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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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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亞里斯多德是忘恩負義之徒?

像亞里斯多德這樣評價隨著時代而改變的哲學家很少見。十三世紀以降,尤其是在天主教哲學圈內,用拉丁文講「那位哲學家」時就是指亞里斯多德,由此可見對他的推崇。而文藝復興時期之後,亞里斯多德的形象就像拉斐爾的「雅典學院」畫中所描繪的,是位與柏拉圖並列而毫不遜色的偉大學者。但是在此之前,卻未必如此。

尤其,在古代的傳承中,大體來說對亞里斯多德的評價不佳。拉爾修在《哲人言行錄》中批評亞里斯多德「講話常咬字不清,好像大舌頭」、「兩腿細細的、眼睛小小的,每天穿著華麗的衣服,手上還戴著戒指,頭髮剪得很短」,從相貌到服裝打扮,沒一處放過。

有一本書《雜文軼事》(Historical Miscellany, 1545)記載了很多古代的奇聞軼事, 作者是公元二世紀的羅馬學者埃里亞努斯(Claudius Aelianus, 175?-235)。他在書中寫道,亞里斯多德的老師柏拉圖看不慣他的服裝和生活態度。

亞里斯多德太注重打扮,花太多心思在衣服鞋子上。他的髮型也不討柏拉圖的歡心,手上常戴著好幾個戒指,簡直像在炫耀似的。而且亞里斯多德臉上總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一天到晚都很長舌。這個人的個性,無論怎麼看都不像哲學家。

可見,古代人公認亞里斯多德並不是崇高偉岸的大人物,而是弱不禁風的短腿男、瘦竹竿、瞇瞇眼,一臉寒酸,卻偏喜歡打扮得很派頭,話很多可是中氣不足,有點大舌頭,恐怕連教課都沒法好好教。當時甚至有人認為他是「忘恩負義之徒」。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亞里斯多德是愛奧尼亞裔的希臘人,但他出生於斯塔基拉(Stagira),地中海西北岸的小小半島哈爾基季基半島(Chalcidice)東北部的小城,當時是馬其頓帝國的屬地。亞里斯多德父親是馬其頓國王阿明塔斯三世(Amyntas III, ?-370? B.C.)的宮廷御醫,這位國王就是後來的亞歷山大大帝的祖父。因此,亞里斯多德的童年是在馬其頓王國的首都佩拉(Pella)度過的。但他雙親早逝,後來由親戚帶到小亞細亞去扶養。

十七歲時,亞里斯多德據信是在親戚推薦下,進入柏拉圖所主持的雅典學院就讀,那時柏拉圖已經六十多歲。亞里斯多德應該有父母的遺產與親戚支持,才付得起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書本(當然是手抄本)也是想買就買,身上的行頭應該也是想要就有。據說柏拉圖相當讚許他的好學,但對他太愛漂亮則是頗有微詞。

在公元前三四七年柏拉圖過世前,亞里斯多德在學院待了二十年,被柏拉圖稱許為「學校的精神」,可以說是得到了其師的真傳。但他在老師還活著的時候就離開學校,也被後人批評,老師已是風中殘燭了,這麼做實在忘恩負義。

根據《雜文軼事》作者描述,亞里斯多德在同門師兄弟色諾克拉底(Xenocrates, 396/5-314/3 B.C.)不在老師身邊時,帶著一伙人去找老師,登門踢館。那時柏拉圖已經高齡八十,記憶力不佳了,還被亞里斯多德一干人連珠砲似地逼問了一連串問題,讓他苦不堪言。拉爾修也在《哲人言行錄》中寫著柏拉圖說:「亞里斯多德把我一腳踢開,就這麼走了。就像小馬把生下牠的媽媽踢開一樣。」

但是上述這些傳聞,不知有幾分可信。因為他日後自己創設的呂克昂學院(Lyceum)與柏拉圖的學校雖是敵對關係,但卻教導一樣的學說。

不過話說回來,會產生這種「忘恩負義」的傳言,亞里斯多德自己也得負幾分責任。他在《尼各馬可倫理學》(Ethica Nicomachea)第一卷第六章中批判柏拉圖的理型論,章首寫道:

但關於「共相的善」,我們恐怕要重新思考;我希望探討清楚我們能否明白說出要在什麼意義上來重新思考「共相的善」。更重要的是,因為提出「本體論」(eidos)的是吾人非常親近的人士,這種討論對吾人而言毋寧是一件艱難的工作。然而儘管如此,為了拯救真理,就算是親近之人所提倡的學說,還是必須捨棄。或許應該說,吾人被認為有義務捨棄。如果吾人愛好知識,更應如此。何以這麼說?不論對方與吾人如何親近,吾人更應以虔誠之心重視真理。

