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馬

一個多星期以後，糖果的耐力和體力逐漸在提升。當我們競跑一段緩坡路段之後，兩個人靠在一棵大樹下休息。
我照以往練跑時的習慣脫掉上衣，糖果好奇地看我一眼。「原來你身材也沒多屌啊。」

「ㄟ，幹嘛偷看啊？」我笑著穿回衣服。
「你肌肉也沒比我多！我以前還練過空手道呢。」她得意地秀出手臂肌肉給我看。

「長跑選手又不需要大肌肉，太重了反而是限制。」我坐下來，看到她的肌肉確實蠻結實的。「妳真的很想當男生喔？女生沒有人這樣練肌肉的吧。」
「你不覺得，老天爺的設計很不公平嗎？」

「不公平？為什麼？」
「你看，譬如性啊！為什麼都是女生懷孕？為什麼不讓男生張開腿生小孩？為什麼不是卵子穿到精子裡面？為什麼不可以男女生各分擔一半，小孩一人生一個。」

「性？」我伸了伸舌頭。
糖果老氣橫秋、得意洋洋：「聽到就怕了吧！乖小鬼！」

「我才沒有怕咧！我媽早就跟我說過精子的事了。」面對年紀比我小的她，我可不能認輸。
「你媽？哇，酷！」她發出讚嘆。

現在換我得意地笑了。「我媽說，性是一件很美的事。就像寫信一樣。」
「寫信？」糖果挑挑眉頭，「這比喻真無聊！」

「才不會呢！我媽說，每一個生命都是從天上下來的，都帶著一個神祕的訊息。精子就像是通信兵啊，祕密攜帶著來自天上的信息，存在我的身體裡面，等我長大以後，就可以把這個神聖的訊息，像寄信一樣寄出去。」我現在講到「長大」兩個字，都感覺到心裡一陣刺痛。

糖果一臉不爽。「你看吧！那女生就一封信都沒得寄。」
「不會啊！我有問我媽媽，她說女生就像信紙啊！訊息一定要寫在信紙上，人家才看得見，對不對？要不然，再好的訊息也只能飄在空氣中，沒人知道。所以信紙其實比書寫的那枝筆更重要！」

「屁啦！現在哪有人在用信紙。大家都嘛用電腦和手機。」
「這是一個比喻，妳懂不懂？而且，簡訊不能算是信吧？」

「好，你說信紙比那枝筆更重要，那今天你作信紙，我來寫，怎麼樣？」糖果笑著跳過來，伸出食指作勢要在我身上寫字。我閃躲不及，但是興沖沖的她卻撲了個空，直接趴到草地上。

她一愣，我也有點呆住。在這一刻，我們同時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她雖然看得到我，但我畢竟已經死了，我們永遠沒辦法在實體的世界裡產生交集，不管是打打鬧鬧也好，想要痛快打一架也好，都不可能。

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由死亡劃出的巨大鴻溝，任誰也無法跨越。
糖果低頭坐在草地上，狠狠抓起一個石頭，用力往遠方擲去。

「媽的。如果我那天沒有打死你就好了。」她說著，眼睛開始泛紅。
我也覺得很難受，但是我還是笑笑安慰她。「如果妳沒有打死我，我們應該沒機會做朋友吧。我們個性差那麼多。尤其，妳又那麼機車。」

「屁啦，乖小孩才無聊好不好。」
我們相視一眼，苦笑。

她吸一口氣站起來。「走啦，再練兩圈。」
「可是，今天的訓練量已經夠了。」我提醒她。「不要一下子過量，要慢慢增加才行。」
「你不跑，我自己跑。」她不理會我的勸告，重新綁好鞋帶，逕自往前方跑去。

＊
現在，我除了每天認真給糖果特訓之外，更高興的是，教練每週二四六的校外野跑，都會故意繞到我家門口，他規定每個隊員都要對著屋子裡大喊一聲：「馬媽媽好！」

「馬媽媽好！」「馬媽媽好！」「馬媽媽好！」……一連串充滿活力的叫喚，好像真的逐漸把媽媽從憂傷的谷底喚醒。她迷迷糊糊走到門前，看到穿著跟兒子一樣校隊制服的田徑小將們，邁開腳步，陸續跑過，一面跑一面跟她揮手打招呼。她在這些年輕孩子身上，依稀看到我的影子，一個又一個，從她的眼前經過。

