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澤王的女兒

赫蓮娜

一說起我媽的名字，你立刻知道她是誰。我媽很有名，不過她並不想出名，沒有人想用那種方式出名……就像潔西‧杜加、阿曼達・貝瑞和伊莉莎白・斯馬特那樣。不過這些人都不是我媽。

我說了你就知道我媽是誰，然後會納悶一下，好奇她後來上哪兒去了（因為多年下來，關心媽的人早都不在了）？還有她失蹤的時候不是懷了個女兒？小女孩後來怎樣了？

我能告訴你的是，十二歲那年，我和二十八歲的媽媽重返社會，離開囚禁她的人，以及我生長的地方，報紙說那是密西根上半島中部一間沼澤環繞的舊農舍。我之所以能認字，靠的是一疊五〇年代的《國家地理雜誌》，和一本發黃的《羅伯特・佛洛斯特詩選》。我沒上過學，沒騎過腳踏車，不知道有電和自來水。整整十二年間，我說話的對象只有媽媽和爸爸。在脫離囚徒身分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囚徒。

我能告訴你的是，媽媽兩年前過世了。媒體報導過，但你可能沒注意，也許那陣子有更重要的新聞。我可以告訴你一些報紙沒寫的事：她始終沒能從囚禁事件中復原；她不漂亮，不擅表達，不是挺身發言的那塊料；我懦弱的母親不想引人注意，沒簽約寫書，也沒上《時代雜誌》封面。我媽一受人注目就枯萎，像經霜的竹芋葉。

而且我也不會告訴你我媽的名字，因為這不是她的故事，是我的。

1

「在這裡等我。」三歲女兒一聽，竟沮喪得把裝著溫橙汁的吸管杯扔進兒童座椅和車門之間。我從卡車窗外伸手進去撈出杯子：「媽咪馬上回來。」

瑪莉像巴夫洛夫的狗，本能地接過杯子，下嘴唇嘟起，眼淚泉湧。我懂。她累了，我也是。

「呃－呃－呃。」我一轉身，瑪莉就咕噥著拱起背，想掙脫安全帶，彷彿那是精神病患的約束衣。

「乖乖待著，我馬上回來。」我瞇起眼睛，搖搖手指，讓她知道我是認真的，接著繞到卡車後面，朝正在萬錦超市後門卸貨區堆箱子的傑森（我想他應該是叫這名字）揮了揮手，放下卡車的後擋板，把我自己的頭兩箱貨搬下來。

「嗨，佩拉提爾太太！」傑森也朝我揮手，比我熱情兩倍，我只好再揮一次，以免失禮。叫他喊我赫蓮娜，他始終不改，我也沒轍。

卡車裡有砰－砰－砰的聲音，是瑪莉拿水果杯敲窗框。杯子大概空了。我用掌心敲車板回應，砰－砰－砰。瑪莉嚇一跳，扭身往後看，幼細的頭髮甩在臉上，好像玉米鬚。我給她一個「若知好歹就住手」的生氣表情，扛起紙箱。我和史蒂芬都是棕髮棕眼，五歲的大女兒艾莉絲也是，瑪莉的髮色讓史蒂芬大為驚訝，所以我告訴他我媽的頭髮是金色的，他只知道這麼多。

一共有四家店要送貨，萬錦超市是倒數第二家，也是我的果醬和果凍賣得最好的零售點，銷量僅次於網路訂單。因為是本地生產的東西，所以在萬錦超市買東西的觀光客很喜歡，聽說有很多人一買就是好幾罐，帶回去送人或當成旅行的紀念品。我在罐蓋上用棉繩綁了格子布，布的顏色依內容物而有所不同：覆盆子醬是紅的，接骨木果醬是紫的，藍莓醬是藍的，香蒲藍莓果凍是綠的，蒲公英醬是黃的，野蘋果與野櫻的綜合果醬是粉紅色的，以此類推。我覺得罐子上蓋塊布很蠢，但大家好像挺喜歡。在密西根上半島這種經濟不景氣的地方，日子要想過得去，就得賣人家想買的東西。這不是火箭科學，很好懂。

能用的野生食材很多，料理的方式也很多，但目前我專做果醬和果凍。每種生意都需要主打商品。每個標籤上都有我手繪的香蒲商標。我很確定把香蒲根磨成泥加進藍莓果凍裡的人只有我，我加得不多，只是想把「香蒲」放在名稱裡而已。小時候我最喜歡的蔬菜就是嫩香蒲尖，現在依然不變。每年春天，我都帶著防水靴和柳籃，開小皮卡去我們家南邊的沼澤採香蒲。史蒂芬和兩個女兒不碰這道菜，但他不介意我做，只要分量別做太多，自己吃就好。你把香蒲尖放進鹽水煮幾分鐘，就會得到一盤最好吃的蔬菜，它的口感有點乾，有點粉粉的，所以我現在都配奶油吃，當然，小時候的我不曾嚐過奶油的滋味。

