幫忙而已。我原諒你，」可絕對不是一個恰當的回應。艾德瓦多看起來好像覺得自己有口臭。他沒有得到宣洩，或安慰，或解脫。他似乎不太可能走出那扇大門，為大家開啟「安息」的歷史革命，讓世人口耳相傳。他們的事業剛開始就結束了。最後，艾德瓦多緩緩抬頭，揉揉眼睛問：「我要等多久才能再開始？」
梅芮迪絲送他離開。山姆開始研發「清除」功能。他這才想到，原來用戶和模型都需要「重新整理」的選項。
第二位用戶當天下午就露面了。跟艾德瓦多一樣(山姆真想知道達希到哪去找這些人「耳語」)，亞芙．費茲傑羅看起來很有錢，光鮮亮麗，冷靜自持。與艾德瓦多不同的是，她真的很冷靜。她莊重走進屋內，用中指撥開前額的完美灰髮，馬上就事論事。
「我丈夫上個月過世。克萊夫。癌症。聽說你們有辦法讓我與他溝通。」她選了電子郵件和視訊聊天。她完全沒有意願要跟亡夫傳簡訊或聊推特。她認為臉書極度浪費時間，如果她家小孩少上臉書多讀書，他們早就能上哈佛了。
她第二天回來時已經完全準備就緒，頭髮剪短也染黑了。看起來有點蒼白，過大服裝下的身體感覺很消瘦。她當然不準備讓人驚艷。不過，山姆把這當作是一個好跡象—─她準備見人，也等著讓亡夫見她了。的確如此，視窗一打開─—她幾乎驚喘出聲，搖搖頭—─但她立刻恢復，開口說話。
「克萊夫。」
「亞芙，我親愛的。」
「你看起來好帥，甜心。」
「你也是，親愛的。妳的髮型好可愛。但妳看起來有點??蒼白。我才是病人啊。」
「不，我的愛。你死了。」幹，山姆想。難道每個人嘴裡說出來的第一件事都是這個？為什麼會這樣呢？
「還沒呢，」克萊夫說，可悲的是，他跟米格爾不同，他沒有那麼困惑。山姆掙扎不想聽下去，可惡，他還真想繼續聽。因為轉捩點要出現了。「我現在還活蹦亂跳的。妳可沒那麼容易擺脫我。」克萊夫哽咽了。亞芙也是。
「不，其實，現在三月了，親愛的，」亞芙溫柔開口。「你五周前就過世了。」
「什麼意思？」克萊夫問，很困惑，但不至於難以置信。
「你最後一次化療得了肺炎。你的肺積水嚴重。你體力不夠無法跟它抵抗。」
「可是他們說我??說我至少還有幾個月可活。」
「癌細胞??我猜控制住了。但肺炎??我們全都在場。你走的時候我們都在。你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上天保佑。」
「所以這裡是……天堂嗎？」
「不，親愛的，這是科技。」(待續)亞芙第二天也來了，第三天，第四天，接下來的好幾天，亞芙連續來了兩三周。一開始她顯然非常高興看到克萊夫，也因此鬆了一口氣。但克萊夫的模型除了自己的死，其他什麼也不肯談。他很堅持。那是他倆生命中最難受的一段時光，但他卻不肯放手。她想跟他分享孩子的事情，她的喪偶互助團體，她回去工作的過程，她新的健身計畫。但他卻只想談論自己垂死的遭遇。亞芙後來選擇新研發的「清除」功能。第二次開始，她完全沒讓克萊夫知道他自己的死訊。
第二周快過完了，他們仍然處於失眠狀態，但至少一切開始上軌道了。達希回洛杉磯去穿他那些華服，參加會重視他外表打扮的場合。梅芮迪絲和山姆周五下午就打烊了，兩人原本打算到高級餐廳享受大餐，共飲一瓶香醇紅酒。可惜他們太累了。他們只買了外帶壽司，放了一張DVD到機器裡，結果坐在沙發上睡著了。山姆醒來時螢幕畫面已經是幕後工作人員，臉上還黏了一片甜薑。他把梅芮迪絲搖醒，警告狗兒不准吃山葵醬，然後回床上倒頭就睡。
「到目前為止還蠻順利的，」她睡前一面嘀咕。
「什麼？死人郵件嗎？」
她笑了。「我們不是說好不這麼叫了嗎？」
「是啊，但有時我會忘記。安息對某些用戶而言又太正式了，耍酷的小鬼就會叫它死人郵件。」
她翻了白眼。「我以前沒創業過，但這前兩周感覺還不賴。」
「我很擔心，」山姆說。「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老是要告訴電腦模型它們死了。」
「我懂。」梅芮迪絲靠著他。她感覺如此溫暖舒服。
山姆把她更拉近他。「告訴我。」
「這就像墜入愛河。你舊有的人生離你而去了，就這麼……離開了。雖然你看起來像是同一個人，你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沒有改變，你還住在同一個地方，穿一樣的衣服，去同一間公司上班，生命中的朋友故舊都沒有太大變化。但是你已經徹頭徹尾的不同了。你脫胎換骨。新世界的新人生。你只是想在屋頂尖叫，不然有誰會知道呢？」
「所以這不是在誠實面對他們的親人。這是在誠實面對自己。是和他們本身有關。」山姆說。
「有點像吧，」她喃喃說。
「要如何讓它停止？」
「沒辦法。他們總是會這樣說的。你只能盡量修復電腦。擦掉重來。」
「什麼？」
「清除，然後再試一次。」
的確，清除能解決問題的一半，但它不是很好的選項。從頭開始需要投入時間、精力、金錢、勇氣和信心。用戶已經歷經了如此多磨難。垂死。然後死亡。還得鼓起勇氣來「冥河」。接著是第一次電子郵件，首度視訊，看見親人模型那喜樂參半，懼怕卻又放鬆的心情。對它告白。淚水盈眶。再來就是「清除」程式，一切從頭開始，彷彿再次失去心愛的人。這學習曲線如此陡峭難行，荊棘密佈─—無論是電腦模型或用戶都得面對一切─—從頭開始對一個早已經歷錐心刺骨之痛的人是更大的挫折。
山姆列了可行與不可行事項，洋洋灑灑寫下用戶該做以及不該做的選項，十四項要點中，第一點就是粗體放大的：首先，為了大家好，勢必不要告訴電腦模型它已經死了！！！！梅芮迪絲寫了六份示範例本─—建議大家該如何開始。達希找了洛杉磯朋友拍了一部短片，由他本人擔綱。在新進用戶開始前，會讓他們先看過一遍，解釋該說什麼以及不該說什麼，解釋為什麼告訴你愛的人他已經死了不會是個好主意。用戶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似乎理解了。山姆甚至在用戶開始前讓他們先填問卷，甚至也試過讓大家先簽一份切結書。「我答應不告訴模型它已經過世了。」結果他們開門見山就說了，沒有例外。他媽的他們開口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模型它已經死了。
