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藍色魔弦
The Magic Strings of Frankie Presto
人生在世，其實都是樂團的一份子。音樂與人的連結，將改變你的生命。
活動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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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人活得太費力，我想為大家、包括我自己，找到比較省力、又能活得更舒服的方法。─蔡康永
內容簡介
《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作者最新力作
六根魔法藍弦，六個逆轉人生
◆一個孤兒在盲琴師帶引下，擁有一把神奇的舊吉他──只要有琴弦變藍，就有人的生命產生奇異的變化。生命的意義和音樂相同：奧祕不在於讓音量變大，而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安靜。
◆「人都有音樂性，否則心臟跳動怎會有節奏？」
◆「人生在世，其實都是樂團的一分子。」
本書描寫每個人生命中參加過的「樂團」，以及才華如何改變人生。
＊＊＊
六根魔法藍弦，六個逆轉人生。
米奇‧艾爾邦在這本充滿魔幻氛圍的小說中，寫出筆下最令人難以忘懷的小說人物：世上最偉大的吉他手──法蘭奇•普瑞斯托。本書描寫每個人生命中參加過的「樂團」，以及才華如何改變人生，同時也是史上最強吉他手的傳奇故事。
故事氣勢驚人，由音樂之神娓娓道來垂青弟子的曲折一生。法蘭奇原為戰火遺孤，後由盲眼音樂老師養育，成長於西班牙小鎮。九歲時躲在船艙底部，前往美國，身上只有一把裝有六條珍貴琴弦的舊吉他。
法蘭奇帶著眾神恩賜的天賦，展開絕妙旅程，一路見識二十世紀的音樂風景，古典樂、爵士樂、搖滾樂一路不絕於耳。沿途也以驚人天賦，影響眾多音樂明：他替吉普賽吉他手金格‧萊恩哈特翻譯；給小理查德寶貴的意見；頂替貓王上場表演；還為挑選二手車的鄉村歌手漢克‧威廉斯出主意。
法蘭奇自己成為流行音樂之星，出了唱片，大受歡迎，他的天賦卻也成了負擔。他發現，原來自己的音樂確實會改變他人的未來──只要有琴弦變藍，就代表有生命因他產生變化。
在歌唱事業的高峰，法蘭奇銷聲匿跡。關於他的傳說只是愈演愈烈。數十年後，他再度現身，為的是改變最後一人的命運，之後隨即壯麗告別人生舞台。
《六根藍色魔弦》猶如音樂版的《阿甘正傳》，日後必成經典。艾爾邦本人畢生從事音樂活動，由此佳作傳達「人生在世，其實都是樂團的一分子」，而音樂與人的連結，改變了所有人。
影音介紹
試閱
7
天賦是神的庇蔭。在那陰影籠罩之下，眾人的故事交織發展。
我們的法蘭西斯可和另一位同名大師的命運密不可分。一八五二年，偉大的西班牙吉他大師塔瑞加也在維市誕生。法蘭奇出生的那間教堂後面，就有一條以他命名的街道，還有兩尊紀念他的塑像。其中一尊是他坐在椅子上，膝上擱著吉他，擺出預備彈琴的手勢。維市的小孩在這雕像附近跑來跑去，順便抓一下青銅雕像的腳。
塔瑞加和法蘭奇一樣，來到人世時，從我這裡抓了一大把天分。他和法蘭奇一樣，童年時期也被虐待。虐待他的人是保母，於是他逃跑，掉到灌溉水道裡，弄傷了眼睛。和法蘭奇一樣，他會學吉他，是因為他父親認為要是將來全盲，還可以靠音樂為生。
還小的時候，塔瑞加住在教堂附近的女修道院裡，他父母在那裡工作。或許他的雙親以為兒子的人生也會和自己的類似吧。然而，塔瑞加開始陷入音樂，不可自拔，再也不想其他事情了（這是當然啦）。他跑去巴塞隆納，想在酒館彈琴，結果被送回父親那裡。那時，他才十歲。
過了幾年，他又逃跑。這回跑去瓦倫西亞，在路上跟吉普賽人搞音樂，結果又被送回維市。
過了幾年，他又蹺家了。
流浪生涯影響塔瑞加的音樂。之後他終於成名，在全歐炙手可熱，卻在旅居倫敦的時候發現自己既孤單、又沮喪。他想念故鄉的陽光；有人建議他，用音樂捕捉這股憂傷，因此他將思鄉之情譜成歌曲。
那首曲子便是〈淚〉。也是法蘭奇在教堂時，迴盪在他耳邊的動人旋律，讓他停止哭泣，更拯救了他的性命。這首歌是法蘭奇生母卡門西塔最喜愛的歌曲，為什麼呢？她和維市市民一樣，熟知維市名人塔瑞加的作品。
正因如此，大師才會知道這首歌。他穿著汗衫，彈奏許多曲子給法蘭奇聽。才華便是如此世代相承。神的庇蔭蔓延開展，將近百年之前的音樂家，其影響力開始滋養同名孩子的靈魂。
＊
順帶一提，上課時間，大師幾乎只做一件事：彈吉他。法蘭奇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宛若被催眠般吸收每個音符。他看著大師的手指，猜想墨鏡之後的雙眼，是睜開還是閉上。每彈完一首，大師就會抽菸或喝喝紅酒，有時也喝廉價白蘭地（aguardiente，又稱「燃燒之水」）。等他終於垂下頭、放下手，法蘭奇就會從椅子上跳起來。
「大師掰掰。」
「好，好，掰掰。」
接著，他走下樓梯，去樓下找巴法和狗狗，一起走路回家。沒有樂譜，沒有作業。也沒有吉他。
「先生，」有一天，巴法開口問大師：「為什麼他不用彈琴呢？」
「你去洗衣店坐好啦。」大師吼他。
兩週後，巴法又問了一遍。
「先生啊，他現在該彈琴了吧？」
「走開啦，你的狗很臭耶。」
巴法不敢發脾氣，因為他很尊重藝術家的才華，正因如此，我才這麼喜歡這個胖胖的沙丁魚老闆。巴法雖然不敢動怒，卻很固執。兩週之後，他領著法蘭奇到大師的門前，再度提起這個問題。
「先生，我一定要──」
「不行，不准問。」
「但是我都繳了那麼多學費了。」
「哼，你是想要他成為藝術家，還是猴子？」
法蘭奇偷笑，猴子啊。
「先生，我當然想要藝術家，但──」
「那你就閉嘴，我頭痛死了。」大師抓抓腋下，問：「我的錢帶來了嗎？」
巴法歎氣：「帶了。」
法蘭奇看他拿出一些鈔票交給老師，大師把錢塞到褲子口袋跟香菸擠在一起。
「沒讀書，就不會寫；吃飯不嚼，吞不下去；要彈琴──」大師捉住孩子的手，「要先聽。」
大師一把將孩子拉進門，「砰」的一聲關上。(待續)8
大師解釋之後，又過了整整一年，才讓法蘭奇碰琴。他如此堅持：「先用耳朵聽，再用手彈。」同時，他也講解音樂。講解時不但用西班牙文，也用英文。他在幾年前自學英文，他認為語言的節奏、文法、音調可以幫助了解樂理。一週一週過去，大師用不同的語言解釋何謂和弦、音階、發音，他不斷彈奏，有如上好的銀質餐具鏗鏗鏘鏘，一直教到法蘭奇光聽就能分辨。他還要法蘭奇牢記每位作曲家和曲名。有時，他們會在廚房聽小台的收音機，大師捏捏他的手，說：「有沒有聽到？那邊啊！那個小調，那是三連音……」
據法蘭奇觀察，大師沒有其他學生。他過來的時候，大師通常都在沙發上睡覺，門也不鎖。法蘭奇推推他的肩膀，直到他發出咕嚕聲、翻個身，這樣法蘭奇就知道他清醒了。
幾個月過去，大師愈來愈少生他的氣，也不再罵他笨了。法蘭奇很開心。同時，巴法也放棄跟大師爭吵吉他的事。他帶著該洗的衣服，利用法蘭奇上課的時間清洗。每週下課，他都帶著乾乾淨淨、用繩子裹好的襪子、內衣回家。
＊
重要時刻來臨時，法蘭奇好興奮，根本坐不住。大師叫他坐穩，才能把吉他擺好。但是大師挑選的吉他太大，擺好之後頂到法蘭奇下巴。
「都八歲了，還這麼小隻？」大師說道，捏捏法蘭奇骨架，「你爸沒餵你吃飯啊？」
「有啊，他有餵我吃飯。」