她的眼淚流下來，臉上卻帶著微笑，朝大家揮揮手，為這些還有機會在人生路上奔跑的孩子們鼓舞打氣。
一次又一次，媽媽的精神看起來逐漸變好。她好像開始期待每週的野跑時間。有好幾次，她都提早站在門口，等待田徑隊伍的到來。因為這個時刻，讓她再度跟我的世界有所聯繫，她再度感覺到跟兒子很親近。

其實，我是跟她很親近啊。這個時刻，我不是站在她身邊，陪她跟教練和隊友打招呼，就是跟著大家跑在隊伍中，不斷回頭張望媽媽臉上久違的微笑。
謝謝教練，謝謝隊友們！

不過，隊伍中有一個人很不自在，就是糖果。每次經過我家門口，她都故意跑到外圈，低著頭快速通過。她大概不想在媽媽高興的時刻，引起沒必要的紛爭吧。我很感謝她的這份體貼。
＊
糖果一直想要閃躲媽媽，但終究是躲不掉。
今天，下課後的隊訓時間，大家被教練操到累爆，忽然看到媽媽提著一個大包包從校門口那邊走過來。

「教練，讓大家休息一下，吃點心囉。」媽媽從背包裡拿出熱騰騰還在冒煙的包子。「來，趁熱吃，這裡還有切好的水果。」
大家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教練。教練笑著點點頭，大家爆出一陣歡呼：「耶！謝謝馬媽媽！」立刻蜂擁跑到看台邊去。媽媽也熱情地招呼著大家。

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媽媽這樣的笑容了。她看起瘦了很多，白頭髮也多很多，但是她終於願意走出家門，讓我高興得想哭。
我突然想到糖果，轉頭看她，她正低著頭快步走開，想要默默閃人。

沒想到，媽媽卻發現了。
「ㄟ，這位同學，你還沒拿，來來，馬媽媽做的包子，吃吃看。」媽媽熱心地拿了一個包子，追過去要給糖果。糖果躲不掉，只好垂著頭，低聲說句：「謝謝。」匆忙想走。

就在這一剎那，媽媽認出她了。四周的空氣瞬間凝結。
教練和我不約而同跑過去。

糖果站定，態度恭敬地說：「馬媽媽，我……我有夢到酷馬……他希望我告訴妳……」

「啊！……啊！……妳這個凶手！……」媽媽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叫，雙手緊緊抓住糖果。媽媽用不可置信的表情，轉頭問教練：「她為什麼在這裡？她憑什麼出現在這裡？這裡是酷馬的團隊，她為什麼連這裡都不肯放過？……」

這個畫面跟在我家那天一模一樣。被激怒的媽媽，好像突然陷入瘋狂，用力地搥打糖果，糖果一面掙扎一面抵抗，兩個人扭成一團。

「馬媽媽，妳不要這樣，有話好好說。」教練想辦法要把兩人分開，但媽媽有力的雙手牢牢抓住糖果。媽媽為了生活，做過很多粗重的工作，她的手掌很有力量，連我被逮住都很難逃脫，何況是糖果。其他隊友們紛紛跑過來圍觀。

「馬媽媽，妳冷靜一點。」教練終於鬆開媽媽的手，讓糖果掙脫。糖果的臉上多了好幾條抓痕，一拐一拐地匆匆逃走。
媽媽被教練抓住，看教練的眼神也充滿憤怒。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怎麼可以背叛酷馬？你居然讓這個殺人凶手加入田徑隊，你……你們……」她看著教練和隊員們，傷心欲絕，然後，她看看自己手上的抓痕和瘀青，轉身就走，喃喃說著：「我要去告她。我現在就去醫院驗傷。我絕不會放過她。」

「馬媽媽！妳何必這樣。其實，我訓練她，是因為她想要代替酷馬去跑馬拉松。……」
「她憑什麼代替我兒子？她憑什麼？」媽媽尖叫，表情轉為冷酷。「酷馬死了，你們一下子通通忘記他了。你們居然跟殺我兒子的凶手有說有笑。可是，我絕對不會忘記他。絕對不會忘記他是被誰殺死的。你不要拉我。不然，我連你一起告。」