我用的藍莓是在南邊那片砍伐過的林地上採的，每年數量落差很大。藍莓喜歡足夠的日照，以前印地安人會燒掉林間的矮樹叢來提高產量，我承認，這念頭我也有。藍莓季節出沒在那裡的人不只我一人，所以伐木老路附近的藍莓很快就摘光。但我不介意往沒路的地方走，而且從不迷路。有一次我走得太遠，四下荒涼，自然資源局的直升機看見，還下來關切，我一再保證沒事，他們才放心離開。

「天氣夠熱的，是吧？」傑森接過我肩上紙箱時這麼問。我咕噥一聲，算是回答。從前的我完全不知道這種問題要怎麼應對，我對天氣的看法又不能改變天氣，何必關心？如今我懂了，這種問題不回答也沒關係，它是史蒂芬所謂的「閒聊」，為交談而交談，沒話找話，不是要溝通什麼重要事項，常在不夠熟的兩人之間發生。只不過，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這跟沉默比起來，有什麼好。

傑森笑得好像這是他一整天聽到最好笑的笑話，史蒂芬堅稱這也是一種得體的反應，即使我沒說什麼好笑的話，也無所謂。離開沼澤以後，與人交談對我來說真的很困難。見到別人要握手。不要挖鼻孔。要排隊。不能搶先，要等輪到你。教室裡有問題要先舉手，等老師叫你才能問。不要在別人面前打嗝或放屁。在別人家作客，使用廁所前要先問主人。上完廁所要洗手和沖馬桶。很多事所有人都知道該怎麼做，只有我不知道，這種情況發生過無數次。這些規則到底是誰訂的？為什麼我非遵守不可？如果不遵守，會有什麼後果呢？

我把第二個箱子留在卸貨區，回去搬第三箱。三箱，每箱二十四罐，總共七十二罐，每兩週送貨一次，六月、七月、八月。每一箱我賺五十九點八八美金，也就是說，整個夏天可以賺一千多。單單只在萬錦超市就這麼多，真不錯。

送貨時把瑪莉一個人留在車上，我知道別人知道了會怎麼想，尤其車窗還是全開的。但我不會把窗關上，雖然車子停在松樹下，又有湖上吹來的風，可是整天氣溫都將近華氏九十度，我知道窗戶緊閉的車很快就會變成烤爐。

我也知道車窗開著會讓壞人有機可乘，若有人想抓走瑪莉，非常容易。但我多年前就下定決心，不要讓孩子怕這種事，不要讓她們擔心我媽的事會在她們身上重演。

關於這個，我只想再說一句話，就是：若有人對於我養女兒的方式有意見，那他一定沒在密西根上半島生活過。就這樣。

我回到卡車旁，沒看見瑪莉這個脫逃專家。我從乘客座的窗前往裡望，瑪莉坐在地上，拿座位下找到的糖果包裝紙當口香糖嚼。我打開車門，從她嘴裡挖出那張玻璃紙，塞進口袋，然後在牛仔褲上擦擦手，再把她抱回座位上扣好。一隻蝴蝶飛進車窗，停在儀表板上，那裡不知沾了什麼東西，黏黏的。瑪莉拍手笑，我也笑了，這時候不笑很難，瑪莉的笑太可愛了，是那種很洪亮的、不自覺的哈哈大笑。有些YouTube 影片裡的寶寶笑得停不下來，而且是為了一點也不好笑的東西，比如說跳來跳去的狗啦，或是有人把紙撕成一條一條，瑪莉的笑就像那樣。瑪莉是金色的陽光，是陽光下粼粼的流水，是木鴨在空中的輕啼。

我趕走蝴蝶，發動引擎。艾莉絲的校車四點四十五分會送她到家，史蒂芬通常會在我送貨時照顧孩子，可是今天他要拿一組新的燈塔照片給畫廊老板看，所以晚上才會回來。那老板在蘇聖瑪麗賣他的照片。蘇聖瑪麗是上半島的第二大城，但這沒什麼，它在加拿大那邊的姐妹城比它大得多。聖瑪麗河兩岸的居民都暱稱自己的城市為「蘇」，世界各地的人都來這裡，看運鐵礦的船過蘇水閘，對觀光客很有吸引力。

我把最後一箱果醬送進蘇必略湖瑪瑙與歷史博物館的禮品販賣部，然後開車去湖邊。瑪莉看見湖水，就開始揮動雙臂，發出「哇－哇，哇－哇」的聲音。我知道她這年紀應該能說完整的句子。我們帶她去馬凱特大學看兒童發展的專家，每個月一次，一年了，目前為止她只能做到這樣。