電腦模型當然無法承受這消息。它們多半不會不高興。它們很困惑。這理應是它們生命的一件大事，死亡，但這肯定也是它們從未真正經歷過的一件事。光由電子郵件或瀏覽歷史紀錄或臉書貼文，山姆無法預測它們對自己死亡的反應。人們多半是對他人死亡的消息有所回應，但對自己的死則難以預測。此外，它們更是無法相信，畢竟它們看得到自己，聽得見自己。它們可以移動雙手，看自己的手在視訊聊天的小視窗中移動。它們讀了關於自己死訊的電子郵件，然後回信「嘿，我沒死了，」或回答「沒事，不必擔心，我很好。」第一代的逝者從沒聽過安息，所以對它們解釋毫無意義。它們都不是生病過世─—大家大部分都是意外死亡，心臟病發、電擊身亡—─因此根本沒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死訊。有時電腦模型會很生氣。一旦被告知死訊後，他們會連續回好幾封電子郵件，說自己會開始吃素，開始戒煙，開始戒酒，不吃可頌，不再高空跳傘，但最後才意識到，無論如何，它們再怎麼放棄一切，也來不及了。(待續)當短片、問卷、切結書和山姆的所有警告和哄騙都沒用時，山姆的下一步就是仿效希臘神祇奧菲斯的遭遇：讓你將愛人從冥界帶回人間，山姆只有一個條件─—永不回頭。絕對不能讓它們知道自己死了。他禁止用戶這麼做。只要一說，就是致命一擊。只要一開口—─電腦自動清除。山姆會把它關機，清除或格式化，如果你還想再見對方，你就得從頭開始。他並不想操縱人們或殘忍無情。但既然要大家不說出口這麼難，他只能選擇他法。但奧菲斯的做法也沒有用(甚至看看奧菲斯的遭遇就知道了)。用戶啞口無言，很怕繼續進行下去。他們什麼都不敢說了，因為就怕不小心說出口，因為無論他們怎麼說，沒說出來的那句話總是：看看我心中那因為你不在人世而難以填補的大洞。
不久後，山姆便決定第一次設定和清除全都免費。不久後，他就放棄了奧菲斯路線，讓人們自己決定該怎麼進行。無可避免地，說錯話而要求清除的用戶總是不斷出錯。用戶必須清除程式，重新開始，然後搞砸、說錯話、變得不爽、沮喪、再選擇清除，重新開始，如此一來，他們更悲傷也變聰明了，用戶知道該避開什麼話題，但卻又掉入新的陷阱。這就像電玩遊戲。電腦模型與人類，親人與用戶，死者與生者，死亡而又獲得重生，一次又一次，重複再重複。
用戶註冊人數越多，山姆更意識自己想像力有其局限。他雖然是電腦狂，他也知道人們對伴侶的要求有哪些。他全清楚。就山姆所知，人們或許會在最爛的場所找到心上人，但是他們對伴侶的要求不外乎─—和善、滑稽、熱情、有趣、聰明，全心全心愛著對方。某人對聰明的定義可能是擁有應用數學博士，另一個人對聰明的定義可能是懂得如何修馬桶；甲可能喜歡光鮮亮麗和無懈可擊的衣裝打扮，但乙偏好對方只穿T恤牛仔褲就好；A或許喜歡冷嘲熱諷的談話風格，B會欣賞的是雙關語或冷笑話，這些讓山姆過去工作時遊刃有餘。這表示天涯無處無芳草，但你還得找到那天涯的確切所在。
但跟死人溝通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用戶想做的事情超乎山姆原先預測。三號用戶埃本．維斯特菲爾德特完成了註冊過程，付了錢，看完教戰守則，事前準備就緒，回家等待設定，只為了打開視窗面對亡妻，向她告白自己反覆劈腿的過去。他把所有的外遇寫在黃色筆記本上，洋洋灑灑對她念出來：對象、日期、地點、當時她人在哪裡，而他又如何告訴她自己身在何處。她沒有特別生氣，畢竟她對整件事毫無所悉，因此沒有電子記憶作為依據。她勉強能想到最接近的回憶就是她的某位老朋友趁老公去德州出差時，與在酒吧認識的某名男子有了一夜情，但維斯特菲爾德特太太對好友那次的劈腿反應卻是「加油，放手去做吧」，因為她朋友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老公也花名在外。埃本告白後關上視窗，找了坐在櫃台的梅芮迪絲和山姆，要他們把電腦關機。
「關機？」梅芮迪絲問，「可是你才來一次而已。」
「那很夠了，」埃本說。「終於放下我胸口的大石頭。」
「你知道這些反應都不是真的，」山姆覺得自己有必要老實告訴他。「你並沒有真的坦白。那不是真正的她。她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因為她在世時，你是個完美的大騙子。」
梅芮迪絲幾乎跳起來想打圓場，但其實沒必要了。「喔，沒關係啦，」埃本揮揮手。「我說了實話，這是最重要的。哇，老天，真的感覺好太多了。你們全是天才。天才中的天才。這他媽的真是很好的服務。」
山姆沒想到埃本會這樣。他沒預測到瑪麗亞．加德納的行為，她想跟上個月前死去的貓通電子郵件(「牠有常寫電子郵件嗎？」她走進來時，達希挖苦。「牠沒有把自己的搞笑照片轉寄給收件匣的每個人嗎？」)。他更難以想像那些走進「冥河」想跟科特．寇本(Kurt Cobain，1967-1994，美國搖滾樂團主唱。)溝通的人。他甚至對潛在客戶沒什麼把握，這些人想跟自己前男友或女友說說話，只因為自己被甩的過程彷彿死了一次。他根本沒想到那位使用所有選項的喬治．勒諾，其實只是想問亡妻庭院置物棚的鑰匙或洗碗機的說明書放在哪裡，還有他該不該自己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打掃，還是等對方自己過來。喬治還想問她該到哪一家藥局買他喜歡的蘆薈凝膠，或是微波馬鈴薯要多久。她竟然能回答他的多數問題。(待續)伊笛絲．凱斯佩森第一次來時，完全符合山姆的期待─—六十來歲的老太太，還在哀悼剛過世的先生─—但山姆替她設定好之後，他發現她冷靜地坐在電腦前，要它去幹自己吧。「你是混帳，鮑伯。他媽的混帳東西！我愛你，我依然愛你，但這不表示你不是混帳！你以為我喜歡每天待在家裡替你洗臭襪子、準備晚餐、熨你的襯衫、聞你的口臭嗎？你以為我會在乎公關部門的馬帝對茱蒂的批評啊？或者那對孟加拉的生意會有什麼影響？我他媽的全不在意！如果你有讓我開口說話，你就會知道我的想法！我是你妻子，你豬頭！這不表示你可以把我視為理所當然！這表示你不能把我視為理所當然！如果我離開你怎麼辦？你根本不會照顧自己，你一周內就會下地獄了！當然，反正你還是死了，至少不是因為被你忽視的妻子離開你！如果這樣就太糗了！」結束時她滿心喜悅，選擇「清除」然後再重來一次，後來她每個月來兩次─—設定、怒吼，然後再從頭開始。山姆可沒期待會見到憤怒的寡婦，但當依笛絲羞怯地解釋鮑伯在世時她完全不敢這麼做時，山姆得承認她的表現倒是很合乎常理。
十七歲的大衛．埃利奧特每天都來「冥河」，時間長達一個月，他總是拎著吉他，對母親彈奏她葬禮上的主題曲。山姆也沒想到會這樣。原本山姆認為大衛可能會干擾其他用戶，但其實大家都會暫停聊天或寫電子郵件或貼文，傾聽大衛的歌聲，然後靜靜為他鼓掌。在一個雨天午後，伊笛絲．凱斯佩森貼近攝影機鏡頭說道：「埃利奧特太太，妳應該很以兒子為傲。他很有才華。他照亮了這裡每個人的生命，讓我們有美好的一天。」這件事也完全出乎山姆想像。