我稍微畫蛇添足說明一下,所謂「共相的善」是指「理型的理型」,意即最高的理型,也就是善的理型。「本體論」即是「理型論」。也就是說,不管在什麼樣的意義上討論理型論,都代表著想要檢視理型論這個學說;而提出理型論的偏又是他親近的老師或友人,因此對理型論加以批判性的檢視,就成了一件「艱難的工作」。但是,作為哲學家,一個「愛好知識的人」,真理比至親的友人更為重要,因此他才說明知其難也要勉力為之。他認為,為了真理,就算背叛老師或朋友,也是沒辦法的事。也因此,他必定有所覺悟自己會被貼上「忘恩負義」的標籤。

古代人對亞里斯多德的惡評還不止於此。當時在馬其頓帝國占領之下,許多人對雅典仍有根深柢固的懷念,亞里斯多德也曾幫助過這些反馬其頓的勢力,但後來事態有了轉變。

根據一般的說法,亞里斯多德於公元前三四七年柏拉圖過世那年離開雅典,到過去的同學赫米阿斯(Hermias)統治下的小亞細亞的阿索司(Assos)協助處理國政。他在這裡生活了三年,還娶了赫米阿斯的姪女為妻。但不幸的是赫米阿斯被波斯刺客暗殺,亞里斯多德連忙逃往位於阿索司對岸的列斯伏斯島(Lesbos)上的米蒂利尼(Mytilene),並在此過了兩年的逃亡生活。公元前三四二年,受到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邀請,他出任當時十四歲的王子亞歷山大的宮廷教師,於是命運有了巨大轉變。這位王子性格狂暴,誰也拿他沒辦法,但亞里斯多德似乎抓住了他的心。
一直到公元前三三六年腓力二世被暗殺,二十歲的亞歷山大大帝登基為止,亞里斯多德一共教導他七年。據說亞里斯多德在亞歷山大資助(八百古希臘幣,約相當於現在的四百萬美金)下回到當時仍在馬其頓治下的雅典,在雅典東郊祭祀呂刻俄斯的阿波羅(Apollo Lyceus)神廟區域內設立自己的學校呂克昂學院,在此展開教育與研究事業。

但由於亞里斯多德在雅典是「長期居留的外國人」,他取得的私有財產無法被政府承認,這個學院在法律上的擁有者可能是其他人。亞里斯多德經常在神廟附近的步道上一邊散步一邊講課,因此他的學派又被稱為「逍遙學派」(Peripatetic)。

呂克昂學院中收藏的書籍資料,在後來埃及托勒密王朝建造當時「世界最大的圖書館」亞歷山卓圖書館時,得到妥善的收藏與整理。

亞里斯多德的學生亞歷山大大帝遠征北方和東方,打下大片江山,攻無不克,卻在登基十三年後的公元前三二三年時突然由於不明原因的高燒而病逝於巴比倫。消息傳開,雅典演說家狄摩西尼(Demosthenes, 384-322 B.C.)立刻發起推翻馬其頓的運動,這時與馬其頓王朝親近的亞里斯多德便成了眾矢之的。

因為之前宣判蘇格拉底死刑一事,雅典市民對哲學犯下罪行。亞里斯多德以「不想讓雅典市民再次犯下褻瀆哲學之罪」這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逃往母親娘家尤比亞島(Euboea)的加爾西斯(Chalcis),隔年因胃病宿疾而辭世,享年六十二歲。如此看來,雅典人真的不喜歡亞里斯多德,雖然也許原因之一是他是外國人。跟老師柏拉圖墓前的石碑刻著「他不朽的靈魂與神同在」這般尊崇的待遇比起來,亞里斯多德獲得的評價實在很糟。

不過呢,西方和東方不同,西方哲學家不像東方儒家學者,不會被要求必須品德高尚,為眾人愛戴、尊敬、憧憬,也就是說不會被要求「知行合一」。我長年鑽研海德格,這位思想家的個性很惹人厭,讓我一直很困擾。但這並不會讓我在讀他的著作時,對他的思想之強韌深遠有所懷疑。

思想與人格之間的關係,可以另起一個話題擇日再談,不過我最近想對因海德格的人品而對其思想有所非難的人,反問一個問題:若一個哲學家每天笑臉迎人、個性溫和、廣受愛戴,卻提出了足以顛覆世界的思想學說,這種事有可能嗎?我想,若是使用這個反問來為亞里斯多德辯護,應該也是成立的。