「左手過來。」
法蘭奇伸出左手。
「指甲太長了，要剪。」
「要剪？」
「剪左手就好，每天都要剪。」
「是的，大師。」
「沒剪指甲，不能彈琴。」
「是，大師。」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哼，當然不知道，一般人也不知道啦。他們以為剪指甲是因為指甲會妨礙按弦，其實還有別的理由。」
「是什麼？」
「指甲會保護指尖，那裡很敏感。只有把指甲修短，才能真正碰觸音樂。」
「懂了，大師。」
「那樣你才能感覺到每個音符的痛楚。」
「是的，大師。」
「不能有保護。」
「是的，大師。」
「學音樂本來就很痛苦，懂嗎？」
「懂了，大師。」
「你現在帶我走到櫥子那邊。」
法蘭奇起身，踩著小碎步帶大師走到公寓另一頭。
「走快一點啦，我又不是瘸子。」
法蘭奇加快腳步。
「大師，走到櫥子了。」
「打開。」
法蘭奇拉開門把，裡面有一堆堆的鞋盒，吊著一些衣服，還有四把吉他，一把比一把小。
「拿最小把的給我。」大師說道。
法蘭奇雙手捧起吉他，拿給大師。他低下頭，看到一雙鞋，是女人的，而且吊桿上還有一些洋裝、手提包。
「大師，你有太太喔？」
「回去坐好。」大師說道。
法蘭奇關上衣櫥的門。
＊
那把小吉他，帶領法蘭奇迎接自己的命運。那其實是一把braguinha，類似烏克麗麗，只有四根弦。琴頸可以好好卡在法蘭奇小小的左手上，琴身弧度也很貼合他細瘦的左膝；大熱天他穿短褲，露出一節凸凸的膝蓋。琴身尺寸完美，彷彿為他量身打造。
他走到哪裡都帶著琴。
「右手臂彎起來，右手放鬆，」大師這樣教他，「不要用捏的，是想把誰捏窒息啊？也不要往下壓，要把誰淹死啊？右手是要跟琴弦講話，你跟人講話的時候，會想把對方捏死或淹死嗎？」
「不會啊，大師。」
「哼，當然不會。」
「那左手怎麼辦？」
「左手要去找『美』，她會負責彈出音符和和弦。右手要怎麼愛現都可以，但是沒有左手，什麼都彈不出來，知道嗎？」
「知道了，大師。」
「要尊重左手，每次開始彈之前，要先這樣擺。」大師把法蘭奇的手掌攤開，「像是要跟人拿東西那樣。」
法蘭奇想起教堂裡的人，他們跪在長條木椅上，手攤開擺在面前。
「像是跟神禱告那樣攤開嗎？」
「啪」的一聲，大師往手心打下去。
「笨蛋，神才不會給你什麼，只會拿走而已。」(待續)＊
那個時候，法蘭奇對神的認識，就是祂住在大房子裡，常常在睡覺。為什麼住大房子呢？因為巴法說，他媽媽跟神住在一起，其他過世的好人也住在那裡，所以神的家一定很大吧？
為什麼神常常在睡覺呢？巴法帶他去看維市那間被壞人焚毀破壞的大教堂。法蘭奇心想，神要不是在睡覺沒發現，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呢。有時候，法蘭奇睡覺沒注意，狗狗一直在門邊低聲叫，起床之後果然發現門口有一大攤尿。於是法蘭奇推論，睡覺時可能會發生壞事，還有，如果讓壞人知道神閉上了眼睛，他們就能逃過報應。
或許，神有時就跟大師一樣，只是戴上墨鏡吧。
有一天，法蘭奇這樣問大師：「你有用眼睛看過什麼東西嗎？」
「難道我回答了，你吉他就會彈得更好嗎？」
「不會，大師。」
「那你問什麼問？」
「對不起，大師。」
「如果我看得見，你會是什麼樣子？」
法蘭奇聽到他這樣問，笑了。
「你會看見一個小男孩呀。」
「是看見沒在練琴的小男孩吧。」
法蘭奇的笑容消失了。他已經練習了好幾個月，每天都在花園裡練琴，狗狗偎在他腳邊。他想彈大師彈的曲子，但現階段他只能彈練習曲。
「大師，我手指好痛。」
「音樂就是痛苦啊。」
「手指形狀也變得好怪。」
「那是繭。」
「什麼是繭？」
「剛開始彈琴的時候，按弦按不習慣，指腹會一條一條的，對吧？」
「對，大師。」
「感覺還腫腫的？」
「對，大師。」
「可能還有流血？」
法蘭奇喉嚨梗了一下，他不想告訴老師這件事。然而一開始練琴時，他非常投入，有時還得用襯衫把血擦掉。
「是的，大師，有時也會流血。」
他聲音顫抖著。
「法蘭西斯可，你在哭喔？」
「沒有啊，大師。」
「失血不用哭，尤其是你熱愛的東西。」
他摸索水槽旁的櫃子，從裡面取出小瓶子和碗。
「真正的吉他手要感謝繭呢。皮變厚，才不會痛。但是厚皮底下，都是累積下來的痛。」
他把小瓶子倒進碗裡，放在桌上。
「把手泡進去，會比較舒服。」
法蘭奇照做，臭味瀰漫。
「這是什麼？」
「要你管？我說有用就有用，還要多問嗎？」
「Lo siento（對不起），大師。」
「說英文，I am sorry。」
「I am sorry。」
大師又在桌上摸來摸去，找廉價烈酒來喝。「外面打仗打得凶啊，以後不是說英文，就是德文了。其實我本人比較喜歡英文，德文聽起來像在吵架。」
大師喝了一大口，臉皺了起來，「而且德國人是殺人犯，西班牙竟然也不想辦法阻止他們。」
法蘭奇聽過打仗這個詞，巴法之前和工廠的人說過，聽起來不太妙，而且法蘭奇也不想學聽起來像在罵人的語言。光是長繭已經夠難受了，他決定聽老師的話，除了音樂之外什麼也不想。不過他也在想，要不要告訴老師，其實他才六歲呢？(待續)音樂經紀人「敲敲」的話
連納．費雪曼（Leonard Fisherman），綽號「敲敲」（Tappy），音樂經紀人，唱片公司老闆
看哪邊？攝影機，還是你？好，好，當然。我是連納．費雪曼，來自紐約布魯克林，八十六歲。這趟真是累死我了，又搭飛機、又坐長途巴士，但我還是想來。老實說，聽到消息我真是難過得要命，可憐的法蘭奇。我是他的第一個經紀人，那是五、六○年代的事情，後來我們不歡而散。沒錯。他變得有點瘋瘋顛顛，誰知道為什麼？人家亂寫的垃圾我半點也不信。你也不該信，尤其他們怎樣寫我那部分。他結婚的事？拍電影慘敗？有人想推到我頭上。他們懂什麼啊？
你想知道真相？是我挖到他的。有人說不是這樣，但我挖到他的時候，他還只是個pisher 而已。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意第緒語「小孩」的意思，年紀又小又天真啊。
天真。哈！我笑出來了，因為法蘭奇．普瑞斯托從沒那麼天真。
欸？……當然，我舉個例子給你聽，我喜歡這個故事。那時我們在加州，是一九五九年二月，待會告訴你，為什麼我馬上想起這個故事。一九五八年，我簽下法蘭奇。當時，他來我辦公室，說之前待過貓王的團。我手下有很多藝人，但提到貓王，就算踏進門檻了。
法蘭奇真的很會唱，他站在我桌旁，開始唱〈妳是我的特別天使〉（You Are My SpecialAngel），雙手交叉在胸前，我聽了簡直被迷倒，而且他長得很好看，一看就知道那張臉可以幫我賺進大把鈔票。每次法蘭奇來，我的祕書都快昏倒了。後來他就跟她勾搭上，然後傷了她的心，他常常那樣。
多年來，我看他跟很多女人重蹈覆轍，祕書、女侍、飯店櫃員。老實說，他根本像把妹機器人，真希望我也有那樣的能力啊。在他事業正要起飛前，他交往很久的女友離開他了。我都說：「少年仔，要是你想報復她，你已經贏了。」
他會說：「唉，連納，算了吧。」
法蘭奇就是這樣，他叫我連納，其他人都叫我「敲敲」，因為我總愛用指尖或腳尖拍打，緊張就會這樣，現在也是，你看。可是法蘭奇跟其他人不一樣，瘋瘋的，簡直是瘋子，但是我很愛他。他那麼有心，世界卻把他給忘了，多可惜。就這樣死掉了，悲劇一場……