西莉亞．蒙特羅斯帶了沮喪的女兒凱莉，讓凱莉跟爸爸聊天。西莉亞自己不願與已故的丈夫進行任何聯繫。「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懷念他，」她說。「我必須開始哀悼的過程，這樣我才有結束悲傷的一天。」但凱莉卻想要透過電腦與父親見面，西莉亞決心用盡方法幫助她的女兒。或許這是山姆所預測的原因。但接下來凱莉與父親實際聊天的內容卻讓他跌破眼鏡—她要他幫她準備申請國際獎學金的特考。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算數學，其他事什麼也沒聊。某一次題目特別難算，結束後，他們發現她在廁所哭泣。「沒事了。」梅芮迪絲擁抱她。「我們這麼想念他們，這真的很讓人難熬。」
「不是啦，」凱莉吸吸鼻子。「他什麼都懂。我覺得好難，但對他來說卻這麼簡單。」
「別忘了，」山姆告訴她，「他有一整個CPU(中央處理器)幫他強力運算。不是他自己算出來的。」
「他一定覺得我是白癡，」凱莉啜泣。山姆向老爸求救，請他為班傑明．蒙特羅斯的模型灌進他為七歲的山姆設計的假軟體。凱莉再回來時，她爸爸不斷堅持三角形的角度總和絕對是六千一百零四度，而且未知數X的答案一定都是十一，π
是圓的不是方的。凱莉咯咯笑得從椅子上摔下來。西莉亞非常感謝山姆終於讓幾個月沒笑過的女兒開心歡笑。西莉亞警告山姆如果凱莉沒申請到好大學，到時就找他算帳了。某天下午，梅芮迪絲還發現凱莉窩在角落沙發，大衛．埃利奧特正在教她代數，他們根本沒有坐在電腦前面。
班森夫婦則創了先例，可惜隨後也出現跟他們有同樣遭遇的父母。山姆等著他們出現，但這不意味他準備好了。班森夫婦新近喪女，他們十幾歲的女兒瑪姬在大一上學期從宿舍窗戶墜樓。他們買了所有選項，但他們主要是希望跟瑪姬傳簡訊，因為這是她最在行的溝通模式。班森先生也很希望能跟女兒視訊聊天，但班森太太無法承受。班森太太想發電子郵件給女兒，班森先生卻認為他不需要。不過兩個人都很想跟女兒用簡訊溝通，當瑪姬還在人世時，他們卻都老是求她「把那該死的電話拿起來，拜託老天，我們打簡訊要好久，而且眼睛老花根本看不清楚，電話就在妳前面，拿起來打電話給我們！」(待續)瑪姬．班森讓山姆更了解十幾歲的少女。當他自己是十幾歲的少年時，他根本無法搞懂她們。她們會說話，但卻總是言不由衷，因此她們說話的內容對山姆完全是一大謎團。等到他滿二十歲時，他鬆了一大口氣。十幾歲的少女才不會用線上約會服務。十幾歲的少女也不會死。山姆認為自己至少再等??嗯，至少十四年才需要搞懂這年紀的少女。
但是少女的確會死。瑪姬．班森毫無疑問也愛她的父母。可是她的電子郵件、臉書貼文和部落格、簡訊與視訊聊天全不知道這一點，因為她可沒有發簡訊告訴她最好的朋友「妳知道嗎？我愛我的父母」，她也沒有在部落格上寫「今天我才意識到我父母為我奉獻了多少」，她也沒寫電子郵件告訴男友「今晚我不能過來了，因為我父母不讓我出門，我完全理解，因為他們擔心我們太年輕了，我會受傷，而且像我這種小女孩本來就不應該跟男生發生關係，這很合理。」相反地，她給他的電子郵件寫道，「我爸媽真是老古板！他們什麼也不准我做！！！」她傳簡訊給她最好的朋友「我討厭我爸媽！！！他們什麼也不准我做！！！」她的部落格也寫「今天我才發現自己有多高興要上大學了！！！我終於自由了！！！！因為我爸媽什麼也不准我做！！！」諸如此類的。
「我需要一位翻譯，」山姆說。
「為什麼？」梅芮迪絲問。
「少女。」
「怎麼了？」
「她們完全言不由衷。」
「每個人都是言不由衷。」
「多數人偶爾會說真心話。通常啦。」
「青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男生就會。他們都在說『我慾火中燒』。」
「他們才不會這麼說，」梅芮迪絲說。
「真的，是真的，」山姆說。
「我來幫你翻譯。」
「妳又不是少女。」
「我曾經是啊。」
山姆滿臉懷疑地瞪著她。
「我十三歲時，」梅芮迪絲說，「我告訴我最好的朋友盧克．費斯坦，我不想再當他的朋友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參加開學舞會，我拒絕了。因為琪美．米契爾告訴克莉絲．葛瑞福，她百分百確定我會跟盧克出席，原來琪美自己喜歡盧克，可是我當時認為，她是覺得我找不到別人跟我一起參加舞會才這麼說。我拒絕他之後，他竟然跑去問黃安娜。」
「那妳為什麼不跟他做朋友了？」
「我沒有。我只是說我不想當他朋友了。」
「妳為什麼要這樣說？」
「因為他不可以去找安娜，他先問我的。」
「妳自己說不要的啊。」
「他還是不可以問其他人。」
「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的是我啊。我也喜歡他。就是那種喜歡。」
「那妳幹嘛拒絕？」
「這樣琪美才不會覺得我是遜咖啊。」
「琪美是妳朋友嗎？」
「不是。」
「那妳何必在乎她怎麼想？」
梅芮迪絲聳聳肩。
「難道盧克就得坐在家裡發呆，只因為妳抓狂嗎？」
「我會陪他啊。」
「妳有這樣告訴他嗎？」
「沒。」
「那他怎麼會知道呢？」
梅芮迪絲再次聳聳肩。
「他一定會去找黃安娜啊，」山姆說。
「為什麼？」
「妳有沒有在聽啊，他慾火中燒啊。」
與十幾歲的女孩呈強烈對比的則是祖父母族群。就像大象荷頓，他從來沒有當過少女，但祖父母總是言出必行，言而有信。瑪姬說她討厭爸媽時，其實她是在說她才十七歲，正在長大，她會同時感到安全與窒息，渴望與焦慮、準備就緒卻又害怕恐懼，被愛卻又深感挫折。就這方面而言，處理祖父母容易得多。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來，瑪姬．班森平均一天發七十二封簡訊，更新她的臉書十一次，評論他人的臉書高達六十一次。她有兩個部落格，對其他九個部落格有評論，也訂閱了另外十五個人的部落格。她有三個電子郵件帳號，兩千八百九十六張Flickr照片，三十八部YouTube影片，每天標籤將近四次。一天之內，山姆平均做四次的事情是請潛在的客戶回家，因為他們的祖父母還沒有用過電腦。老人家可能是連結到過去的最佳媒介，但他們缺乏電子記憶。山姆唯一可為老人家創立的模型來源僅限電子郵件。他實在很少看到有誰家的爺爺奶奶在用臉書，甚至擁有配有攝影鏡頭的筆記型電腦。