接下來一個小時，我們待在湖邊。瑪莉坐在我身旁溫暖的碎石上，咬一塊我用湖水洗過的漂流木，來緩解長臼齒的不適。空氣悶熱凝滯，湖水平靜，波浪溫柔得像浴缸裡的水。蘇必略湖在五大湖中最大最深，所以湖水向來不暖，可是像今天這種天氣，誰想要水暖？

我向後仰，用手肘撐著身子，石頭暖暖的。今天真熱，真不敢相信兩週前我和史蒂芬帶女兒來看流星雨的時候還需要睡袋和外套。史蒂芬看見我把這些東西放進車裡，覺得很誇張，他不知道太陽下山之後湖邊會有多冷。我們四個人擠在一個雙人睡袋裡，躺在沙子上看天空。艾莉絲數了二十三顆流星，每一顆許一個願。瑪莉大半時間都在打盹。兩週以後我們還要來看北極光。我坐直身子，看了看錶。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守時很難。像我這種在大自然裡成長的人，什麼時候做什麼事全看狀況，不靠時鐘。我們從來沒有時鐘，沒那個必要。我們跟蟲鳥一樣順應環境節奏。我的記憶是跟季節綁在一起的。哪件事是在幾歲時發生的我不一定記得，卻很清楚當時是什麼季節。

現在我知道了，對大多數人來說，新的一年是從一月一日開始。但在沼澤，一月並不特別，和十二月、二月或三月也沒有特別的分界點。我們的一年始於春天，始於沼澤金盞花開的第一天。沼澤金盞花是巨型灌木，直徑超過零點五公尺，每株都開幾百朵一吋寬的鮮亮黃花。春天還有其他的花，像是藍旗鳶尾花和各種草花，但是草原金盞花開得最盛，開成一片驚人的黃毯，誰也比不過它。每年我爸都會穿防水靴去沼澤挖一棵回來，用盛了水的鍍鋅盆子裝著，放在後廊上。那盆花好亮好亮，彷彿爸爸帶回來給我們的是太陽。

以前我好希望我的名字能叫金盞花，可是沒辦法，我叫赫蓮娜，而且老是得糾正人家的發音。我的名字和其他很多事物一樣，都是我爸選的。

從天色看來，下午過了一半，我該走了。我看手錶才赫然發現腦子裡的時鐘跟錶上的時間不符，連忙抱起瑪莉，拎著涼鞋回到車上。給瑪莉綁安全帶的時候，她大哭大叫。我不是沒有同情心，我也想待久一點。我急忙忙坐上駕駛座，轉鑰匙發動引擎。儀表板上的時鐘顯示四點三十七分，可能還來得及，時間很緊。

我把車開出停車場，開上七十七號公路往南走，鼓起最大的膽子，盡可能快。這一帶警車不多，可是負責巡邏的警察除了開交通罰單以外沒什麼事好做。現在的狀況真諷刺，加速是怕遲到，超速被警車攔下卻會讓我遲到更久。

瑪莉撒開來鬧了，踢來踢去，沙子飛得車裡到處都是，吸管杯撞上擋風玻璃，鼻涕也流出來。金盞花・佩拉提爾小姐非常不開心，此時此刻，我也一樣。

我把收音機頻道調到馬凱特北密西根大學的公共廣播電臺，希望音樂能轉移她的注意力……或是蓋過她的聲音。我不是古典音樂迷，但這是唯一收訊清楚的頻道。

可是收音機傳來的不是音樂，而是警訊：「……逃犯……誘拐兒童……馬凱特……」

我大喊：「安靜。」調高音量。

「西尼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持有武器十分危險……不要靠近……」起初我只聽到這些。

我需要聽清楚，保護區離我家不到五十公里。「瑪莉，不要吵！」

瑪莉眨眨眼睛安靜下來。

收音機又說：「州警再次通報，一名因誘拐兒童、強姦與謀殺判處無期徒刑不得假釋的囚犯從密西根馬凱特最高安全級別的監獄逃逸。警方相信，該逃犯在移監過程中殺死兩名警衛，逃進了二十八號公路南邊的西尼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聽眾須知該逃犯持有武器十分危險，不要……再次強調，不要靠近。看見可疑人事物，請立刻報警。該逃犯名叫雅各・霍布魯克，曾誘拐少女並加以囚禁長達十二年，惡名遠播全國……」

我的心臟停止跳動，眼前一片空白，無法呼吸。全身血液一股腦湧進耳朵，什麼都聽不見了。我放慢車速，小心翼翼停到路肩，用顫抖的手關掉收音機。

雅各・霍布魯克逃獄。他是沼澤王，也是我父親。

害他坐牢的那個人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