講到哪兒？……喔，對，反正那時候的加州，鄉下地方有移動遊樂園，有娛樂設施可以坐，還有動物可看，山羊啊、馬啊，那些鬼東西。到了晚上，為了吸引青少年，馬戲團會舉辦搖滾表演。我幫法蘭奇安排一場表演，同台的好像有漂流者（Drifters）、艾佛利兄弟二重唱（the Everly Brothers）、艾迪．科克蘭（Eddie Cochran）、巴迪．那克斯（Buddy Knox）、胖子多明諾（Fats Domino），每人唱兩首，場面挺大的。
馬戲團主辦人是羅馬尼亞人，是個毛茸茸的大塊頭，留了八字鬍。所有事情都由他經手，動物、設施也是他在弄，包括音樂。錢都交給他，每天晚上，工作人員都在他的帳篷排隊領錢，等他結清收據。他把錢放在灰色錢箱裡，總是這樣開頭：「先付正職。」他嘴裡叼著粗粗的雪茄，從箱子裡數出一張張鈔票。可是他會把帳篷搞得超熱，甚至開暖爐，排隊的人也很熱，往往心浮氣躁，一走了之。但是法蘭奇沒有走，他跟艾佛利兄弟菲爾和唐諾（大家叫他唐）一起等。第一晚，他們站在那裡，流汗流到全身溼透，終於輪到他們的時候，那個羅馬尼亞人早就把箱子裡的錢發完了。
「明天再給。」他說。
他們就這樣忍著，一連忍了四晚，都是那一套：「明天再給。」終於輪到馬戲團最後一場表演了，法蘭奇和艾佛利兩兄弟都快瘋了。法蘭奇喜歡他們，說他們限制了自己，不然可以更好，其實他自己也是這樣。老實說，我聽到他唱他們的歌〈做夢就好〉（All I Have toDo Is Dream），聽了真的會哭。他那嗓音啊，還有那首歌！我說：「法蘭奇，我來幫你錄這首歌吧。」但是他拒絕了，為什麼呢？接下來我說的，你可要聽好喔。寫這首歌的是一對夫妻檔，法蘭奇說那個妻子告訴他，她八歲時做夢夢見未來丈夫的臉。十九歲時，她去一個地方，看到他就在房間的另一頭，從此兩人一直在一起。這是真人真事。所以歌名才叫〈做夢就好〉。
反正法蘭奇說，那樣的歌，就像那對夫妻只屬於彼此，只能屬於一個歌手，既然兩兄弟已經錄了那首歌，他就不能錄。可是在他之前，不知多少人也錄過了啊。他就是有心，但是沒腦。你又能拿他怎麼辦呢？(待續) 欸？……對了，羅馬尼亞人發錢的事。最後一晚他們上台表演，法蘭奇風靡全場，我也在場。他唱〈想要愛妳〉，那首歌還沒錄，但是光看那些女孩子跳上跳下，就知道那首歌會大紅。後來表演結束，藝人又去帳篷排隊，我也過去。拿錢的最後機會嘛。那裡熱得跟地獄一樣，法蘭奇人不知上哪兒去了，大家都在等大塊頭羅馬尼亞人。突然有人大喊大叫，大家一哄而散，聽好喔──大象逃跑了。
這種瘋狂的事，你聽過嗎？大家跑來跑去，誰也不想被大象踩到，對吧？警車來了，警鈴大聲作響，好瘋狂啊。突然有車子停在我們旁邊，是法蘭奇，副駕駛座還坐著一個女孩子。他跟我和兩兄弟大喊：「上車！」便疾馳而去。大家都有點嚇到，除了法蘭奇以外，他看起來相當冷靜，還把我們載到飯店。
「車是哪來的啊？」我問他，但他只是笑笑。你知道他笑起來的模樣嗎？他那口白牙？唉，真希望我也有那種牙齒，我的幾乎掉光了，都是假牙⋯⋯
看他那樣笑，我就知道不要再問了。艾佛利兄弟下車進飯店，法蘭奇追在後面，說：
「欸，等一下。」給了他們一個信封，看得出來裡面裝了錢。法蘭奇在他們耳邊說悄悄話，他們一把環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熊抱。等他們走了，我跟他說：「你自己的錢應該也有著落吧？」「算了吧，連納。」接著，他想起車上那個女孩子。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現在，我要來說為什麼一開始要註明日期是一九五九年二月了。大象事件隔天早晨，我人在辦公室，電話響了。打來的是法蘭奇，他說：「帕可伊馬（Pacoima）這地方在哪裡啊？」嗯，那是聖弗南多谷（San Fernando Valley）的小鎮。他說他想去那兒，馬上就去。我說，好啊，怎樣，要我載你去嗎？他說他沒有車。我說，昨晚那輛呢？他說反正就是沒了，不要問。
過了幾小時，我開車去接他，開收音機才聽到那則新聞。巴狄．荷利（Buddy Holly）、李奇．瓦倫斯（Ritchie Valens）、大波普（Big Bopper）都墜機了。你知道那次意外嗎？在愛荷華，沒錯，因為暴風雪。
法蘭奇要我載他去帕可伊馬，那是李奇的故鄉。他過世時還很年輕，才十八、九歲。他在巡迴演出時認識了法蘭奇。李奇是墨西哥人，法蘭奇是西班牙人，兩人一見如故。他有一首很紅的西班牙文歌曲〈La Bamba〉，法蘭奇很喜歡，他覺得那是最棒的作品。
我們開車去帕可伊馬，在加油站稍微停下，法蘭奇進去，拿了個地址出來，是李奇媽媽的住家。我們開去那裡，外頭已經停了一堆車，還有一些記者。法蘭奇叫我們等一等。我們把車停在路上，坐在車裡等人散去，大概等了四小時。後來天黑了，他說：「好，我進去一下。」他從後座拿出他的手提箱，打開來。你猜猜看裡面是什麼？
是那個灰色錢箱。
對，就是那個羅馬尼亞人的錢箱，他偷過來了。我可以對神發誓。他走到門廊，把箱子留在那邊，很靠近門邊，但是他連門都沒敲，就又走回來了，說：
「可以走了。」
我問他：「法蘭奇，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從來沒有正面回答我，只說失去孩子一定很難過，他媽媽應該需要幫助。這太扯了吧？整件事都是他精心策畫的──大象啊等等，所以我們才能拿到錢。結果他又全數給了別人。回程路上，我一直在看後照鏡，希望羅馬尼亞瘋子沒來追我們。(待續)9
錢啊，不得不說，真是神祕。對人類來說，錢很重要。在我看來卻是極大的負擔。我從來沒有錢，也未曾感受過錢的好處。我只知道，雖然我有些弟子後來致富，卻有更多人因為缺錢選擇放棄音樂。到底為什麼呢？財富永遠無法定義音樂。用心，在哪裡都可以演奏，
用什麼樂器都可以。
法蘭奇第一次彈琴，是用那把便宜的braguinha。後來得到大師同意，升級到六弦吉他。大師要他去衣櫃拿出一把吉他，琴身是焦糖色，琴頸用桃花心木做成。那時，法蘭奇一週要上好幾次課，上課時間巴法往往必須工作，於是巴法買了一輛青蘋果色的馬車給他。法蘭奇常常載著新吉他，駕車駛過街上。
馬車上的吉他少年形象，與當時橫掃西班牙及全世界的戰爭景象，形成強烈對比。那幾年，我忙著回收過早消逝的才華──散落在戰場上，溺斃在沉船裡，在空中被擊落。真是浪費啊。為什麼人類會互相殘殺，完全在我理解之外。不過我能證明，打從有人類以來，你們一直如此，改變的不過是殺人武器罷了。
戰爭影響到每一個人，巴法的沙丁魚工廠開始出狀況，有些員工被迫披上藍色制服，拉去打仗。其他人則是爭吵要效忠哪一邊。政府要求巴法製作一定數量的罐頭當軍用補給，我認為巴法不太願意做這種事。巴法一直到晚上才下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溼毛巾蓋住額頭。狗狗蹲在他腳邊。
「去外面練琴。」巴法會這樣跟法蘭奇說。看到爸爸這樣，他很難過。帶著吉他去花園之前，他做了起司芥末三明治給他吃。每天彈琴之前，他都會剪指甲，再彈大師教的「琶音」，把和弦的音一個一個分開，用不同的順序彈奏。他把所有音階彈過一遍，也練習爬格子，手指像蜘蛛腳一樣，愈彈愈快，但是從不打結。
「你看過蜘蛛滑倒嗎？」大師問道。
「沒有。」
「哼，當然沒有。所以你的手也不能滑倒。」
「Sí，大師。」
「要說『yes』。」
「Yes。」
「要說英文。」
「老師說我們只能說西班牙文。」
「跟他們說西班牙文，跟我就只能說英文。不准跟他們提起我，也不能說我們在上課。知道嗎？」
「Sí。」
「這是祕密。」
「Sí。」
「要說『yes』。」
「Yes。」
「繼續練習吧。」