到頭來，山姆還是研發了一種附加在他演算法之下的篩選器，它特別針對新近失去二十五歲以下孩子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從來沒說過愛，但電腦能巧妙避開這個結果。這工作的特點就是有些細節連精明如山姆也難以預測。(待續)隨著用戶人數量增加，功能選項和期望也攀升了，這出現了一些問題。為了班森家族，山姆讓簡訊功能臻於完美。他認為這即刻的滿足感即將大受歡迎，而且它很容易複製，甚至難以預測又說謊成性的少女們也不難設計模型。但問題在於簡訊內容偏短，通常不外乎逝者答應與用戶將在某時某刻於某處會面，這對用戶更為殘酷。有人還想要追蹤死去母親的推特內容，但多數人都寧可不選這項功能。
最終，大家還是選擇電子郵件或視訊，與科技多少扯上關係，電子郵件比較像是美化後的信件，視訊聊天感覺更接近上帝。電子郵件更使人滿意，更讓人回味。你可以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把它寄出去給對方，收到的回應可以列印出來讓你收在口袋或緊緊靠著胸口。視訊聊天沒有這些優勢，但它的確讓人啞口無言。人們完全難以置信，無法饜足。它會讓人上癮。它的王牌就是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逼真度。一切如此該死的真實。如果你開始扭扭捏捏或滿嘴浪漫或傷感啜泣，它只會淡然看著你，然後總是隨口問道—雖然這對用戶的傷痕累累的痛苦回憶非常殘酷—你到底怎麼回事啊？諸如此類的言語。它根本不了解─—也從來沒被告知─—你如此悲傷的原因。到頭來用戶會對他們的模型說謊。哦，不，沒事。一切都很好。老樣子，都是老樣子。你最近怎麼樣啊？
山姆的爸爸是對的。用戶與模型的巧遇讓他們往雙方想要的方向走，避開障礙，設法順利進展。但真正的奇蹟在於模型，它們與自己活著的伴侶親人巧遇。用戶會撒謊、迴避、不說重點、提出暗示、語無倫次，甚至捏造胡謅，但模型卻能做出用戶渴望的反應與答覆。畢竟那是它們的親人。程式之所以能成功的最初原因，就是因為這些人熟識彼此，深愛彼此，總是與對方密切聯繫。他們不用理解，就能懂對方的含意。他們不用注意，就能說出對方要的答案。它叫用戶小寶貝，過去他們只有在最脆弱的時刻才會這麼呼喚對方。它叫用戶泰山，因為他真的非常非常需要打氣時，它就會這樣叫他。它們急於告訴用戶自己有多愛對方，雖然它們早已時時刻刻都這麼說。它們急於告訴用戶自己有多為對方感到驕傲，多想他們，天天為他們祈禱，擁有他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模型說出這些令人驚嘆又神祕的言語，因為用戶在自己不自知的狀態下，早已撒下了種子，早已為這些反應種下了果。這就像舞蹈。雙方都經過精心練習。人生也是如此。
梅芮迪絲對於空間的看法是對的。儘管用戶可以在任何有網路的地方與模型聯繫，很多人還是如梅芮迪絲所預測的選擇在「冥河」開始。人的確怕鬼。他們想要在寫第一封電子郵件和回信時，有人牽著他們的手，建議自己該怎麼回答、該回答什麼。他們需要有巨大的力量支撐，才能不對模型脫口說出它最近過世的悲痛事實。僅需要有人在場就已足夠阻止用戶。有些人還需要從電腦前抬頭看看山姆嚴肅的面孔，想起他才剛認真提醒絕對不能告訴模型它死了的那表情。其他人則從人數萃取力量─—如果你左邊或右邊的用戶都能跟模型天南地北，你當然也行。但最關鍵的還是「冥河」那犀利的虛無感。山姆的程式讓你和它回到過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在這明亮的空間，你可以俯瞰群山萬水，而達希、梅芮迪絲和山姆則好心讓你想要的一切化為實際，這是他們的伊甸園。許多用戶正需要這種距離感。否則一切都太真實了，要承受的事物太多了，太令人沮喪了，因為你的逝者終究只能跟你線上交流，他再也無法跟你約著去喝咖啡，或在床上等你，或放學回家。或從佛羅里達回到妳身邊。
這對達希和山姆並不容易，特別是梅芮迪絲。雖然她可以解決用戶的需求，但他們的需求卻總是深不見底，如履深淵。他們在註冊、講解、付錢，簽表格、填資料時總是從頭哭到尾，但他們回來開始時，卻徹底崩潰了。過程總得經過好多天，用戶每天早晨準時進門，坐在電腦前，還沒開始就離開了。梅芮迪絲會握著他們的手，擁住他們，讓他們在她的懷裡痛哭，用好幾個小時傾聽他們的回憶。給他們面紙。安慰他們每個人第一次都是如此。向他們保證，他們可以明天再試一次。告訴他們第一次總是最困難的。這讓她同樣難受崩潰甚至哭泣。
艾德瓦多．安提瓜走進來，低頭看著他幾千美元的皮鞋，努力順平他三千美元高級西裝上的皺紋。他很緊張。但程度還不及山姆的一半。梅芮迪絲在門口迎接他。
「嗯??你好，」他說。
「您好，」她和善回答，牽著他的手。
「嗯??我不確定我是否走對地方。」
「您是的，先生。」
「嗯??我聽說??這是??我??一位朋友說，你們提供一種服務??」
「的確如此，先生。請進。您要茶嗎？咖啡？」
「我，嗯，我弟弟上周過世了。」那猶如耳語，但他幾乎語不成聲，山姆感覺自己的胃下沉了。不知怎麼的，他從來沒想過這份工作每天會讓他多心碎。到目前為止，他滿腦子都是技術問題，但他現在意識到，這一部分很快就會穩定，相反地，他得開始聽人訴說可怕的經歷，望著心碎的眼神。
他並沒有忘記用戶。只是他所熟悉─—非常熟悉─—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死亡。等他年長到有記憶時，死亡這兩個字早成為家人之一，山姆不想跟它同住，但卻別無選擇必須收容它，忍受它帶來的凌亂與臭味，讓他就此留下可怕的回憶。但它的存在卻是難以迴避，因此反倒成了他人生正常的一部分。山姆知道他父親可能不這麼認為，但對山姆而言，「失去母親」對他來說就是「母親」的代名詞，那是難以抹滅的事實，總是存在於早餐桌上或他心靈黑暗的角落。等他長大足以有回憶時，他母親的缺席早已無所不在，但他也已經不再在乎了。
對艾德瓦多來說，死亡顯然不是家中年老體弱又不受歡迎的客人，它是朝他安逸生活突然擲來的一塊磚頭，磚頭還包著一張字條，內容完全瓦解了他至今平和的人生。他籠統瞥了梅芮迪絲遞給他的選項，說他照單全收。她解釋，她可以讓他帶著所有的設定資訊回家，或者他也可以在這裡開始。他幾乎跳了起來，眼神也變了，「喔，我想我最好在這裡吧。」
