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老虎的妻子

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外公的頭光禿禿，像顆石子一樣滑溜，而且帶著我去看老虎。他戴上帽子，披上他那件大鈕扣的雨衣，我穿上我那雙亮漆皮鞋和天鵝絨洋裝。時值秋季，我四歲大。外公牽著我的手，電車發出高昂的嘶嘶聲，晨間空氣濡濕，我們在擁擠的人群之中走上山丘，前往碉堡公園，這個程序絕對錯不了。外公胸前的口袋裡始終擺著一本《森林王子》，書封金葉閃閃，陳舊的書頁已經泛黃。外公不准我把書拿在手裡，但他為我朗讀書中故事時，《森林王子》整個下午都攤開擱在他的膝上。雖然外公沒有掛著聽診器、或是穿著白袍，入口處售票亭的女士依然稱他為「醫師」。
入口處還有一個賣爆米花的小車、一個傘架、以及一個賣明信片和圖片的小亭子。我們走下階梯，行經聽力敏銳的貓頭鷹棲息的大鳥籠，穿過沿著整道城牆延伸的花園，城牆牆面上立著一個個獸欄。碉堡之中曾經住著一個回教蘇丹君王，如今面對街道的大砲窗口留有一道道溝渠，石縫之間的溝渠盈滿微溫的清水。獸欄的欄杆往外彎突，生鏽成了橘黃色。外公空著的一隻手裡拿著外婆幫我們準備的藍色袋子，袋中裝著過期六天、餵給河馬吃的甘藍菜頭，還有一些幫羊群、鹿群和野生公麋準備的紅蘿蔔和芹菜，那隻公麋可說是相當引人注目。外公還為了那隻在園區拉車的小馬，在口袋裡藏了一些方糖，我倒不是基於懷舊之情才記得這回事，而是出於尊崇。
老虎們住在碉堡的外圍壕溝。我們爬上碉堡階梯，行經水鳥和蒸氣淋淋的猴欄欄窗，走過正在畜養冬季獸毛的野狼。我們經過鬍兀鷹，走過成天睡覺的熊群，吸進潮濕的泥土味以及某種帶著死亡的氣息。外公把我抱起來、讓我站在欄杆上，這樣我才可以往下觀望，看看壕溝裡的老虎們。
外公從來沒有直稱老虎妻子的名字。他一隻手臂圈住我，我雙腳貼在欄杆上，外公或許說道：「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她好喜歡老虎，以至於自己也變成了一隻老虎。」我年紀還小，我對老虎的喜愛也直接來自於他，因此，我相信外公說的是我、為我述說一個我可以自行想像的童話故事—而我也自行想像了好多、好多年。
獸欄面向一個中庭，我們走下階梯，慢慢走過一個個獸欄。園裡還有一隻黑豹，點點白斑讓油亮亮的豹皮變得黯淡；另外還有一隻浮腫、昏昏欲睡的非洲獅。但是老虎們精神振奮，神采奕奕，怒氣勃勃。老虎們在狹窄的石頭堤道之間走來走去，鼓起紋理分明的肩膀，與彼此擦肩而過。老虎們帶點酸臭，聞起來溫暖潮濕，充滿各種氣息。那股味道整天跟著我，即使洗了澡、上床睡覺之後，味道依然偶爾冒出來，有時在學校，有時在朋友的生日派對，甚至多年之後在病理學實驗室、或是從蓋里納開車回家途中，我依然聞得到那股味道。
我也記得一場紛爭。一小群人擠在老虎獸欄周圍，其中包括一個手裡拿著鸚鵡形狀氣球的小男孩、一個披件紫色大衣的女人，以及一個留了鬍子的男人。男人穿著動物管理員的褐色制服，手裡拿著一支掃帚和一個長柄的畚箕，清掃獸欄和外圍欄杆之間的區域。他走來走去，掃除果汁紙盒、糖果包裝紙，以及人們試圖丟向老虎的爆米花殘渣。老虎們跟著他走來走去，身穿紫色大衣的女人笑笑說了什麼，男人回以一笑。她有一頭褐色的秀髮。手執畚箕的男人停下來，倚著掃帚的把手，在此同時，一隻大老虎衝了過來，老虎一邊靠著柵欄磨蹭，一邊低聲怒吼，畚箕男子一隻手伸過柵欄，輕撫老虎的側腹。片刻之間，安靜無事。隨之一陣大騷動。
老虎撲向他，女人尖叫，忽然之間，畚箕男人的肩膀卡在柵欄之間，他扭動身子，拚命把頭扭開，想要伸手抓住外圍欄杆，好讓自己抓住某個東西。老虎咬住畚箕男人的手臂，好像是一隻狗叼住一支大骨頭，直直擱在兩掌之間，準備開始從頂端啃咬。兩個帶著小孩站在一旁的男人跳過欄杆，拉住畚箕男子的腰部和狂亂揮舞的手臂，試圖將他拉開。第三個男人把雨傘插進柵欄之間，不停用雨傘頂進老虎的肋骨。老虎發出怒吼，然後前腳朝天、後腳著地站了起來，抱住畚箕男人的手臂，虎頭左右晃動，好像被人用繩索拉來拉去。老虎的雙耳垂了下來，發出好像蒸氣火車的噪音。畚箕男人的臉色發白，從頭到尾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然後，老虎忽然覺得不值得爭鬥，鬆開畚箕男人的手臂。三個男人摔到一邊，地上點點鮮血。老虎搖著尾巴，畚箕男人爬過外圍欄杆的下方，站了起來。紫衣女人已經不見蹤影。外公沒有掉頭離開。我四歲大，但他也沒有叫我走開。我看到事情的始末，日後，我了解他確實想要讓我看到一切。
畚箕男人朝著我們匆匆跑過來，一塊被扯爛的襯衫碎片飛過他的手臂。他滿臉通紅，怒氣騰騰衝向醫務室。當時我以為那是恐懼，但是日後我才了解那是難為情，也是羞愧。受到鼓噪的老虎們在獸欄裡走來走去，畚箕男人在碎石小徑上留下一道灰暗的足跡。他走過我們身旁時，外公說：「老天爺啊，你真是一個笨蛋，不是嗎？」男人喃喃說了幾句我曉得自己最好不要重複的話語，以示回應。
我足蹬亮漆皮鞋，感覺自以為是，況且外公握著我的手，因此，我反而細聲細氣地說：「外公，他是個大笨蛋，對不對？」
但是外公已經跟在畚箕男人的後面，一邊拉著我往前走，一邊大聲叫他停下腳步，好讓自己幫他療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