「Yes。」
大師要人保密很合理。我不關心政治，但是那時的西班牙，到處都在打壓，隨著時間過去，維市有愈來愈多人因「反政府」遭逮捕，其中許多人是藝術家。得到我天賦的某個音樂家，大白天被拖出自宅，丟進牢房。有同樣遭遇的還有兩個大提琴家、一個長笛手、幾名歌手。就我了解，當時的西班牙統治者（叫佛朗哥的禿頭男）搞出這個慘虐的社會，任何偏離正常的行為都算叛國罪行。這種形態的政府我以前也看過啊，被統治的人民看起來總是一樣。他們表情疲累，前後張望，與揮之不去的凝重恐懼搏鬥著。
在這樣的情況下，西班牙的藝術飽受折磨。大家不敢表達自己，不敢用特定的方式寫作、跳舞。詩人下獄，地方音樂遭禁。各類音樂廣播節目被傳統的西班牙曲目代替。
「這個佛朗哥再這樣搞下去，」大師咕嚕抱怨：「我們就只能聽佛朗明哥了。」
然而，壞事有時也會有好的一面，就像小和弦裡能聽到大調一樣。有一天，法蘭奇駕著馬車去大師家，經過一塊新豎立的告示牌，上頭寫著：西班牙人說西班牙話！那時，他看到市區最大間的商店前有人在騷動。穿著灰色制服的警察把人拉出來，商品堆在地上。法蘭奇推推擠擠穿過人群，聽到有人低聲說著他不懂的話。其他人則歡呼：「佛朗哥！佛朗哥！佛朗哥！」群眾開始推擠，叫聲愈發激烈。這時，法蘭奇的眼光落在貨物堆中的某樣物品，是唱機。他以前在櫥窗外看過，巴法解釋唱機能把唱片上的音樂播出來。法蘭奇問可不可以買一台，巴法說：「太貴了。」
可是現在，唱機就擺在人行道上，底下還堆著許多唱片，都是美國、英國、法國進口，或來自西班牙較外圍的地區。法蘭奇那時太小，還不懂當時的政府認為這些東西具有「顛覆性」。他以為東西擺在路上，就是不要了。
灰衣警察開始打人驅趕時，他速速把唱機和唱片裝進蘋果綠馬車裡，再用毯子蓋好，把音樂從那場混亂救了出來。
完全不知道有人看著他。(待續)10
我應該講一講法蘭奇消失的母親，以及她如何為他的童年蒙上陰影。
當然，法蘭奇完全不記得卡門西塔，不記得那個虔誠、髮色如黑葡萄的母親。巴法當然也不知道她是誰，但他沒有告訴法蘭奇實話，沒說他是狗狗從河邊撿回來的。哪個小孩想知道自己是棄嬰呢？
於是，新故事誕生了。你們人類就是這樣重塑歷史的吧。巴法跟法蘭奇說，他媽媽是個聖潔的女性，是他唯一的摯愛，在法蘭奇出生不久、他們出遠門時，不幸過世，也順便解釋為何他們從來沒去維市墓園幫她掃墓。
這個謊可扯得真爛。不幸的是，法蘭奇的好奇心就跟音樂天分一樣旺盛。
「爸爸，你們那個時候去哪裡？」
「去美國。」
「美國在哪裡？」
「在很遠的地方。」
「媽媽怎麼死的？」
「車禍。」
「她在開車喔？」
「當然不是她開啊。」
「所以是你在開？」
「對啊。」
「那你沒有受傷？」
「沒有。欸，有啦，但不嚴重。」
「你有想辦法救媽媽嗎？」
「當然有啊。」
「真的有努力救嗎？」
巴法歎了一口氣。說謊時絕不能根據孩子的問題打草稿，那就像用敲鑼的節奏來譜曲一般。
「有啊，我想盡辦法了。」
「那我當時在哪裡？」
「你在家裡。」
「你們放我一個人在家？」
「託朋友照顧啦。」
「誰啊？」
「你又不認識。」
「為什麼我不認識？」
「他死了。」
「怎麼死的？」
「車禍。」
「是他開車嗎？」
巴法抓亂頭髮。他很實際，心腸也好，但我很確定他出世時，一定沒抓到說故事的天分吧。
「我忘了啦，好久以前的事了。」
「那媽媽怎麼了？」
「什麼時候？」
「她死掉之後怎麼了？」
「埋起來啦。」
「什麼意思？」
「人死了就要埋起來啊。」
「那要怎麼跟神住在一起呢？」
「埋了以後，就會跟神住在一起了。」
「媽媽埋在哪裡？」
「墓園裡。」
「哪裡的墓園？」
「美國的。」
「美國哪裡？」
巴法根本不熟美國，但是他有個姐姐丹薩，幾年前搬到墨西哥，後來和底特律人結婚。
「底特律的墓園。」
「底特律是什麼？」
「是一座城市。」
「在哪裡？」
「在美國啊。」
「你為什麼要去美國？」
「去買車。」
「我們這輛嗎？」
「另外一輛。」
「就是車禍那輛？」
「就是那輛。」
「媽媽漂亮嗎？」
「非常漂亮。」
「她愛不愛我？」
「非常愛。」
雖然巴法不知道詳情，這點倒是實話。他開始頭痛了，想結束話題。
「法蘭西斯可，不要再問了。」
「她長什麼樣子？」
「求求你⋯⋯」
「這個人是她嗎？」
法蘭奇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年輕的巴法環抱著丹薩，她體型圓滾滾的，髮色明亮，塗著深色口紅。這張照片是多年前拍攝的，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後來她搬去墨西哥。
「你從哪裡找出來的啊？」
「櫃子裡。」
「你幹嘛翻櫃子？」
「這是媽媽嗎？」
巴法歎氣。「對，就是她啦。不要再問了，好嗎？」
法蘭奇盯著那張照片。終於。那個圓滾滾、抱著爸爸的女人就是他的媽媽。她是聖潔的，在遙遠的國度死於車禍中，為了跟神同住，還被埋在土裡。
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歷史。多年後，他從這段故事汲取靈感，寫了第一首吉他曲〈Lágrimas porMi Madre〉，意思是「獻給母親的眼淚」。
真相是光，謊言是影；音樂是光，也是影。(待續)11
關於我，人類創作了許多詞彙，描述如何演奏。在古典音樂裡，大部分的專業術語都是義大利文，像是adagio、moderato。這些詞彙的起源要回溯到文藝復興時期。那時的義大利是創意重鎮，去到那兒的音樂家發明了數百條表示音樂速度的詞彙，如vivace（活潑、生動）、andantino（小行板）、prestissimo（最急板）。法蘭奇的故事講到現在，已經用到了largo（廣板），起碼是larghissimo（極廣板），盡量慢，但是不能失去意義。不過葬禮總會開始，我們得採用accelerando（漸快板），或許還得用上adagietto（稍慢板）或allegro（快板）。
接下來三年（從法蘭奇偷了唱機，到躲在船艙底部離開西班牙為止），發生了以下事件：身高抽長九吋，掉了六顆乳牙，在學校打了四場架，第一次領聖體，學會足球射門，塗髮油，被女孩子偷親耳朵（她笑著跑了），學會騎腳踏車，用拉丁文祈禱，用臘腸和橄欖油做三明治，第一次穿泳衣，第一次看到坦克車，並且時常要巴法指出美國在地球儀上的位置，每晚睡覺都要把那明亮髮色女子的照片壓在枕頭底下。他相信她就是他的母親。
他每天也在花園練起碼三小時的吉他，學了超過一百首曲子，用琶音和弦和指法練習對狗狗傾訴愛意。
至於他和大師的吉他課，我可以保證他有卓越的進步，有時法蘭奇在彈奏時，大師臉龐露出了微笑，從這一點就看得出來。大師甚至戒了菸，但那可能是因為有一次法蘭奇用打火機時不小心燒到桌布，大師還來不及警告他這會讓整個房子燒起來，法蘭奇就拿紅酒澆了下去（當時沒釀成火災，但是大師被這麼一嚇，竟戒掉長年癮頭）。
法蘭奇在那間洗衣店樓上的公寓中待得愈來愈久，學會了正規古典吉他技巧，也不把吉他頸部靠在左肩上了，他把琴稍微往上抬，腳踩在凳子上。大師要他用右手握橘子，一握好幾個小時，模擬正確的撥弦手勢。他也常常突然抓住法蘭奇的手，告訴他怎樣用大拇指腹和指甲的角度，彈出最純粹的音色。大師教導他吉他每一吋部位，教他在琴頸最高處彈出尖銳的聲響，教他響孔附近發出的音色、音調，教他每條琴弦如何振動，如何撥弦、點弦、指彈、刷弦。