艾德瓦多是他們迄今唯一的用戶，山姆反正也很久沒睡了，他們鎮夜替艾德瓦多設定資訊。艾德瓦多一大早就回來了。他們建議他獨處，但他似乎完全不想有隱私，沒多久，他完全忘記自己身在何處。他坐在靠窗的電腦前，一頭栽了進去─—馬上開始視訊聊天。鈴聲響了幾次，連接上網，接著視窗打開了，米格爾．安提瓜對他心情沉重卻嚇到說不出話的哥哥高興微笑了。
米格爾對艾德瓦多咧嘴笑了。「老哥！你好嗎？！很高興看到你耶！」
艾德瓦多抽泣起來，仍然無法回答。山姆想起達希第一次跟非山姆聊天的模樣。山姆想到就連沒有心碎的人也需要一份腳本回應。山姆這才想到已經太遲了。
「艾德瓦多！怎麼啦？怎麼回事？還好嗎？」
「是你，真的是你，」艾德瓦多啜泣。
「當然是我。怎麼回事？」
「就是你。你不對勁。你死了，米格爾。」
「我??什麼？」
「你死了。」
「什麼叫我死了？」
「你死了。上周六晚上你開車回家，某個超速酒駕的爛人換車道時撞上你─—救護人員用直升機把你送到港景醫院，在路上打電話通知我─—翻出你放在皮夾的那張卡—─我幾分鐘內就到醫院了。我緊握你的手。你記得嗎？你低聲說你愛我，你愛馬莉安，你愛迪亞哥，你還說記得要告訴媽媽??但我沒聽懂。你還記得嗎？我沒聽懂，結果你就斷氣了。你不記得嗎？」(待續)怎麼可能記得呢？他死後也不可能上推特啊。經過長時間的停頓後，米格爾的臉發光了。「你是在開玩笑嗎？」
「沒有，米格爾，我是認真的。」
「你是在參加惡搞遊戲嗎？」
「不是，米格爾，我很抱歉。」
「為什麼？」
「我救不了你。我聽不懂你的遺言。」
「我沒有死。我很好，老哥。你看。」他對攝影機揮舞右手。然後是左邊。還伸出舌頭。再對攝影機擠眉弄眼。「我好得很。你還好嗎？」
「我還好，」艾德瓦多悲傷回答，此刻的他比剛進來時更慘。
「好了，老哥，我上班要遲到了。」
「不要，米格爾，還不要走！」
「別慌嘛。我晚上打電話給你。」
「好，好，」艾德瓦多輕柔回答，然後他又說：「米格爾？我愛你。我愛你。」
「放輕鬆點，」米格爾說。「我也愛你。我得走了。再聊。」
「我很抱歉，米格爾，」艾德瓦多又一次呻吟。「我很抱歉。」
米格爾說：「沒關係啦。」他眼神變了。他看起來不再像是跟艾德瓦多交談。「你只是想幫忙而已。我原諒你。」
艾德瓦多癱坐，頹喪消沉。山姆給他一些獨處空間。此時他想：幹。所有的時間與努力和投資，他們終於有了第一位用戶─—就這麼一位用戶─—結果就這樣，他們唯一的機會。結果艾德瓦多親手毀了他的模型。它也許再也不會從自己被告知死訊的衝擊中恢復原貌了，所以它到後來語氣才這麼不確定。山姆不確定艾德瓦多究竟在道什麼歉，他更不確定深信自己還活著的人要如何回應自己已經死亡的訊息，但他很肯定的是，「沒關係。你只是想幫忙而已。我原諒你，」可絕對不是一個恰當的回應。艾德瓦多看起來好像覺得自己有口臭。他沒有得到宣洩，或安慰，或解脫。他似乎不太可能走出那扇大門，為大家開啟「安息」的歷史革命，讓世人口耳相傳。他們的事業剛開始就結束了。最後，艾德瓦多緩緩抬頭，揉揉眼睛問：「我要等多久才能再開始？」
梅芮迪絲送他離開。山姆開始研發「清除」功能。他這才想到，原來用戶和模型都需要「重新整理」的選項。
第二位用戶當天下午就露面了。跟艾德瓦多一樣(山姆真想知道達希到哪去找這些人「耳語」)，亞芙．費茲傑羅看起來很有錢，光鮮亮麗，冷靜自持。與艾德瓦多不同的是，她真的很冷靜。她莊重走進屋內，用中指撥開前額的完美灰髮，馬上就事論事。
「我丈夫上個月過世。克萊夫。癌症。聽說你們有辦法讓我與他溝通。」她選了電子郵件和視訊聊天。她完全沒有意願要跟亡夫傳簡訊或聊推特。她認為臉書極度浪費時間，如果她家小孩少上臉書多讀書，他們早就能上哈佛了。
她第二天回來時已經完全準備就緒，頭髮剪短也染黑了。看起來有點蒼白，過大服裝下的身體感覺很消瘦。她當然不準備讓人驚艷。不過，山姆把這當作是一個好跡象—─她準備見人，也等著讓亡夫見她了。的確如此，視窗一打開─—她幾乎驚喘出聲，搖搖頭—─但她立刻恢復，開口說話。
「克萊夫。」
「亞芙，我親愛的。」
「你看起來好帥，甜心。」
「你也是，親愛的。妳的髮型好可愛。但妳看起來有點??蒼白。我才是病人啊。」
「不，我的愛。你死了。」幹，山姆想。難道每個人嘴裡說出來的第一件事都是這個？為什麼會這樣呢？
「還沒呢，」克萊夫說，可悲的是，他跟米格爾不同，他沒有那麼困惑。山姆掙扎不想聽下去，可惡，他還真想繼續聽。因為轉捩點要出現了。「我現在還活蹦亂跳的。妳可沒那麼容易擺脫我。」克萊夫哽咽了。亞芙也是。
「不，其實，現在三月了，親愛的，」亞芙溫柔開口。「你五周前就過世了。」
「什麼意思？」克萊夫問，很困惑，但不至於難以置信。
「你最後一次化療得了肺炎。你的肺積水嚴重。你體力不夠無法跟它抵抗。」
「可是他們說我??說我至少還有幾個月可活。」
「癌細胞??我猜控制住了。但肺炎??我們全都在場。你走的時候我們都在。你走得很平靜，沒有痛苦。上天保佑。」
「所以這裡是……天堂嗎？」
「不，親愛的，這是科技。」(待續)亞芙第二天也來了，第三天，第四天，接下來的好幾天，亞芙連續來了兩三周。一開始她顯然非常高興看到克萊夫，也因此鬆了一口氣。但克萊夫的模型除了自己的死，其他什麼也不肯談。他很堅持。那是他倆生命中最難受的一段時光，但他卻不肯放手。她想跟他分享孩子的事情，她的喪偶互助團體，她回去工作的過程，她新的健身計畫。但他卻只想談論自己垂死的遭遇。亞芙後來選擇新研發的「清除」功能。第二次開始，她完全沒讓克萊夫知道他自己的死訊。
第二周快過完了，他們仍然處於失眠狀態，但至少一切開始上軌道了。達希回洛杉磯去穿他那些華服，參加會重視他外表打扮的場合。梅芮迪絲和山姆周五下午就打烊了，兩人原本打算到高級餐廳享受大餐，共飲一瓶香醇紅酒。可惜他們太累了。他們只買了外帶壽司，放了一張DVD到機器裡，結果坐在沙發上睡著了。山姆醒來時螢幕畫面已經是幕後工作人員，臉上還黏了一片甜薑。他把梅芮迪絲搖醒，警告狗兒不准吃山葵醬，然後回床上倒頭就睡。
「到目前為止還蠻順利的，」她睡前一面嘀咕。
「什麼？死人郵件嗎？」
她笑了。「我們不是說好不這麼叫了嗎？」
「是啊，但有時我會忘記。安息對某些用戶而言又太正式了，耍酷的小鬼就會叫它死人郵件。」
她翻了白眼。「我以前沒創業過，但這前兩周感覺還不賴。」
「我很擔心，」山姆說。「我不懂他們為什麼老是要告訴電腦模型它們死了。」
「我懂。」梅芮迪絲靠著他。她感覺如此溫暖舒服。
山姆把她更拉近他。「告訴我。」