第十五回

哲學家與女性

既然提到了叔本華,就一定要談談他和母親的關係。上一章沒寫主要是限於篇幅,另一方面則是想趁此機會單獨寫一篇哲學家和女性這個主題。歷史上,哲學家和女性的關係,經常稱不上幸福美滿。

那麼,就從叔本華和他母親開始吧!亞瑟.叔本華於一七八八年生於波羅的海旁的但澤(Danzig,位於今日波蘭境內),父親經商,原本在但澤做生意,後來舉家遷居到漢堡(Hamburg,位於今日德國境內)。他在一八○五年疑似自殺過世,留下大批遺產。

叔本華的母親約翰娜(Johanna, 1766-1838)個性熱情活潑,富有文學天分,但和丈夫的感情並不融洽。因此丈夫死後她帶著孩子搬到威瑪(Weimar),開始追求自己的幸福。她一邊在宮廷任職,一邊寫小說,成為非常受歡迎的暢銷小說家,連大文豪歌德也很欣賞她。

至於兒子亞瑟.叔本華在父親還在世時被迫學商,父親死後他終於如願以償投入學術生涯。他在威瑪延請家教教授希臘文和拉丁文,進步之神速連老師都感到相當驚訝。

但這對母子的感情實在糟到極點。一八一三年,兒子難得地將學位論文《論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Über die vierfache Wurzel des Satzes vom zureichenden Grunde, 1813)獻給母親,母親卻嘲笑道:「怎麼看都像是給藥劑師讀的書。」兒子大怒,回嘴道:「我告訴妳,總有一天妳的那些書在倉庫裡半本也找不到,而我的書還是有人讀!」母親聽了,就像平常一樣毫不示弱地毒舌回敬:「對啦,但就算到那時候,你的書還是一本也賣不掉。」確實,那時候母親的書比兒子的暢銷多了。

另一方面,兒子很崇拜母親的好友歌德,歌德也看出這個年輕人資質非凡。他向約翰娜讚美她兒子的才能,沒想到母親立刻勃然大怒:「沒聽過一家會出兩個天才!」一怒之下居然把兒子跟歌德一起從樓梯上推下去。於是兒子恨恨地向母親說:「以後沒有人會知道妳是誰,只會因為我而記得妳!」當時叔本華不服輸的話,今日看來竟然一語成讖。

這對母子從一八一四年五月決裂,到一八三八年母親過世為止,整整二十四年再也沒有見過面。

叔本華終身未婚,知心朋友一個也沒有,只有一隻叫做「Atman」(意為「靈魂」)的獅子狗陪他在法蘭克福的住處度過最後三十年。他非常討厭女人,一八二○年發生了一件事,有個中年女裁縫在他家樓梯間大聲聊天,他竟然將她推下樓,導致女裁縫重傷。法院判決他必須每個月支付女裁縫慰問金,賠償她一輩子。二十年後女裁縫終於死了,叔本華在日記上寫下:「老婦死,重負釋。」(obit anus, abit onus.)

至於尼采與女人的故事裡,埋下悲劇種子的是小他兩歲的妹妹伊莉莎白(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1846-1935)。兄妹倆從小感情融洽,伊莉莎白叫哥哥「弗立茲」,尼采則以南美動物羊駝(Lama)的名字給妹妹取了一個小名「拉瑪」。

一八八二年,尼采透過德國年輕哲學家保羅.雷(Paul Rée, 1849-1901),結識了俄羅斯貴族出身的女作家露.沙樂美(Lou Salomé, 1861-1937),陷入複雜的戀愛關係,三人開始奇妙的共同生活。不料妹妹伊莉莎白介入了尼采的感情,不斷中傷沙樂美,導致尼采和沙樂美分手,兄妹的感情也出現裂隙。

伊莉莎白在三年後的一八八五年嫁給反猶太主義者佛斯特(Bernhard Förster, 1843-89)。隔年她不聽哥哥勸告,和丈夫等十四個家人一起移民南美洲巴拉圭(Paraguay)中部的荒地,夢想去建設一個純粹亞利安人的殖民地「新赫爾馬尼亞」(Nueva Germania)。

伊莉莎白就這樣暫時遠離了哥哥,但一八八九年六月,丈夫因為殖民事業失敗而自殺,伊莉莎白又回到德國,繼續影響哥哥的命運。

就在這一年年初,尼采在義大利都靈(Turin)的街上精神病發作,住院十四個月之後回到故鄉。因為尼采終身未婚,此時由母親負責照顧他。

此時伊莉莎白再次回到南美洲處理新殖民地事業的善後,同時也監督母親照顧精神失常的哥哥。一八九七年母親過世後,她便搬到威瑪和哥哥同住,指導接替母親照顧哥哥的看護士。在一群年輕助手的幫助下,她還著手編輯尼采的著作和遺稿,並執筆撰寫他的兩本長篇傳記。