法蘭奇也開始用那台從路邊偷來的唱機。大師一開始很生氣，但是法蘭奇堅稱那台唱機是人家不要的（大師說：「警察都把店抄了，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們嗎？笨蛋！」），但是法蘭奇將唱針放在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樂團的唱片上，播出〈別再奔波了〉（Don’t Get AroundMuch Anymore）時，大師張大嘴巴跌坐在椅子上，叫法蘭奇連播十三次。
最後，那堆唱片中，每一張他們都聽遍了，而且反覆聆聽。大師最喜歡的，是一張吉普賽吉他手萊恩哈特的七十八轉唱片，還說他「根本不是地球人」。法蘭奇則是偏愛路易斯．阿姆斯壯，尤其是〈比爾．貝里不回家〉（Bill Bailey, Won’t You Please Come Home）這首歌，還把歌詞記起來。有一天，大師在吃法蘭奇做的臘腸三明治時，法蘭奇唱了那首歌給老師聽，模仿得惟妙惟肖。
比爾．貝里不回家，
真不回家住？
女人整天哀怨低訴：
「我會下廚繳房租，
寶貝對不住。」
他唱完之後，大師也吃完了，然後用兩根手指搓搓下巴。
「法蘭西斯可，你麻煩大了。」
「什麼麻煩？」
「你歌唱得很好。」
「謝謝大師。」
「唱得太好了，你一定要下定決心，要當偉大的歌手，還是吉他手？」
「可不可以兩個都當？」
大師歎氣。「兩個都當，等於兩個都當不了。」法蘭奇看著老師，看著那副墨鏡，沒刮乾淨的鬍碴，他不想因為歌唱而讓老師失望。
「大師，對不起。」
大師「嘖」了一下。「不要再模仿路易斯了，會傷到喉嚨。」
天賦是神的庇蔭。在那陰影籠罩之下，眾人的故事交織發展。
我們的法蘭西斯可和另一位同名大師的命運密不可分。一八五二年，偉大的西班牙吉他大師塔瑞加也在維市誕生。法蘭奇出生的那間教堂後面，就有一條以他命名的街道，還有兩尊紀念他的塑像。其中一尊是他坐在椅子上，膝上擱著吉他，擺出預備彈琴的手勢。維市的小孩在這雕像附近跑來跑去，順便抓一下青銅雕像的腳。
塔瑞加和法蘭奇一樣，來到人世時，從我這裡抓了一大把天分。他和法蘭奇一樣，童年時期也被虐待。虐待他的人是保母，於是他逃跑，掉到灌溉水道裡，弄傷了眼睛。和法蘭奇一樣，他會學吉他，是因為他父親認為要是將來全盲，還可以靠音樂為生。
還小的時候，塔瑞加住在教堂附近的女修道院裡，他父母在那裡工作。或許他的雙親以為兒子的人生也會和自己的類似吧。然而，塔瑞加開始陷入音樂，不可自拔，再也不想其他事情了（這是當然啦）。他跑去巴塞隆納，想在酒館彈琴，結果被送回父親那裡。那時，他才十歲。
過了幾年，他又逃跑。這回跑去瓦倫西亞，在路上跟吉普賽人搞音樂，結果又被送回維市。
過了幾年，他又蹺家了。
流浪生涯影響塔瑞加的音樂。之後他終於成名，在全歐炙手可熱，卻在旅居倫敦的時候發現自己既孤單、又沮喪。他想念故鄉的陽光；有人建議他，用音樂捕捉這股憂傷，因此他將思鄉之情譜成歌曲。
那首曲子便是〈淚〉。也是法蘭奇在教堂時，迴盪在他耳邊的動人旋律，讓他停止哭泣，更拯救了他的性命。這首歌是法蘭奇生母卡門西塔最喜愛的歌曲，為什麼呢？她和維市市民一樣，熟知維市名人塔瑞加的作品。
正因如此，大師才會知道這首歌。他穿著汗衫，彈奏許多曲子給法蘭奇聽。才華便是如此世代相承。神的庇蔭蔓延開展，將近百年之前的音樂家，其影響力開始滋養同名孩子的靈魂。
＊
順帶一提，上課時間，大師幾乎只做一件事：彈吉他。法蘭奇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宛若被催眠般吸收每個音符。他看著大師的手指，猜想墨鏡之後的雙眼，是睜開還是閉上。每彈完一首，大師就會抽菸或喝喝紅酒，有時也喝廉價白蘭地（aguardiente，又稱「燃燒之水」）。等他終於垂下頭、放下手，法蘭奇就會從椅子上跳起來。
「大師掰掰。」
「好，好，掰掰。」
接著，他走下樓梯，去樓下找巴法和狗狗，一起走路回家。沒有樂譜，沒有作業。也沒有吉他。
「先生，」有一天，巴法開口問大師：「為什麼他不用彈琴呢？」
「你去洗衣店坐好啦。」大師吼他。
兩週後，巴法又問了一遍。
「先生啊，他現在該彈琴了吧？」
「走開啦，你的狗很臭耶。」
巴法不敢發脾氣，因為他很尊重藝術家的才華，正因如此，我才這麼喜歡這個胖胖的沙丁魚老闆。巴法雖然不敢動怒，卻很固執。兩週之後，他領著法蘭奇到大師的門前，再度提起這個問題。
「先生，我一定要──」
「不行，不准問。」
「但是我都繳了那麼多學費了。」
「哼，你是想要他成為藝術家，還是猴子？」
法蘭奇偷笑，猴子啊。
「先生，我當然想要藝術家，但──」
「那你就閉嘴，我頭痛死了。」大師抓抓腋下，問：「我的錢帶來了嗎？」
巴法歎氣：「帶了。」
法蘭奇看他拿出一些鈔票交給老師，大師把錢塞到褲子口袋跟香菸擠在一起。
「沒讀書，就不會寫；吃飯不嚼，吞不下去；要彈琴──」大師捉住孩子的手，「要先聽。」
大師一把將孩子拉進門，「砰」的一聲關上。(待續)8
大師解釋之後，又過了整整一年，才讓法蘭奇碰琴。他如此堅持：「先用耳朵聽，再用手彈。」同時，他也講解音樂。講解時不但用西班牙文，也用英文。他在幾年前自學英文，他認為語言的節奏、文法、音調可以幫助了解樂理。一週一週過去，大師用不同的語言解釋何謂和弦、音階、發音，他不斷彈奏，有如上好的銀質餐具鏗鏗鏘鏘，一直教到法蘭奇光聽就能分辨。他還要法蘭奇牢記每位作曲家和曲名。有時，他們會在廚房聽小台的收音機，大師捏捏他的手，說：「有沒有聽到？那邊啊！那個小調，那是三連音……」
據法蘭奇觀察，大師沒有其他學生。他過來的時候，大師通常都在沙發上睡覺，門也不鎖。法蘭奇推推他的肩膀，直到他發出咕嚕聲、翻個身，這樣法蘭奇就知道他清醒了。
幾個月過去，大師愈來愈少生他的氣，也不再罵他笨了。法蘭奇很開心。同時，巴法也放棄跟大師爭吵吉他的事。他帶著該洗的衣服，利用法蘭奇上課的時間清洗。每週下課，他都帶著乾乾淨淨、用繩子裹好的襪子、內衣回家。
＊
重要時刻來臨時，法蘭奇好興奮，根本坐不住。大師叫他坐穩，才能把吉他擺好。但是大師挑選的吉他太大，擺好之後頂到法蘭奇下巴。
「都八歲了，還這麼小隻？」大師說道，捏捏法蘭奇骨架，「你爸沒餵你吃飯啊？」
「有啊，他有餵我吃飯。」
「左手過來。」
法蘭奇伸出左手。
「指甲太長了，要剪。」
「要剪？」
「剪左手就好，每天都要剪。」
「是的，大師。」
「沒剪指甲，不能彈琴。」
「是，大師。」
「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哼，當然不知道，一般人也不知道啦。他們以為剪指甲是因為指甲會妨礙按弦，其實還有別的理由。」
「是什麼？」
「指甲會保護指尖，那裡很敏感。只有把指甲修短，才能真正碰觸音樂。」
「懂了，大師。」
「那樣你才能感覺到每個音符的痛楚。」
「是的，大師。」
「不能有保護。」
「是的，大師。」
「學音樂本來就很痛苦，懂嗎？」
「懂了，大師。」
「你現在帶我走到櫥子那邊。」
法蘭奇起身，踩著小碎步帶大師走到公寓另一頭。
「走快一點啦，我又不是瘸子。」
法蘭奇加快腳步。
「大師，走到櫥子了。」
「打開。」
法蘭奇拉開門把，裡面有一堆堆的鞋盒，吊著一些衣服，還有四把吉他，一把比一把小。
「拿最小把的給我。」大師說道。
法蘭奇雙手捧起吉他，拿給大師。他低下頭，看到一雙鞋，是女人的，而且吊桿上還有一些洋裝、手提包。
「大師，你有太太喔？」
「回去坐好。」大師說道。
法蘭奇關上衣櫥的門。
＊