「這就像墜入愛河。你舊有的人生離你而去了，就這麼……離開了。雖然你看起來像是同一個人，你的生活在很多方面沒有改變，你還住在同一個地方，穿一樣的衣服，去同一間公司上班，生命中的朋友故舊都沒有太大變化。但是你已經徹頭徹尾的不同了。你脫胎換骨。新世界的新人生。你只是想在屋頂尖叫，不然有誰會知道呢？」
「所以這不是在誠實面對他們的親人。這是在誠實面對自己。是和他們本身有關。」山姆說。
「有點像吧，」她喃喃說。
「要如何讓它停止？」
「沒辦法。他們總是會這樣說的。你只能盡量修復電腦。擦掉重來。」
「什麼？」
「清除，然後再試一次。」
的確，清除能解決問題的一半，但它不是很好的選項。從頭開始需要投入時間、精力、金錢、勇氣和信心。用戶已經歷經了如此多磨難。垂死。然後死亡。還得鼓起勇氣來「冥河」。接著是第一次電子郵件，首度視訊，看見親人模型那喜樂參半，懼怕卻又放鬆的心情。對它告白。淚水盈眶。再來就是「清除」程式，一切從頭開始，彷彿再次失去心愛的人。這學習曲線如此陡峭難行，荊棘密佈─—無論是電腦模型或用戶都得面對一切─—從頭開始對一個早已經歷錐心刺骨之痛的人是更大的挫折。
山姆列了可行與不可行事項，洋洋灑灑寫下用戶該做以及不該做的選項，十四項要點中，第一點就是粗體放大的：首先，為了大家好，勢必不要告訴電腦模型它已經死了！！！！梅芮迪絲寫了六份示範例本─—建議大家該如何開始。達希找了洛杉磯朋友拍了一部短片，由他本人擔綱。在新進用戶開始前，會讓他們先看過一遍，解釋該說什麼以及不該說什麼，解釋為什麼告訴你愛的人他已經死了不會是個好主意。用戶點了點頭，吸了吸鼻子，似乎理解了。山姆甚至在用戶開始前讓他們先填問卷，甚至也試過讓大家先簽一份切結書。「我答應不告訴模型它已經過世了。」結果他們開門見山就說了，沒有例外。他媽的他們開口第一件事就是提醒模型它已經死了。
電腦模型當然無法承受這消息。它們多半不會不高興。它們很困惑。這理應是它們生命的一件大事，死亡，但這肯定也是它們從未真正經歷過的一件事。光由電子郵件或瀏覽歷史紀錄或臉書貼文，山姆無法預測它們對自己死亡的反應。人們多半是對他人死亡的消息有所回應，但對自己的死則難以預測。此外，它們更是無法相信，畢竟它們看得到自己，聽得見自己。它們可以移動雙手，看自己的手在視訊聊天的小視窗中移動。它們讀了關於自己死訊的電子郵件，然後回信「嘿，我沒死了，」或回答「沒事，不必擔心，我很好。」第一代的逝者從沒聽過安息，所以對它們解釋毫無意義。它們都不是生病過世─—大家大部分都是意外死亡，心臟病發、電擊身亡—─因此根本沒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死訊。有時電腦模型會很生氣。一旦被告知死訊後，他們會連續回好幾封電子郵件，說自己會開始吃素，開始戒煙，開始戒酒，不吃可頌，不再高空跳傘，但最後才意識到，無論如何，它們再怎麼放棄一切，也來不及了。(待續)當短片、問卷、切結書和山姆的所有警告和哄騙都沒用時，山姆的下一步就是仿效希臘神祇奧菲斯的遭遇：讓你將愛人從冥界帶回人間，山姆只有一個條件─—永不回頭。絕對不能讓它們知道自己死了。他禁止用戶這麼做。只要一說，就是致命一擊。只要一開口—─電腦自動清除。山姆會把它關機，清除或格式化，如果你還想再見對方，你就得從頭開始。他並不想操縱人們或殘忍無情。但既然要大家不說出口這麼難，他只能選擇他法。但奧菲斯的做法也沒有用(甚至看看奧菲斯的遭遇就知道了)。用戶啞口無言，很怕繼續進行下去。他們什麼都不敢說了，因為就怕不小心說出口，因為無論他們怎麼說，沒說出來的那句話總是：看看我心中那因為你不在人世而難以填補的大洞。
不久後，山姆便決定第一次設定和清除全都免費。不久後，他就放棄了奧菲斯路線，讓人們自己決定該怎麼進行。無可避免地，說錯話而要求清除的用戶總是不斷出錯。用戶必須清除程式，重新開始，然後搞砸、說錯話、變得不爽、沮喪、再選擇清除，重新開始，如此一來，他們更悲傷也變聰明了，用戶知道該避開什麼話題，但卻又掉入新的陷阱。這就像電玩遊戲。電腦模型與人類，親人與用戶，死者與生者，死亡而又獲得重生，一次又一次，重複再重複。
用戶註冊人數越多，山姆更意識自己想像力有其局限。他雖然是電腦狂，他也知道人們對伴侶的要求有哪些。他全清楚。就山姆所知，人們或許會在最爛的場所找到心上人，但是他們對伴侶的要求不外乎─—和善、滑稽、熱情、有趣、聰明，全心全心愛著對方。某人對聰明的定義可能是擁有應用數學博士，另一個人對聰明的定義可能是懂得如何修馬桶；甲可能喜歡光鮮亮麗和無懈可擊的衣裝打扮，但乙偏好對方只穿T恤牛仔褲就好；A或許喜歡冷嘲熱諷的談話風格，B會欣賞的是雙關語或冷笑話，這些讓山姆過去工作時遊刃有餘。這表示天涯無處無芳草，但你還得找到那天涯的確切所在。
但跟死人溝通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用戶想做的事情超乎山姆原先預測。三號用戶埃本．維斯特菲爾德特完成了註冊過程，付了錢，看完教戰守則，事前準備就緒，回家等待設定，只為了打開視窗面對亡妻，向她告白自己反覆劈腿的過去。他把所有的外遇寫在黃色筆記本上，洋洋灑灑對她念出來：對象、日期、地點、當時她人在哪裡，而他又如何告訴她自己身在何處。她沒有特別生氣，畢竟她對整件事毫無所悉，因此沒有電子記憶作為依據。她勉強能想到最接近的回憶就是她的某位老朋友趁老公去德州出差時，與在酒吧認識的某名男子有了一夜情，但維斯特菲爾德特太太對好友那次的劈腿反應卻是「加油，放手去做吧」，因為她朋友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老公也花名在外。埃本告白後關上視窗，找了坐在櫃台的梅芮迪絲和山姆，要他們把電腦關機。
「關機？」梅芮迪絲問，「可是你才來一次而已。」
「那很夠了，」埃本說。「終於放下我胸口的大石頭。」
「你知道這些反應都不是真的，」山姆覺得自己有必要老實告訴他。「你並沒有真的坦白。那不是真正的她。她也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因為她在世時，你是個完美的大騙子。」
梅芮迪絲幾乎跳起來想打圓場，但其實沒必要了。「喔，沒關係啦，」埃本揮揮手。「我說了實話，這是最重要的。哇，老天，真的感覺好太多了。你們全是天才。天才中的天才。這他媽的真是很好的服務。」