透過這些工作,她同時巧妙地實現了三個目的:一、把哥哥神格化;二、將自己創造成哥哥的心靈伴侶、唯一理解他的人;三、盡可能「美化」——其實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任意解釋——哥哥的哲學。

接著,她甚至偽造、竄改尼采的信件,並以她對尼采哲學淺薄的認識,編輯他最後的遺稿,出版了「尼采的主要著作」《權利的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 1901)。而且她晚年還協助過納粹,與希特勒友好,將尼采哲學作為納粹統治之用。

確實,因為有伊莉莎白所下的工夫,尼采的哲學才能在世上發光發亮;尼采的任何斷簡殘篇她都仔細收集,對其思想推崇備至,這一部分她功不可沒。但不容否認的是,伊莉莎白確實大幅歪曲了尼采的思想。她被批評為災難的種子,只能說其來有自,難以反駁。

一般來說,十九世紀之前出現在哲學史上的女性寥寥可數。在哲學的誕生地古希臘,人們所推崇的是同性之間的少年愛,幾乎不見女性的身影。

例如, 蘇格拉底身邊最多也只有三個女人: 有名的悍妻贊西佩(Xanthippe),替他生了三個兒子;他還有另一個妻子,名將「正義的」阿里斯提德(Aristides)的孫女蜜爾特(Myrto),跟蘇格拉底生了兩個兒子;再來就是柏拉圖《會飲篇》(Symposium)中蘇格拉底提到的老師曼丁尼亞(Mantinea)的女巫—第娥提瑪(Diotima)而已。

至於柏拉圖,他不但沒結婚,還有個同性戀人,出身西西里島的政治家敘拉古的狄翁(Dion of Syracuse, 408/9-354 B.C.)。而亞里斯多德雖然結了婚,但他太太本是小亞細亞的阿索斯(Assos)僭主的側室,亞里斯多德寄居在此時,僭主將自己的側室讓給他作妻子。

之後在哲學史中出現的女性,根據第歐根尼.拉爾修的《哲人言行錄》, 蘇格拉底這一脈衍生出的犬儒學派中有一位女學者希伯嘉(Hipparchia, 350?-280? B.C.),不過我覺得她的故事沒那麼精彩。

再來就要介紹公元四世紀後半,出身亞歷山卓學術世家的希帕提婭(Hypatia, 370?-415)。

她父親席昂(Theon of Alexandria, 335-405)也是哲學家,她從小跟隨父親學習天文學和數學,年紀輕輕就校訂托勒密的《天文學大成》第三卷。三八○年代後半她開設自己的學校,講授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以及普羅提諾的新柏拉圖主義。

據說她美貌與知性兼具,終生保持處女之身,平日穿著樸素的白色長袍,對任何事情都保持平靜客觀的態度。

但因為她是異教徒, 招致亞歷山卓主教聖濟利祿(Cyrillus Alexandrinus, 376?-444)的厭恨。四一五年一群基督徒在街上埋伏攻擊她,將她擄至一間教會裡脫光衣服毆打致死,還用貝殼刮下她的肉,焚燒屍骨之後丟進河裡。

主謀者聖濟利祿主教因為消滅異教徒有功,在羅馬天主教和東正教兩個教會中都被封為聖人。

接下來出現在哲學史上的女性,就是前文提過的奧古斯丁的母親莫妮卡了。

中世紀的哲學家都是神職人員,與女性的關係自然比較淡薄。一旦鬧出問題,大概就會變成像法國經院哲學家阿伯拉(Pierre Abélard, 1079-1142)與少女哀綠綺思(Heloise, 1101-64)那樣沸沸揚揚的愛情故事了。

到了近代,哲學家仍以單身者居多。有人是真正的單身,也有人像笛卡兒這樣僅僅表面上單身。若不刻意區分這兩種情形,布魯諾、法蘭西斯. 培根(Francis Bacon, 1561-1626)、霍布斯(Thomas Hobbes, 1588-1679)、伽桑狄(Pierre Gassendi, 1592-1655)、笛卡兒、帕斯卡(Blaise Pascal, 1623-62)、洛克(John Locke, 1632-1704)、斯賓諾莎、馬勒布朗奇(Nicolas de Malebranche, 1638-1715)、萊布尼茲、伏爾泰(Voltaire, 1694-1778)、康德,全都單身,無一例外。再加上晚近的叔本華、尼采、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1889-1951)一個個繼承了單身的傳統,看來哲學家與女性,似乎是不太合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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