那把小吉他，帶領法蘭奇迎接自己的命運。那其實是一把braguinha，類似烏克麗麗，只有四根弦。琴頸可以好好卡在法蘭奇小小的左手上，琴身弧度也很貼合他細瘦的左膝；大熱天他穿短褲，露出一節凸凸的膝蓋。琴身尺寸完美，彷彿為他量身打造。
他走到哪裡都帶著琴。
「右手臂彎起來，右手放鬆，」大師這樣教他，「不要用捏的，是想把誰捏窒息啊？也不要往下壓，要把誰淹死啊？右手是要跟琴弦講話，你跟人講話的時候，會想把對方捏死或淹死嗎？」
「不會啊，大師。」
「哼，當然不會。」
「那左手怎麼辦？」
「左手要去找『美』，她會負責彈出音符和和弦。右手要怎麼愛現都可以，但是沒有左手，什麼都彈不出來，知道嗎？」
「知道了，大師。」
「要尊重左手，每次開始彈之前，要先這樣擺。」大師把法蘭奇的手掌攤開，「像是要跟人拿東西那樣。」
法蘭奇想起教堂裡的人，他們跪在長條木椅上，手攤開擺在面前。
「像是跟神禱告那樣攤開嗎？」
「啪」的一聲，大師往手心打下去。
「笨蛋，神才不會給你什麼，只會拿走而已。」(待續)＊
那個時候，法蘭奇對神的認識，就是祂住在大房子裡，常常在睡覺。為什麼住大房子呢？因為巴法說，他媽媽跟神住在一起，其他過世的好人也住在那裡，所以神的家一定很大吧？
為什麼神常常在睡覺呢？巴法帶他去看維市那間被壞人焚毀破壞的大教堂。法蘭奇心想，神要不是在睡覺沒發現，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呢。有時候，法蘭奇睡覺沒注意，狗狗一直在門邊低聲叫，起床之後果然發現門口有一大攤尿。於是法蘭奇推論，睡覺時可能會發生壞事，還有，如果讓壞人知道神閉上了眼睛，他們就能逃過報應。
或許，神有時就跟大師一樣，只是戴上墨鏡吧。
有一天，法蘭奇這樣問大師：「你有用眼睛看過什麼東西嗎？」
「難道我回答了，你吉他就會彈得更好嗎？」
「不會，大師。」
「那你問什麼問？」
「對不起，大師。」
「如果我看得見，你會是什麼樣子？」
法蘭奇聽到他這樣問，笑了。
「你會看見一個小男孩呀。」
「是看見沒在練琴的小男孩吧。」
法蘭奇的笑容消失了。他已經練習了好幾個月，每天都在花園裡練琴，狗狗偎在他腳邊。他想彈大師彈的曲子，但現階段他只能彈練習曲。
「大師，我手指好痛。」
「音樂就是痛苦啊。」
「手指形狀也變得好怪。」
「那是繭。」
「什麼是繭？」
「剛開始彈琴的時候，按弦按不習慣，指腹會一條一條的，對吧？」
「對，大師。」
「感覺還腫腫的？」
「對，大師。」
「可能還有流血？」
法蘭奇喉嚨梗了一下，他不想告訴老師這件事。然而一開始練琴時，他非常投入，有時還得用襯衫把血擦掉。
「是的，大師，有時也會流血。」
他聲音顫抖著。
「法蘭西斯可，你在哭喔？」
「沒有啊，大師。」
「失血不用哭，尤其是你熱愛的東西。」
他摸索水槽旁的櫃子，從裡面取出小瓶子和碗。
「真正的吉他手要感謝繭呢。皮變厚，才不會痛。但是厚皮底下，都是累積下來的痛。」
他把小瓶子倒進碗裡，放在桌上。
「把手泡進去，會比較舒服。」
法蘭奇照做，臭味瀰漫。
「這是什麼？」
「要你管？我說有用就有用，還要多問嗎？」
「Lo siento（對不起），大師。」
「說英文，I am sorry。」
「I am sorry。」
大師又在桌上摸來摸去，找廉價烈酒來喝。「外面打仗打得凶啊，以後不是說英文，就是德文了。其實我本人比較喜歡英文，德文聽起來像在吵架。」
大師喝了一大口，臉皺了起來，「而且德國人是殺人犯，西班牙竟然也不想辦法阻止他們。」
法蘭奇聽過打仗這個詞，巴法之前和工廠的人說過，聽起來不太妙，而且法蘭奇也不想學聽起來像在罵人的語言。光是長繭已經夠難受了，他決定聽老師的話，除了音樂之外什麼也不想。不過他也在想，要不要告訴老師，其實他才六歲呢？(待續)音樂經紀人「敲敲」的話
連納．費雪曼（Leonard Fisherman），綽號「敲敲」（Tappy），音樂經紀人，唱片公司老闆
看哪邊？攝影機，還是你？好，好，當然。我是連納．費雪曼，來自紐約布魯克林，八十六歲。這趟真是累死我了，又搭飛機、又坐長途巴士，但我還是想來。老實說，聽到消息我真是難過得要命，可憐的法蘭奇。我是他的第一個經紀人，那是五、六○年代的事情，後來我們不歡而散。沒錯。他變得有點瘋瘋顛顛，誰知道為什麼？人家亂寫的垃圾我半點也不信。你也不該信，尤其他們怎樣寫我那部分。他結婚的事？拍電影慘敗？有人想推到我頭上。他們懂什麼啊？
你想知道真相？是我挖到他的。有人說不是這樣，但我挖到他的時候，他還只是個pisher 而已。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意第緒語「小孩」的意思，年紀又小又天真啊。
天真。哈！我笑出來了，因為法蘭奇．普瑞斯托從沒那麼天真。
欸？……當然，我舉個例子給你聽，我喜歡這個故事。那時我們在加州，是一九五九年二月，待會告訴你，為什麼我馬上想起這個故事。一九五八年，我簽下法蘭奇。當時，他來我辦公室，說之前待過貓王的團。我手下有很多藝人，但提到貓王，就算踏進門檻了。
法蘭奇真的很會唱，他站在我桌旁，開始唱〈妳是我的特別天使〉（You Are My SpecialAngel），雙手交叉在胸前，我聽了簡直被迷倒，而且他長得很好看，一看就知道那張臉可以幫我賺進大把鈔票。每次法蘭奇來，我的祕書都快昏倒了。後來他就跟她勾搭上，然後傷了她的心，他常常那樣。
多年來，我看他跟很多女人重蹈覆轍，祕書、女侍、飯店櫃員。老實說，他根本像把妹機器人，真希望我也有那樣的能力啊。在他事業正要起飛前，他交往很久的女友離開他了。我都說：「少年仔，要是你想報復她，你已經贏了。」
他會說：「唉，連納，算了吧。」
法蘭奇就是這樣，他叫我連納，其他人都叫我「敲敲」，因為我總愛用指尖或腳尖拍打，緊張就會這樣，現在也是，你看。可是法蘭奇跟其他人不一樣，瘋瘋的，簡直是瘋子，但是我很愛他。他那麼有心，世界卻把他給忘了，多可惜。就這樣死掉了，悲劇一場……
講到哪兒？……喔，對，反正那時候的加州，鄉下地方有移動遊樂園，有娛樂設施可以坐，還有動物可看，山羊啊、馬啊，那些鬼東西。到了晚上，為了吸引青少年，馬戲團會舉辦搖滾表演。我幫法蘭奇安排一場表演，同台的好像有漂流者（Drifters）、艾佛利兄弟二重唱（the Everly Brothers）、艾迪．科克蘭（Eddie Cochran）、巴迪．那克斯（Buddy Knox）、胖子多明諾（Fats Domino），每人唱兩首，場面挺大的。
馬戲團主辦人是羅馬尼亞人，是個毛茸茸的大塊頭，留了八字鬍。所有事情都由他經手，動物、設施也是他在弄，包括音樂。錢都交給他，每天晚上，工作人員都在他的帳篷排隊領錢，等他結清收據。他把錢放在灰色錢箱裡，總是這樣開頭：「先付正職。」他嘴裡叼著粗粗的雪茄，從箱子裡數出一張張鈔票。可是他會把帳篷搞得超熱，甚至開暖爐，排隊的人也很熱，往往心浮氣躁，一走了之。但是法蘭奇沒有走，他跟艾佛利兄弟菲爾和唐諾（大家叫他唐）一起等。第一晚，他們站在那裡，流汗流到全身溼透，終於輪到他們的時候，那個羅馬尼亞人早就把箱子裡的錢發完了。
「明天再給。」他說。
他們就這樣忍著，一連忍了四晚，都是那一套：「明天再給。」終於輪到馬戲團最後一場表演了，法蘭奇和艾佛利兩兄弟都快瘋了。法蘭奇喜歡他們，說他們限制了自己，不然可以更好，其實他自己也是這樣。老實說，我聽到他唱他們的歌〈做夢就好〉（All I Have toDo Is Dream），聽了真的會哭。他那嗓音啊，還有那首歌！我說：「法蘭奇，我來幫你錄這首歌吧。」但是他拒絕了，為什麼呢？接下來我說的，你可要聽好喔。寫這首歌的是一對夫妻檔，法蘭奇說那個妻子告訴他，她八歲時做夢夢見未來丈夫的臉。十九歲時，她去一個地方，看到他就在房間的另一頭，從此兩人一直在一起。這是真人真事。所以歌名才叫〈做夢就好〉。