媽媽連背包都沒拿，整理一下凌亂的頭髮。憤怒地往前走去。
媽媽，媽媽，妳不要這樣。我在旁邊無聲地吶喊，頭突然一陣劇痛起來。

＊
我雖然擔心媽媽，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先去看看糖果。
我到達她家的時候，剛好聽到她媽媽的驚叫。

「唐唐，妳怎麼啦？妳不是去練跑嗎？為什麼又跟人家打架？」糖果媽媽看著她臉上的傷痕，皺眉問：「律師不是一再叮嚀，妳千萬不要……」
「我沒有啦！」糖果不耐煩地回答，匆匆跑上樓，看也不看我一眼。

「妳明天不是要跑十公里測試嗎？如果受傷了，怎麼跑啊？」糖果媽媽追上樓來，著急地說：「前兩天少年調查官又來過一次，我告訴她，妳進步很多，房間變乾淨了，還要去參加全國馬拉松，她說她會試試看追加一份報告上去，妳為什麼偏偏這個時候又去跟人家打架？」

眼看糖果又要發火了，我趕緊提醒她：「冷靜，有話好好說。」
她忍了一下，盡量耐著性子。

「媽！妳冷靜一點好不好？我沒有跟人家打架，我是跌倒的！妳等一下幫我擦藥，我明天一定會通過測試的，好不好？」

糖果媽媽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好好說話，有點嚇一跳。她上下打量糖果，有點不習慣又帶著驚喜地說：「好好好，我去拿藥！……妳真的不一樣了。」說完匆忙下樓。

糖果看我一眼，我對她豎起大拇指，她轉頭走進房間。
「給妳拍拍手，妳真的有進步耶。」我有點虛弱，坐下來。
「因為我不想跟你媽媽一樣。」她冷冷地說。

「妳怎麼這樣說話。我媽會變成這樣還不是因為妳！我媽本來是全世界最好的媽媽，比妳媽好一千倍！一萬倍！」我生氣地站起來，突然又是一陣頭痛。我抱著頭，蹲下來。耳邊不斷傳來糖果驚嚇的聲音：「酷馬，酷馬，你怎麼啦？」

我頭痛欲裂，眼前出現一道白色的迷霧，把一切都遮住。我閉上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於又回過神來。
我睜開眼睛，看到糖果蒼白的臉色上，掛著兩滴淚痕。

「妳怎麼啦？」我虛弱地問。
「你……你剛剛好像……突然變成半透明，嚇死我了。」糖果驚魂未定。
我努力坐起來，覺得虛脫。「完蛋了，我好像……沒力了。」

「你沒事吧？對不起，我不應該批評你媽媽的。」
糖果居然開口道歉，真難得。我軟弱地笑笑，疲倦得很想閉上眼睛。

＊
隔天清晨，我還是陪糖果去參加十公里野跑測速會。我仍然有一點虛弱，她看起來也有點疲倦，大概昨天晚上沒睡好。糖果媽媽也來了。
起跑點附近很熱鬧，很多隊員在熱身，兩位體育老師也來幫忙計時。

「妳真的可以嗎？」糖果媽媽憂心忡忡。
「媽，妳不要一直擔心。我沒問題的。」糖果帶著黑眼圈說。其實，她到目前為止，自主練習只有一次跑足十公里，所以她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不過，我相信她的好勝心會克服一切困難。

教練走過來，看看糖果的狀況。
「妳訓練的時間太短，有困難的話，千萬不要勉強，受傷反而不好。」教練果然是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糖果的狀態並不算太好。

糖果不服氣地「嗯」了一聲，依然露出好強的神色。
「我跟妳說過，一個運動員，第一原則就要懂得保護身體。太逞強的結果反而會害了自己。記住，現階段的妳，速度不是最重要的，所以妳不必跟他們競速，只要依照妳自己的速度，跑回來就好。知道嗎？」教練再次提醒她。

「現在馬媽媽連你也氣了，怎麼辦？」糖果低聲問教練，但我還是聽到了。我現在有點懂她了，她應該是對教練感到抱歉吧。
「我會慢慢跟她說，妳不用擔心。妳現在管好妳自己的事就好。」