山姆沒想到埃本會這樣。他沒預測到瑪麗亞．加德納的行為，她想跟上個月前死去的貓通電子郵件(「牠有常寫電子郵件嗎？」她走進來時，達希挖苦。「牠沒有把自己的搞笑照片轉寄給收件匣的每個人嗎？」)。他更難以想像那些走進「冥河」想跟科特．寇本(Kurt Cobain，1967-1994，美國搖滾樂團主唱。)溝通的人。他甚至對潛在客戶沒什麼把握，這些人想跟自己前男友或女友說說話，只因為自己被甩的過程彷彿死了一次。他根本沒想到那位使用所有選項的喬治．勒諾，其實只是想問亡妻庭院置物棚的鑰匙或洗碗機的說明書放在哪裡，還有他該不該自己打電話叫清潔公司來打掃，還是等對方自己過來。喬治還想問她該到哪一家藥局買他喜歡的蘆薈凝膠，或是微波馬鈴薯要多久。她竟然能回答他的多數問題。(待續)伊笛絲．凱斯佩森第一次來時，完全符合山姆的期待─—六十來歲的老太太，還在哀悼剛過世的先生─—但山姆替她設定好之後，他發現她冷靜地坐在電腦前，要它去幹自己吧。「你是混帳，鮑伯。他媽的混帳東西！我愛你，我依然愛你，但這不表示你不是混帳！你以為我喜歡每天待在家裡替你洗臭襪子、準備晚餐、熨你的襯衫、聞你的口臭嗎？你以為我會在乎公關部門的馬帝對茱蒂的批評啊？或者那對孟加拉的生意會有什麼影響？我他媽的全不在意！如果你有讓我開口說話，你就會知道我的想法！我是你妻子，你豬頭！這不表示你可以把我視為理所當然！這表示你不能把我視為理所當然！如果我離開你怎麼辦？你根本不會照顧自己，你一周內就會下地獄了！當然，反正你還是死了，至少不是因為被你忽視的妻子離開你！如果這樣就太糗了！」結束時她滿心喜悅，選擇「清除」然後再重來一次，後來她每個月來兩次─—設定、怒吼，然後再從頭開始。山姆可沒期待會見到憤怒的寡婦，但當依笛絲羞怯地解釋鮑伯在世時她完全不敢這麼做時，山姆得承認她的表現倒是很合乎常理。
十七歲的大衛．埃利奧特每天都來「冥河」，時間長達一個月，他總是拎著吉他，對母親彈奏她葬禮上的主題曲。山姆也沒想到會這樣。原本山姆認為大衛可能會干擾其他用戶，但其實大家都會暫停聊天或寫電子郵件或貼文，傾聽大衛的歌聲，然後靜靜為他鼓掌。在一個雨天午後，伊笛絲．凱斯佩森貼近攝影機鏡頭說道：「埃利奧特太太，妳應該很以兒子為傲。他很有才華。他照亮了這裡每個人的生命，讓我們有美好的一天。」這件事也完全出乎山姆想像。
西莉亞．蒙特羅斯帶了沮喪的女兒凱莉，讓凱莉跟爸爸聊天。西莉亞自己不願與已故的丈夫進行任何聯繫。「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懷念他，」她說。「我必須開始哀悼的過程，這樣我才有結束悲傷的一天。」但凱莉卻想要透過電腦與父親見面，西莉亞決心用盡方法幫助她的女兒。或許這是山姆所預測的原因。但接下來凱莉與父親實際聊天的內容卻讓他跌破眼鏡—她要他幫她準備申請國際獎學金的特考。他們花了好幾個小時算數學，其他事什麼也沒聊。某一次題目特別難算，結束後，他們發現她在廁所哭泣。「沒事了。」梅芮迪絲擁抱她。「我們這麼想念他們，這真的很讓人難熬。」
「不是啦，」凱莉吸吸鼻子。「他什麼都懂。我覺得好難，但對他來說卻這麼簡單。」
「別忘了，」山姆告訴她，「他有一整個CPU(中央處理器)幫他強力運算。不是他自己算出來的。」
「他一定覺得我是白癡，」凱莉啜泣。山姆向老爸求救，請他為班傑明．蒙特羅斯的模型灌進他為七歲的山姆設計的假軟體。凱莉再回來時，她爸爸不斷堅持三角形的角度總和絕對是六千一百零四度，而且未知數X的答案一定都是十一，π
是圓的不是方的。凱莉咯咯笑得從椅子上摔下來。西莉亞非常感謝山姆終於讓幾個月沒笑過的女兒開心歡笑。西莉亞警告山姆如果凱莉沒申請到好大學，到時就找他算帳了。某天下午，梅芮迪絲還發現凱莉窩在角落沙發，大衛．埃利奧特正在教她代數，他們根本沒有坐在電腦前面。
班森夫婦則創了先例，可惜隨後也出現跟他們有同樣遭遇的父母。山姆等著他們出現，但這不意味他準備好了。班森夫婦新近喪女，他們十幾歲的女兒瑪姬在大一上學期從宿舍窗戶墜樓。他們買了所有選項，但他們主要是希望跟瑪姬傳簡訊，因為這是她最在行的溝通模式。班森先生也很希望能跟女兒視訊聊天，但班森太太無法承受。班森太太想發電子郵件給女兒，班森先生卻認為他不需要。不過兩個人都很想跟女兒用簡訊溝通，當瑪姬還在人世時，他們卻都老是求她「把那該死的電話拿起來，拜託老天，我們打簡訊要好久，而且眼睛老花根本看不清楚，電話就在妳前面，拿起來打電話給我們！」(待續)瑪姬．班森讓山姆更了解十幾歲的少女。當他自己是十幾歲的少年時，他根本無法搞懂她們。她們會說話，但卻總是言不由衷，因此她們說話的內容對山姆完全是一大謎團。等到他滿二十歲時，他鬆了一大口氣。十幾歲的少女才不會用線上約會服務。十幾歲的少女也不會死。山姆認為自己至少再等??嗯，至少十四年才需要搞懂這年紀的少女。
但是少女的確會死。瑪姬．班森毫無疑問也愛她的父母。可是她的電子郵件、臉書貼文和部落格、簡訊與視訊聊天全不知道這一點，因為她可沒有發簡訊告訴她最好的朋友「妳知道嗎？我愛我的父母」，她也沒有在部落格上寫「今天我才意識到我父母為我奉獻了多少」，她也沒寫電子郵件告訴男友「今晚我不能過來了，因為我父母不讓我出門，我完全理解，因為他們擔心我們太年輕了，我會受傷，而且像我這種小女孩本來就不應該跟男生發生關係，這很合理。」相反地，她給他的電子郵件寫道，「我爸媽真是老古板！他們什麼也不准我做！！！」她傳簡訊給她最好的朋友「我討厭我爸媽！！！他們什麼也不准我做！！！」她的部落格也寫「今天我才發現自己有多高興要上大學了！！！我終於自由了！！！！因為我爸媽什麼也不准我做！！！」諸如此類的。
「我需要一位翻譯，」山姆說。
「為什麼？」梅芮迪絲問。
「少女。」
「怎麼了？」
「她們完全言不由衷。」
「每個人都是言不由衷。」
「多數人偶爾會說真心話。通常啦。」
「青少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男生就會。他們都在說『我慾火中燒』。」
「他們才不會這麼說，」梅芮迪絲說。
「真的，是真的，」山姆說。
「我來幫你翻譯。」
「妳又不是少女。」
「我曾經是啊。」
山姆滿臉懷疑地瞪著她。
「我十三歲時，」梅芮迪絲說，「我告訴我最好的朋友盧克．費斯坦，我不想再當他的朋友了，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參加開學舞會，我拒絕了。因為琪美．米契爾告訴克莉絲．葛瑞福，她百分百確定我會跟盧克出席，原來琪美自己喜歡盧克，可是我當時認為，她是覺得我找不到別人跟我一起參加舞會才這麼說。我拒絕他之後，他竟然跑去問黃安娜。」