反正法蘭奇說，那樣的歌，就像那對夫妻只屬於彼此，只能屬於一個歌手，既然兩兄弟已經錄了那首歌，他就不能錄。可是在他之前，不知多少人也錄過了啊。他就是有心，但是沒腦。你又能拿他怎麼辦呢？(待續) 欸？……對了，羅馬尼亞人發錢的事。最後一晚他們上台表演，法蘭奇風靡全場，我也在場。他唱〈想要愛妳〉，那首歌還沒錄，但是光看那些女孩子跳上跳下，就知道那首歌會大紅。後來表演結束，藝人又去帳篷排隊，我也過去。拿錢的最後機會嘛。那裡熱得跟地獄一樣，法蘭奇人不知上哪兒去了，大家都在等大塊頭羅馬尼亞人。突然有人大喊大叫，大家一哄而散，聽好喔──大象逃跑了。
這種瘋狂的事，你聽過嗎？大家跑來跑去，誰也不想被大象踩到，對吧？警車來了，警鈴大聲作響，好瘋狂啊。突然有車子停在我們旁邊，是法蘭奇，副駕駛座還坐著一個女孩子。他跟我和兩兄弟大喊：「上車！」便疾馳而去。大家都有點嚇到，除了法蘭奇以外，他看起來相當冷靜，還把我們載到飯店。
「車是哪來的啊？」我問他，但他只是笑笑。你知道他笑起來的模樣嗎？他那口白牙？唉，真希望我也有那種牙齒，我的幾乎掉光了，都是假牙⋯⋯
看他那樣笑，我就知道不要再問了。艾佛利兄弟下車進飯店，法蘭奇追在後面，說：
「欸，等一下。」給了他們一個信封，看得出來裡面裝了錢。法蘭奇在他們耳邊說悄悄話，他們一把環住他的脖子，給他一個熊抱。等他們走了，我跟他說：「你自己的錢應該也有著落吧？」「算了吧，連納。」接著，他想起車上那個女孩子。那晚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現在，我要來說為什麼一開始要註明日期是一九五九年二月了。大象事件隔天早晨，我人在辦公室，電話響了。打來的是法蘭奇，他說：「帕可伊馬（Pacoima）這地方在哪裡啊？」嗯，那是聖弗南多谷（San Fernando Valley）的小鎮。他說他想去那兒，馬上就去。我說，好啊，怎樣，要我載你去嗎？他說他沒有車。我說，昨晚那輛呢？他說反正就是沒了，不要問。
過了幾小時，我開車去接他，開收音機才聽到那則新聞。巴狄．荷利（Buddy Holly）、李奇．瓦倫斯（Ritchie Valens）、大波普（Big Bopper）都墜機了。你知道那次意外嗎？在愛荷華，沒錯，因為暴風雪。
法蘭奇要我載他去帕可伊馬，那是李奇的故鄉。他過世時還很年輕，才十八、九歲。他在巡迴演出時認識了法蘭奇。李奇是墨西哥人，法蘭奇是西班牙人，兩人一見如故。他有一首很紅的西班牙文歌曲〈La Bamba〉，法蘭奇很喜歡，他覺得那是最棒的作品。
我們開車去帕可伊馬，在加油站稍微停下，法蘭奇進去，拿了個地址出來，是李奇媽媽的住家。我們開去那裡，外頭已經停了一堆車，還有一些記者。法蘭奇叫我們等一等。我們把車停在路上，坐在車裡等人散去，大概等了四小時。後來天黑了，他說：「好，我進去一下。」他從後座拿出他的手提箱，打開來。你猜猜看裡面是什麼？
是那個灰色錢箱。
對，就是那個羅馬尼亞人的錢箱，他偷過來了。我可以對神發誓。他走到門廊，把箱子留在那邊，很靠近門邊，但是他連門都沒敲，就又走回來了，說：
「可以走了。」
我問他：「法蘭奇，你到底做了什麼？」他從來沒有正面回答我，只說失去孩子一定很難過，他媽媽應該需要幫助。這太扯了吧？整件事都是他精心策畫的──大象啊等等，所以我們才能拿到錢。結果他又全數給了別人。回程路上，我一直在看後照鏡，希望羅馬尼亞瘋子沒來追我們。(待續)9
錢啊，不得不說，真是神祕。對人類來說，錢很重要。在我看來卻是極大的負擔。我從來沒有錢，也未曾感受過錢的好處。我只知道，雖然我有些弟子後來致富，卻有更多人因為缺錢選擇放棄音樂。到底為什麼呢？財富永遠無法定義音樂。用心，在哪裡都可以演奏，
用什麼樂器都可以。
法蘭奇第一次彈琴，是用那把便宜的braguinha。後來得到大師同意，升級到六弦吉他。大師要他去衣櫃拿出一把吉他，琴身是焦糖色，琴頸用桃花心木做成。那時，法蘭奇一週要上好幾次課，上課時間巴法往往必須工作，於是巴法買了一輛青蘋果色的馬車給他。法蘭奇常常載著新吉他，駕車駛過街上。
馬車上的吉他少年形象，與當時橫掃西班牙及全世界的戰爭景象，形成強烈對比。那幾年，我忙著回收過早消逝的才華──散落在戰場上，溺斃在沉船裡，在空中被擊落。真是浪費啊。為什麼人類會互相殘殺，完全在我理解之外。不過我能證明，打從有人類以來，你們一直如此，改變的不過是殺人武器罷了。
戰爭影響到每一個人，巴法的沙丁魚工廠開始出狀況，有些員工被迫披上藍色制服，拉去打仗。其他人則是爭吵要效忠哪一邊。政府要求巴法製作一定數量的罐頭當軍用補給，我認為巴法不太願意做這種事。巴法一直到晚上才下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溼毛巾蓋住額頭。狗狗蹲在他腳邊。
「去外面練琴。」巴法會這樣跟法蘭奇說。看到爸爸這樣，他很難過。帶著吉他去花園之前，他做了起司芥末三明治給他吃。每天彈琴之前，他都會剪指甲，再彈大師教的「琶音」，把和弦的音一個一個分開，用不同的順序彈奏。他把所有音階彈過一遍，也練習爬格子，手指像蜘蛛腳一樣，愈彈愈快，但是從不打結。
「你看過蜘蛛滑倒嗎？」大師問道。
「沒有。」
「哼，當然沒有。所以你的手也不能滑倒。」
「Sí，大師。」
「要說『yes』。」
「Yes。」
「要說英文。」
「老師說我們只能說西班牙文。」
「跟他們說西班牙文，跟我就只能說英文。不准跟他們提起我，也不能說我們在上課。知道嗎？」
「Sí。」
「這是祕密。」
「Sí。」
「要說『yes』。」
「Yes。」
「繼續練習吧。」
「Yes。」
大師要人保密很合理。我不關心政治，但是那時的西班牙，到處都在打壓，隨著時間過去，維市有愈來愈多人因「反政府」遭逮捕，其中許多人是藝術家。得到我天賦的某個音樂家，大白天被拖出自宅，丟進牢房。有同樣遭遇的還有兩個大提琴家、一個長笛手、幾名歌手。就我了解，當時的西班牙統治者（叫佛朗哥的禿頭男）搞出這個慘虐的社會，任何偏離正常的行為都算叛國罪行。這種形態的政府我以前也看過啊，被統治的人民看起來總是一樣。他們表情疲累，前後張望，與揮之不去的凝重恐懼搏鬥著。
在這樣的情況下，西班牙的藝術飽受折磨。大家不敢表達自己，不敢用特定的方式寫作、跳舞。詩人下獄，地方音樂遭禁。各類音樂廣播節目被傳統的西班牙曲目代替。
「這個佛朗哥再這樣搞下去，」大師咕嚕抱怨：「我們就只能聽佛朗明哥了。」
然而，壞事有時也會有好的一面，就像小和弦裡能聽到大調一樣。有一天，法蘭奇駕著馬車去大師家，經過一塊新豎立的告示牌，上頭寫著：西班牙人說西班牙話！那時，他看到市區最大間的商店前有人在騷動。穿著灰色制服的警察把人拉出來，商品堆在地上。法蘭奇推推擠擠穿過人群，聽到有人低聲說著他不懂的話。其他人則歡呼：「佛朗哥！佛朗哥！佛朗哥！」群眾開始推擠，叫聲愈發激烈。這時，法蘭奇的眼光落在貨物堆中的某樣物品，是唱機。他以前在櫥窗外看過，巴法解釋唱機能把唱片上的音樂播出來。法蘭奇問可不可以買一台，巴法說：「太貴了。」
