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落的生活〉

我一直在等五月。五月的海，會呈現整個冬春以來最深的藍，風從北風轉為南風，站在陽臺，僅僅只是看著這些，就會覺得任何心裡事都不值一提。
五月到了。月亮好的幾天，每天晚上都出去走。村北的溪水旁有一大片空地，一側被山環繞，隔溪看遠遠的村屋，螢火蟲拖著發光的肚子，在草叢上方沉默地飛，天上有鳥邊飛邊鳴，拉著長長的「哇」音，月亮在地上投下牠展開雙翼的黑影。再後幾天，月亮升得晚，近淩晨才升到頭頂，去樓頂天臺看，看到海裡的漁船，萬瓦燈光照向海，魚無處可逃。
退潮低點在下午五六點，是最好搞海鮮的時候。前幾次浪很大，今天完全無浪，海平面直接降了兩三米，海草、海葵、海膽、海虹、辣螺，全部像被盛在某個崖石狀的盤子裡端了上來。上次被浪卷到海裡乾脆潛下去摘青口的，這次做好跳海的準備，卻連鞋都沒有濕，只用彎腰撿，還撿了很多小螃蟹，油炸後酥脆鮮香。
五月已有早荔，央人爬上樹去採，荔枝扔下來。我被荔枝砸中三次，兩次砸到左腮，一次砸到胸骨，密集的小血點，還結了痂。荔枝在樹上熟到透，會自個在殼上滲出小圓點，圓慢慢擴大到果實的一小半時，殼會裂開，果汁發酵成甜酒滲出，核跌落到地裡。如果沒有鳥，荔枝就以這樣的方式落果生息。
習慣在家運動，汗從頸往下淌時劃過皮膚，微涼微癢。低頭看，左邊胸膛明顯比右邊動靜大，是心臟在裡面怦怦跳動。少去一次健身房，可以省十幾塊油錢。房租上漲後只能減少外出，肉蛋奶為第一保障要務，蔬菜很好解決，我種的蕃薯葉已成規模，韭菜也可以幾天割一次。
有幾次下樓，每跨一步，感覺全身的關節會隨著彈動，它們在重新排列，尋找新的秩序以適應新的身體，新的夏天。關節如此，其他也是。有兩次在海邊揪青口時跌到海裡，全身沉沒，瞬間體察到脆弱、恐懼、眷戀。憋住氣用力往上劃，露出海面，大口呼吸。
無人知曉的生活，更需要清醒和理智。所以我還來不及害怕。沒落的生活，才揭示生活。

〈雖然肚子已經餓了〉

決定試一段時期的日記體寫作。「寫作」一詞應該是嚴肅而精密的，我用它似乎不妥當。這一次，我願意將自己的某個動作冠以堂亮的定義，好從懶惰散漫裡逼取一些東西。我想用熟悉而輕鬆的方式，讓書寫或生活有一種自行車鏈條般的延續性。
過去的幾個月睡眠脆弱，白天換了茶、咖啡，或下午喝罐可樂，都會讓清醒持續到下半夜，與往年失眠時的疲累焦慮不一樣，這是充沛的清醒，爬起來隨時可以跑五公里。我不與清醒對抗，任它，直到它潰敗在清晨第一群鳥的啼叫裡。我每天九點半左右醒來，只有幾分鐘的差別。
昨晚失眠時，我突然想試一段時期的日記體寫作，盡量坦誠，靠近真實。我相信（不得不）每件事情都會以某種方式進入我們的生活，並形成我們的個人。也許我的書寫毫無價值和意義，最後明白，它最大的作用是打發了時間。我沒有寫到的東西對我來說很重要，它是海面以下的冰山。有些是秘密，有些不是，只是沒把握寫好。沒有秘密的人很可怕，我喜歡每個人都有秘密，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鬆開攥緊的手。
這幾年我住在海邊的山村裡，有種按兵不動的感覺，像在等著某種我自己沒有的力量，過來把我連根拔走。這是我喜歡極端的天氣的原因之一。狂風、雷暴、炙烤，它們每年都會來幾場，然後走了，肆虐過的事物慢慢恢復生機。
鹽田健身房窗外有棵巨大的鳳凰樹，一小半枝條仍然有折斷的痕跡，去年颱風山竹留下的。傷痕纍纍又生機勃勃。樹在盡力接受陽光雨露，我們在操房裡拚命消耗能量，這一幕沒有什麼對比性，但總會讓我出神。
現在我意識到生活不會有太大的改變，我就是生活漩渦的中心，我可以不做什麼，也可以做點什麼。不過我意識到自己並不可靠，也不可全然信任。所以我用筆記下來，以免以後自己翻供。
上午陽光好，中午風從南轉西，風量漸漸加大，似乎只在雲下吹過，雲厚而灰，一動不動。太陽還沒垂西，還沒被雲遮住，屋裡幾個月來第一次鼓進如此季節分明的風。窗簾橫飛，將坐在書桌前的我整個包住，捨不得起身，雖然肚子已經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