「喔！」糖果點頭。
「妳就當作是平時的練跑，按照平常練習的樣子，輕鬆跑就好了。」我笑著鼓勵她。

教練鳴槍，開始起跑。糖果在前面的五公里，跑得還不錯，但漸漸地，在五公里到七公里處的上坡路段，她的體力開始不支，加上昨天跟媽媽打架的傷口，讓她速度不斷放慢，她一邊小跑步，一邊大口喘氣，其他隊員這時逐漸加速，陸續超過她，更讓她開始急躁。

「不用急，還有時間。腳步不要亂，穩穩地跑就好。」我在一邊提醒她。這時她的臉上卻閃過一陣痛苦的表情。她的右腳突然一拐一拐，好像抽筋了。

「妳慢下來，用走的試試看。跑步抽筋很常見，不要緊張。」我試著安慰她，但她的表情卻越來越沮喪。她一拐一拐地半走半跑，額頭上的汗珠不斷滴落下來。

「如果太難受，就不要跑了。我們慢慢走回去。只剩兩公里而已。」
「不要！」糖果東張西望。「我記得這邊有一條捷徑，可以通到終點附近。」

「不行，這樣是違規的。」我立刻提醒她。
「我來不及了，不走捷徑會超時的。」她看到了那條小叉路了，決定左轉往那邊跑去。

「真的不可以這樣！超時有什麼關係，剛剛教練都說了，妳不需要跟他們競速，妳只要掌握自己的節奏，……」我急忙制止她。
「你少囉嗦，我一定要在時間內抵達，我才不要被教練和大家看衰。」她的腳好像好一點了，她吸一口氣，打算在小路上狂奔。

「可是成績不能用騙的啊！妳知道運動員的精神是什麼嗎？就是要全力以赴，堅持到底，就算技不如人，也要輸得光明磊落。……」
「你少在那邊講大道理啦。你到底要不要幫我？」

「運動場上是不容許造假的，妳這樣就算通過測試，又有什麼意義？不是靠自己實力贏來的，就不是真正的榮譽，妳懂嗎？」我一生氣，又開始頭痛，覺得虛脫。我覺得全身輕飄飄、軟綿綿的，好像隨時要浮上天空。

「酷馬，酷馬！你又怎麼了？」糖果從小徑上匆匆跑回來，伸手要扶我，自己反而一不小心摔倒，又趕緊爬起來，手臂上多了幾道擦傷的汙漬。
她焦急地看著我，我從她的眼神中，知道自己狀況好像不太好。

「汪語唐，妳跑到小路上做什麼？妳跑錯路了。」教練騎著機車來到捷徑附近，看到糖果，大喊。
「趕快回去！……我好像快沒力了，可是我會陪妳一起跑。」我集中意志力，努力站起來，搖搖晃晃引領糖果回到大馬路上。
糖果無奈地咒罵一聲，乖乖跑回原路。

「對，就是這樣，步子不要亂，一步一步來，到最後五百公尺再全力衝刺。」我用越來越虛弱的聲音，陪伴糖果跑向終點。
糖果一邊跑，一邊轉頭看我，表情越來越憂慮。「怎麼辦？你好像越來越透明了。」她的聲音中帶著隱約的哽咽。

「沒關係，妳專心跑，我還在這裡。」我的腳步好像踩在一團團的棉絮上面，輕輕的，飄飄的，好像隨時要飄浮升上天去。
我大概真的不行了。可是，我還不想走啊。我想要多陪媽媽一段，因為她還那麼悲傷。我也想要看糖果跑完馬拉松，我相信她可以的。我想要看隊友們比賽奪冠。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想做。我真的不想走。

糖果總算跑到了終點，我已經虛弱得說不出話。眼前的影像變得很模糊，我好像看到媽媽來了，警察也來了，媽媽一直叫警察去抓糖果，糖果媽媽和教練拼命阻止，努力溝通。眼前出現好多人，我聽不清楚大家在說什麼，也越來越看不清楚，只看到糖果一直焦慮地東張西望，好像快哭了。我知道她在找我，我想跟她揮揮手，跟她說聲再見，我舉起的手臂卻宛若一個輕飄飄的熱氣球，帶著我一直往上飄，往上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