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書】禁色

譯序

此套「新譯三島由紀夫作品」共收《假面的告白》《愛的飢渴》和《禁色》三部長篇小說。
三島作品繁多，大概有二十餘部長篇小說和八十餘篇短篇小說、三十多個劇本以及大量散文，這些年來已有多種簡繁體字中譯本三島作品出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仍選譯這三部作品以成此套系列出版，大致理由如下。
一九二五年出生的三島由紀夫在一九四四年到一九四八年間雖先後發表過《鮮花盛開的森林》《盜賊》等小說集和長篇小說，卻都不成功，直到一九四九年《假面的告白》的出版才奠定了他作為專業作家的文壇地位，然後他便一鼓作氣，於一九五〇年和一九五一年先後發表了《愛的飢渴》和《禁色》，這三部作品都得到了文壇的高度評價，著名文藝評論家奧野健男認為：「《假面的告白》是三島文學中最優秀的重要作品，不僅如此，它是在日本文學史上具有劃時期意義的作品︙︙它簡直就是三島文學的核心和根子。」他對《愛的飢渴》的評價則是：「《愛的飢渴》是一部極其重要的純文學小說。我毫不猶豫地推舉它為繼《假面的告白》之後三島文學的傑作︙︙我所理想的小說，也許就是像《愛的飢渴》這樣的小說︙︙誠然，如此完善的作品是罕見的，非三島由紀夫的手筆莫屬。」美國著名日本文化、文學研究權威唐納德·金也高度評價《愛的飢渴》，認為書中的細節描寫「深得法國作家莫里亞克之精髓，也暗示了他本人在日本傳統文學界的特殊地位」。《禁色》則被普遍認為是日本文學中同志愛題材的最重要作品之一。三島本人也說：「其中作為自己的工作，估計能流傳下來的，就是《假面的告白》《愛的飢渴》和《禁色》這三部長篇，在完全暴露自己的長處和缺點方面，我覺得它們是自己的真正的工作。」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三部作品堪稱三島文學歷程中一個里程碑式的存在，既是其早期代表作，也是他的成名作。這是我們將這三部作品作為一個系列譯介的第一個理由。
這三部寫於二戰戰後初期的作品都充分地反映了那個混亂時期中新舊價值觀、道德觀強烈衝突的社會現實以及這種衝突對作者本人（包括通過書中人物所投射的作者精神替身）世界觀所造成的強烈張力，這種衝突和張力既體現在「假面」的虛偽與「告白」的坦誠之間，也體現在悅子（《愛的飢渴》人物）對愛慾的追求與傳統節操觀以及階級鴻溝之間，體現在悠一（《禁色》人物）的性傾向、性追求與其對於妻子和家庭所承擔的責任感、道德感之間。這是三部作品可以成為一個系列的另一理由。
與三島的中後期作品相比，這三部作品都帶有作者濃厚的自我解剖色彩，《假面的告白》全書以第一人稱自敘的形式呈現，除了園子是虛構人物之外，書中的多數情節都可從作者的真實生平中尋到蹤跡。作者在給精神科醫生的信中說：《假面的告白》「全都是我親身體驗的忠實詳述」。書中關於「我」的性意識尤其是同性戀傾向以及死亡觀的表露和剖析，都被認為是作者本人身心世界的真實寫照，所以說《假面的告白》至少可稱為一部半自傳作品。另兩部作品雖非自述體形式，但作者都在書中人物身上投射了自己的思想感情，正如三島自己所言：「《假面的告白》是一部自白體的作品，而我卻要嘗試將自己傾注在客觀的人物中，於是就寫了下一部《愛的飢渴》。」文學評論家奧野健男乾脆就認為：「《愛的飢渴》是《假面的告白》的直接延伸，也是其發展︙︙也就是說，悅子正是作者三島由紀夫的化身。」至於《禁色》，評論家們普遍認為書中的俊輔和悠一都是三島的分身，前者代表了作為作家的三島，後者則作為一個同性戀者而體現了作者對於這個自己身處的群體世界的認識。作者的自我投射意識在這三部作品中的共同體現是我們將它們作為一個系列譯介的又一理由。
愛慾尤其是同性愛則是這三部作品一個繞不過去的共同母題。《假面的告白》和《禁色》自不待言，《愛的飢渴》看似寫的是悅子與三郎之間的異性戀情，其實人們普遍認為悅子是三島本人的替身，悅子對三郎的渴求正是三島對男性氣質和男性美的渴求。三部作品對男性美的描寫都不吝筆墨且力透紙背，例如《假面的告白》對聖巴斯弟盎、近江乃至結尾處對偶遇的半裸男青年的描寫以及《愛的飢渴》中對三郎的描寫和《禁色》中對悠一的描寫，無不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相對來說，我們對幾部作品中眾多女性人物的女性美幾乎沒有甚麼印象，也是因為作者在這方面的着墨明顯「重男輕女」使然。三島自己宣稱《禁色》是自己與青春時代的總決算，而自《禁色》之後，三島作品不再將同性愛作為主題，所以也不妨將《禁色》視作作者與同性愛主題以及困擾他本人的同性戀情結的決算和告別，因為同性戀不僅意味着自己不能愛女性，更意味着同性戀者「在現實社會中沒有生存場所」，這是一個事關自我存在的嚴重問題，亦即《禁色》中反覆出現的「不在」問題。三島在《禁色》中緊緊抓住這個問題，希望藉這部作品畢其功於一役地將長期困擾自己的「不在」狀態轉換為「現實存在」的狀態，讓自己與現實社會之間的疏離感得到治癒，正如他在《禁色》第十一章中藉悠一之口大聲吶喊的那樣：「我希望，希望成為現實的存在︙︙我受夠了秘密。」《禁色》以悠一走向車站檢票口結尾，象徵着他又重新走向現實社會，這應該正是三島由紀夫本人的意願，果然，自這三部作品之後，同性愛再未成為三島作品的主題。從這個意義來說，這三部作品在三島文學生涯中也具有里程碑意義。
我在翻譯這三部三島作品的這幾年中，也穿插翻譯了川端康成的幾部作品，深感這兩位惺惺相惜的文學大師的語言風格之迥異。與川端文字的平實、簡練、內斂相比，三島文字則尤顯鋪陳瑰麗。我二〇二二年在獲得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文學翻譯獎後應中國作家網採訪時曾說：「我不贊成一個翻譯家的風格體現為某種相對固定的文字風格。我知道自己的文字若用於寫作，可能確實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形成某種識別度，但在做文學翻譯時，我則有意識地警惕把本人文字的這種識別度體現為不同語言風格的作家和作品中。我努力去把握原作的語言風格，並以自己的文字體現不同作者的不同風格，因為我信仰『原汁原味』的翻譯原則，能否完全做到雖當別論，努力追求卻是必須的，尤其不應以追求自己的文字識別度自詡。我這兩年翻譯了多部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這兩位大師的文字風格迥異，川端平實無華的風格與我自己的文字習慣比較接近，我迻譯時比較得心應手，在翻譯三島作品時則須努力去再現他作品的綺麗鋪陳，這時就需要時時有意識地揚棄自我，以踐行譯事的忠實原則。」這三部作品讓我譯得吃力而又過癮，至於是否真正實現了自己希望踐行的原則，尚待讀者諸君評判。
《愛的飢渴》和《禁色》都是三島作品中戲劇性較強的小說，為了不使讀者在先讀此譯序後因被「劇透」而消蝕了讀作品時「入戲」的享受，此譯序未照常例對作品梗概一一介紹，望讀者諸君諒解。

竺祖慈 於二○二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