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小朋友

代序

給明天的信

日劇《追憶潸然》在春天來之前開始播出，由手嶌葵演唱的主題曲〈給明天的信〉於是反覆在未過試用期的通勤路上播放，每次都是鋼琴前奏一下，就徹底淪陷，不單單是想到劇中女主角讀著已逝母親寫的那封信時，背景音樂幾乎是完美地襯起了杉原音做為一個孤兒寄人籬下的心情，更因為那是一封由時間拆封的信，預知了自己死亡的母親，寫下許多來不及實現的盼望和叮嚀，像是一個護身符，沒有神奇的趨吉避兇法力，只是一個總能在最危急、最無法選擇、最坐困愁城，一動身就要被疑惑與疼痛阻擋的時刻，成為拉人一把的提醒。

好多朋友都在這個地方哭了。當滿島光以客串身分念出那封信時，那口吻仍是對著孩子的，不管如何設想，她永遠只能對著還是個小女孩的杉原音講話，還未因看見了她可能的叛逆、沉淪或逐漸成為太平凡的人，而改變了對應的方式。那是一封將溫柔和愛護的心情永遠封緘、留住的信，孩子也因而只能誠實面對一個亦永久停在那個時候的母親。

面對那時候的自己。就像沒多久，歌曲的MV出來，拍攝的方式竟然就是直接找來飾演杉原音的有村架純，以及飾演她小時候的童星一起演出。簡直是滿分的恍惚，開頭幾秒的鏡頭，分別是有村架純閉上眼睛像回憶的儀式、在冷冷的河岸邊微笑著給小時候的自己一個大大的擁抱，以及讀信，接著才回到童年的場景，下雪的日子，小小斗室裡，童年杉原音和小熊布偶隔著餐桌對坐，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生活，自己照顧自己長大。

忽然發現，我好容易在這種「合體畫面」上氾濫情感，像是另一部日劇《流星之絆》裡，每次都有點害怕看見那主角三人回憶爸媽遭殺害後，在家裡挑選要帶去孤兒院的紀念品橋段，大人小孩共六個演員交錯演出，自己對自己講話，對還是小朋友的兄弟姊妹講話……好像在說，不管傷害或幸福，最後都會變成陰影，將人圍困住。用這樣的形式演出，根本像恐怖片一樣逼人。

那是人生的課題一：與往事和解。對著以前的自己說，謝謝你的堅強和軟弱，謝謝在每個岔路做出的每個選擇，對的、錯的，都沒關係，都全盤接受。以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人生的課題二，則是請求原諒。對著以前的自己說，不好意思，好像沒能成為你寄望過的那個人啊。不見得是悲情的告解，如泣如訴的道歉，可能只是好好的說明，仔細地回想一遍，在心中對自己說：我雖然沒有做到，但其實一直記得。

像是電影《兒時的點點滴滴》。

故事講在東京生活的單身上班族岡島妙子，請了十天的長假，重遊去年拜訪過的姊夫堂弟敏雄的家，體驗她熱愛的農村生活。一路上，不知為何，小學五年級時的自己不斷像幽靈跑出來，驗收長大後的自己變什麼模樣似的。或許是心裡清楚那正是一段追尋自我的旅程吧，所以也時時把以前的自己，像封「給明天的信」找出來重讀，那裡頭是否隱藏了現在才被時間顯影的訊息呢？青春期的自己、彆扭的自己、任性的自己、夢想被剝奪的自己、期待落空的自己，甚至是回頭時才看見了有類似愛情的什麼，被當時的自己誤解、忽略了。

其實都對照著此時此刻。

自以為非常親近、友善地闖入別人的日常裡，難道不也是立基於假期結束後，就能回到熟悉的、疏離的都市嗎？這樣的熱情當然是不堪一擊的虛偽，當敏雄的媽媽突兀地說出「請和我的孩子交往、當我們家的媳婦好嗎？」時，竟瞬間就被看穿了自己不確定的心態，那深深被吸引的心情，到底有多少「體驗行程」似的成分呢？

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那些一路緊隨灌溉以回憶的小朋友們，好像分組帶來一片一片的拼圖，將彼時還模模糊糊的影像沖洗完畢，放到正確的位置。

那些拼圖，不也就是我第一次看這電影時，因為年紀太小，還無法看出深意的粗略印象嗎？卻已經是個預言，是一封信，躺在那裡等著了。

小學五年級，小學六年級，一年比一年多懂得一些，也多失落一些。經常挨打的學齡前歲月、始終資優的國小階段，惡名昭彰的青春期，將要長出智齒的忍痛時光……

一路走到選擇權就快要從破洞的口袋全數遺失的現在。小小斗室裡，每天的最後一秒，每天的第一秒，從這裡告別，也從這裡出發。黑暗裡如果有眼睛偷偷看我，見著這幾年來學會最強大的武器叫做「放棄」的我，會有怎樣的嘆息和訝異呢？

在一個人面前，一份工作面前，一句質疑面前，一陣攻擊面前，一顆真心面前——

我多想能像妙子在回程的火車上，忽然意識到一群小朋友等著的，就是她起身、離開，重新回到農村。他們歡天喜地，跟著下車，搭上對向的車，往未來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