可是現在，唱機就擺在人行道上，底下還堆著許多唱片，都是美國、英國、法國進口，或來自西班牙較外圍的地區。法蘭奇那時太小，還不懂當時的政府認為這些東西具有「顛覆性」。他以為東西擺在路上，就是不要了。
灰衣警察開始打人驅趕時，他速速把唱機和唱片裝進蘋果綠馬車裡，再用毯子蓋好，把音樂從那場混亂救了出來。
完全不知道有人看著他。(待續)10
我應該講一講法蘭奇消失的母親，以及她如何為他的童年蒙上陰影。
當然，法蘭奇完全不記得卡門西塔，不記得那個虔誠、髮色如黑葡萄的母親。巴法當然也不知道她是誰，但他沒有告訴法蘭奇實話，沒說他是狗狗從河邊撿回來的。哪個小孩想知道自己是棄嬰呢？
於是，新故事誕生了。你們人類就是這樣重塑歷史的吧。巴法跟法蘭奇說，他媽媽是個聖潔的女性，是他唯一的摯愛，在法蘭奇出生不久、他們出遠門時，不幸過世，也順便解釋為何他們從來沒去維市墓園幫她掃墓。
這個謊可扯得真爛。不幸的是，法蘭奇的好奇心就跟音樂天分一樣旺盛。
「爸爸，你們那個時候去哪裡？」
「去美國。」
「美國在哪裡？」
「在很遠的地方。」
「媽媽怎麼死的？」
「車禍。」
「她在開車喔？」
「當然不是她開啊。」
「所以是你在開？」
「對啊。」
「那你沒有受傷？」
「沒有。欸，有啦，但不嚴重。」
「你有想辦法救媽媽嗎？」
「當然有啊。」
「真的有努力救嗎？」
巴法歎了一口氣。說謊時絕不能根據孩子的問題打草稿，那就像用敲鑼的節奏來譜曲一般。
「有啊，我想盡辦法了。」
「那我當時在哪裡？」
「你在家裡。」
「你們放我一個人在家？」
「託朋友照顧啦。」
「誰啊？」
「你又不認識。」
「為什麼我不認識？」
「他死了。」
「怎麼死的？」
「車禍。」
「是他開車嗎？」
巴法抓亂頭髮。他很實際，心腸也好，但我很確定他出世時，一定沒抓到說故事的天分吧。
「我忘了啦，好久以前的事了。」
「那媽媽怎麼了？」
「什麼時候？」
「她死掉之後怎麼了？」
「埋起來啦。」
「什麼意思？」
「人死了就要埋起來啊。」
「那要怎麼跟神住在一起呢？」
「埋了以後，就會跟神住在一起了。」
「媽媽埋在哪裡？」
「墓園裡。」
「哪裡的墓園？」
「美國的。」
「美國哪裡？」
巴法根本不熟美國，但是他有個姐姐丹薩，幾年前搬到墨西哥，後來和底特律人結婚。
「底特律的墓園。」
「底特律是什麼？」
「是一座城市。」
「在哪裡？」
「在美國啊。」
「你為什麼要去美國？」
「去買車。」
「我們這輛嗎？」
「另外一輛。」
「就是車禍那輛？」
「就是那輛。」
「媽媽漂亮嗎？」
「非常漂亮。」
「她愛不愛我？」
「非常愛。」
雖然巴法不知道詳情，這點倒是實話。他開始頭痛了，想結束話題。
「法蘭西斯可，不要再問了。」
「她長什麼樣子？」
「求求你⋯⋯」
「這個人是她嗎？」
法蘭奇拿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年輕的巴法環抱著丹薩，她體型圓滾滾的，髮色明亮，塗著深色口紅。這張照片是多年前拍攝的，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後來她搬去墨西哥。
「你從哪裡找出來的啊？」
「櫃子裡。」
「你幹嘛翻櫃子？」
「這是媽媽嗎？」
巴法歎氣。「對，就是她啦。不要再問了，好嗎？」
法蘭奇盯著那張照片。終於。那個圓滾滾、抱著爸爸的女人就是他的媽媽。她是聖潔的，在遙遠的國度死於車禍中，為了跟神同住，還被埋在土裡。
他終於有了自己的歷史。多年後，他從這段故事汲取靈感，寫了第一首吉他曲〈Lágrimas porMi Madre〉，意思是「獻給母親的眼淚」。
真相是光，謊言是影；音樂是光，也是影。(待續)11
關於我，人類創作了許多詞彙，描述如何演奏。在古典音樂裡，大部分的專業術語都是義大利文，像是adagio、moderato。這些詞彙的起源要回溯到文藝復興時期。那時的義大利是創意重鎮，去到那兒的音樂家發明了數百條表示音樂速度的詞彙，如vivace（活潑、生動）、andantino（小行板）、prestissimo（最急板）。法蘭奇的故事講到現在，已經用到了largo（廣板），起碼是larghissimo（極廣板），盡量慢，但是不能失去意義。不過葬禮總會開始，我們得採用accelerando（漸快板），或許還得用上adagietto（稍慢板）或allegro（快板）。
接下來三年（從法蘭奇偷了唱機，到躲在船艙底部離開西班牙為止），發生了以下事件：身高抽長九吋，掉了六顆乳牙，在學校打了四場架，第一次領聖體，學會足球射門，塗髮油，被女孩子偷親耳朵（她笑著跑了），學會騎腳踏車，用拉丁文祈禱，用臘腸和橄欖油做三明治，第一次穿泳衣，第一次看到坦克車，並且時常要巴法指出美國在地球儀上的位置，每晚睡覺都要把那明亮髮色女子的照片壓在枕頭底下。他相信她就是他的母親。
他每天也在花園練起碼三小時的吉他，學了超過一百首曲子，用琶音和弦和指法練習對狗狗傾訴愛意。
至於他和大師的吉他課，我可以保證他有卓越的進步，有時法蘭奇在彈奏時，大師臉龐露出了微笑，從這一點就看得出來。大師甚至戒了菸，但那可能是因為有一次法蘭奇用打火機時不小心燒到桌布，大師還來不及警告他這會讓整個房子燒起來，法蘭奇就拿紅酒澆了下去（當時沒釀成火災，但是大師被這麼一嚇，竟戒掉長年癮頭）。
法蘭奇在那間洗衣店樓上的公寓中待得愈來愈久，學會了正規古典吉他技巧，也不把吉他頸部靠在左肩上了，他把琴稍微往上抬，腳踩在凳子上。大師要他用右手握橘子，一握好幾個小時，模擬正確的撥弦手勢。他也常常突然抓住法蘭奇的手，告訴他怎樣用大拇指腹和指甲的角度，彈出最純粹的音色。大師教導他吉他每一吋部位，教他在琴頸最高處彈出尖銳的聲響，教他響孔附近發出的音色、音調，教他每條琴弦如何振動，如何撥弦、點弦、指彈、刷弦。
法蘭奇也開始用那台從路邊偷來的唱機。大師一開始很生氣，但是法蘭奇堅稱那台唱機是人家不要的（大師說：「警察都把店抄了，你以為他們會放過我們嗎？笨蛋！」），但是法蘭奇將唱針放在艾靈頓公爵（Duke Ellington）樂團的唱片上，播出〈別再奔波了〉（Don’t Get AroundMuch Anymore）時，大師張大嘴巴跌坐在椅子上，叫法蘭奇連播十三次。
最後，那堆唱片中，每一張他們都聽遍了，而且反覆聆聽。大師最喜歡的，是一張吉普賽吉他手萊恩哈特的七十八轉唱片，還說他「根本不是地球人」。法蘭奇則是偏愛路易斯．阿姆斯壯，尤其是〈比爾．貝里不回家〉（Bill Bailey, Won’t You Please Come Home）這首歌，還把歌詞記起來。有一天，大師在吃法蘭奇做的臘腸三明治時，法蘭奇唱了那首歌給老師聽，模仿得惟妙惟肖。
比爾．貝里不回家，
真不回家住？
女人整天哀怨低訴：
「我會下廚繳房租，
寶貝對不住。」
他唱完之後，大師也吃完了，然後用兩根手指搓搓下巴。
「法蘭西斯可，你麻煩大了。」
「什麼麻煩？」
「你歌唱得很好。」
「謝謝大師。」
「唱得太好了，你一定要下定決心，要當偉大的歌手，還是吉他手？」
「可不可以兩個都當？」
大師歎氣。「兩個都當，等於兩個都當不了。」法蘭奇看著老師，看著那副墨鏡，沒刮乾淨的鬍碴，他不想因為歌唱而讓老師失望。
「大師，對不起。」
大師「嘖」了一下。「不要再模仿路易斯了，會傷到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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