「那妳為什麼不跟他做朋友了？」
「我沒有。我只是說我不想當他朋友了。」
「妳為什麼要這樣說？」
「因為他不可以去找安娜，他先問我的。」
「妳自己說不要的啊。」
「他還是不可以問其他人。」
「為什麼？」
「因為他喜歡的是我啊。我也喜歡他。就是那種喜歡。」
「那妳幹嘛拒絕？」
「這樣琪美才不會覺得我是遜咖啊。」
「琪美是妳朋友嗎？」
「不是。」
「那妳何必在乎她怎麼想？」
梅芮迪絲聳聳肩。
「難道盧克就得坐在家裡發呆，只因為妳抓狂嗎？」
「我會陪他啊。」
「妳有這樣告訴他嗎？」
「沒。」
「那他怎麼會知道呢？」
梅芮迪絲再次聳聳肩。
「他一定會去找黃安娜啊，」山姆說。
「為什麼？」
「妳有沒有在聽啊，他慾火中燒啊。」
與十幾歲的女孩呈強烈對比的則是祖父母族群。就像大象荷頓，他從來沒有當過少女，但祖父母總是言出必行，言而有信。瑪姬說她討厭爸媽時，其實她是在說她才十七歲，正在長大，她會同時感到安全與窒息，渴望與焦慮、準備就緒卻又害怕恐懼，被愛卻又深感挫折。就這方面而言，處理祖父母容易得多。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來，瑪姬．班森平均一天發七十二封簡訊，更新她的臉書十一次，評論他人的臉書高達六十一次。她有兩個部落格，對其他九個部落格有評論，也訂閱了另外十五個人的部落格。她有三個電子郵件帳號，兩千八百九十六張Flickr照片，三十八部YouTube影片，每天標籤將近四次。一天之內，山姆平均做四次的事情是請潛在的客戶回家，因為他們的祖父母還沒有用過電腦。老人家可能是連結到過去的最佳媒介，但他們缺乏電子記憶。山姆唯一可為老人家創立的模型來源僅限電子郵件。他實在很少看到有誰家的爺爺奶奶在用臉書，甚至擁有配有攝影鏡頭的筆記型電腦。
到頭來，山姆還是研發了一種附加在他演算法之下的篩選器，它特別針對新近失去二十五歲以下孩子的父母，他們的孩子從來沒說過愛，但電腦能巧妙避開這個結果。這工作的特點就是有些細節連精明如山姆也難以預測。(待續)隨著用戶人數量增加，功能選項和期望也攀升了，這出現了一些問題。為了班森家族，山姆讓簡訊功能臻於完美。他認為這即刻的滿足感即將大受歡迎，而且它很容易複製，甚至難以預測又說謊成性的少女們也不難設計模型。但問題在於簡訊內容偏短，通常不外乎逝者答應與用戶將在某時某刻於某處會面，這對用戶更為殘酷。有人還想要追蹤死去母親的推特內容，但多數人都寧可不選這項功能。
最終，大家還是選擇電子郵件或視訊，與科技多少扯上關係，電子郵件比較像是美化後的信件，視訊聊天感覺更接近上帝。電子郵件更使人滿意，更讓人回味。你可以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把它寄出去給對方，收到的回應可以列印出來讓你收在口袋或緊緊靠著胸口。視訊聊天沒有這些優勢，但它的確讓人啞口無言。人們完全難以置信，無法饜足。它會讓人上癮。它的王牌就是那令人難以置信的逼真度。一切如此該死的真實。如果你開始扭扭捏捏或滿嘴浪漫或傷感啜泣，它只會淡然看著你，然後總是隨口問道—雖然這對用戶的傷痕累累的痛苦回憶非常殘酷—你到底怎麼回事啊？諸如此類的言語。它根本不了解─—也從來沒被告知─—你如此悲傷的原因。到頭來用戶會對他們的模型說謊。哦，不，沒事。一切都很好。老樣子，都是老樣子。你最近怎麼樣啊？
山姆的爸爸是對的。用戶與模型的巧遇讓他們往雙方想要的方向走，避開障礙，設法順利進展。但真正的奇蹟在於模型，它們與自己活著的伴侶親人巧遇。用戶會撒謊、迴避、不說重點、提出暗示、語無倫次，甚至捏造胡謅，但模型卻能做出用戶渴望的反應與答覆。畢竟那是它們的親人。程式之所以能成功的最初原因，就是因為這些人熟識彼此，深愛彼此，總是與對方密切聯繫。他們不用理解，就能懂對方的含意。他們不用注意，就能說出對方要的答案。它叫用戶小寶貝，過去他們只有在最脆弱的時刻才會這麼呼喚對方。它叫用戶泰山，因為他真的非常非常需要打氣時，它就會這樣叫他。它們急於告訴用戶自己有多愛對方，雖然它們早已時時刻刻都這麼說。它們急於告訴用戶自己有多為對方感到驕傲，多想他們，天天為他們祈禱，擁有他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模型說出這些令人驚嘆又神祕的言語，因為用戶在自己不自知的狀態下，早已撒下了種子，早已為這些反應種下了果。這就像舞蹈。雙方都經過精心練習。人生也是如此。
梅芮迪絲對於空間的看法是對的。儘管用戶可以在任何有網路的地方與模型聯繫，很多人還是如梅芮迪絲所預測的選擇在「冥河」開始。人的確怕鬼。他們想要在寫第一封電子郵件和回信時，有人牽著他們的手，建議自己該怎麼回答、該回答什麼。他們需要有巨大的力量支撐，才能不對模型脫口說出它最近過世的悲痛事實。僅需要有人在場就已足夠阻止用戶。有些人還需要從電腦前抬頭看看山姆嚴肅的面孔，想起他才剛認真提醒絕對不能告訴模型它死了的那表情。其他人則從人數萃取力量─—如果你左邊或右邊的用戶都能跟模型天南地北，你當然也行。但最關鍵的還是「冥河」那犀利的虛無感。山姆的程式讓你和它回到過去，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在這明亮的空間，你可以俯瞰群山萬水，而達希、梅芮迪絲和山姆則好心讓你想要的一切化為實際，這是他們的伊甸園。許多用戶正需要這種距離感。否則一切都太真實了，要承受的事物太多了，太令人沮喪了，因為你的逝者終究只能跟你線上交流，他再也無法跟你約著去喝咖啡，或在床上等你，或放學回家。或從佛羅里達回到妳身邊。
這對達希和山姆並不容易，特別是梅芮迪絲。雖然她可以解決用戶的需求，但他們的需求卻總是深不見底，如履深淵。他們在註冊、講解、付錢，簽表格、填資料時總是從頭哭到尾，但他們回來開始時，卻徹底崩潰了。過程總得經過好多天，用戶每天早晨準時進門，坐在電腦前，還沒開始就離開了。梅芮迪絲會握著他們的手，擁住他們，讓他們在她的懷裡痛哭，用好幾個小時傾聽他們的回憶。給他們面紙。安慰他們每個人第一次都是如此。向他們保證，他們可以明天再試一次。告訴他們第一次總是最困難的。這讓她同樣難受崩潰甚至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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