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自我與無意識之間的關係:
Part1, II. 無意識同化作用所造成的現象(節錄)
〔221〕同化吸收無意識內容的過程,會導致某些值得注意的現象發生。有的病患會有種明顯的,且通常為令人越來越不舒服的驕矜自大感:他們目中無人,自以為見多識廣,認為自己對自身無意識無所不知,深信已全然了解一切。他們隨著每次與醫師會面,越來越妄自尊大。相對的,其他則有人面對無意識排山倒海而來,反而越來越喘不過氣,他們失去自信,自我放棄,完全屈從於這些無意識所產生的異常現象。前者,過度狂妄自大,自以為可以完全承擔無意識產出的責任;其他的則逃避放棄,抗拒挑戰無意識的命運,被自我的無力感所壓垮。
〔222〕若我們更深入地分析這兩種反應模式,會發現樂觀自信的前者,隱瞞了深深的無力感,因為他們有意地表現出意氣風發,補償自身的不成功;與此同時,後者的消極退卻是在掩飾大膽的權力意圖,其傲氣遠遠超過前者有意識的自信樂觀。
〔223〕我只大略以兩個最極端狀態代表這兩種反應模式。實際的情況會有更細緻的層次變化。我曾說過,每個接受精神分析的人,為了符合他異 常的、神經質態度的需求,開始都會無意識地濫用全新獲致的知識,除非早期階段便脫離症狀,方可完全不必接受更進一步的治療。當所有事都還處在以客體層面理解的早期階段,有個影響因素非常重要,亦即意象與客體不分,如此一來,所有的事都直接被連結到客體。因此,對將「他人」(other people)當作是具根本重要性客體的人而言,他會依在分析階段所獲得的自我認識下結論:「啊哈!所以其他人就是那樣的!」他因此覺得有責任根據自己的性格特質,透過包容或者其他方式,去啟蒙這個世界。但其他認為自己在同儕間是比較屬客體而非主體的人,則會因這種自我認識而產生沮喪,同時變得憂鬱(很自然地,我不考慮那些為數眾多,且較淺薄的類型者,他們只是蜻蜓點水式地經驗這些問題)。這兩種人增強與客體間的關係—第一種人是主動的,第二類個案則是被動的。集體元素於此被強烈突出。前者積極採取行動,後者則深陷痛苦泥淖。
〔224〕阿德勒曾借用「與神相似」(godlikeness)這個詞,以描繪神經症患者權力心理的基本特徵。如果我也依樣畫葫蘆,從《浮士德》中借用同樣名詞,我在這兒會引用意義更為通俗的一個段落,梅菲斯特(Mephisto)在學生的筆記本寫下「你們便如神能知道善惡」(Eritis sicut Deus, scientes bonum et malum),並加註提醒:
當聽老人言
我蛇弟兄亦如是說。
你與神相似的時刻終將到來
必令你心驚膽顫且毛骨悚然。
與神相似明顯與知識有關,也就是分辨善惡的知識。分析然後得以有意識地理解無意識內容,會產生一定程度的高度容忍力,感謝這樣能力的出現,令無意識性格中相對難以理解的部分都變得可以接受。這樣的容忍性看來也許相當睿智且超然,但無非是種好整以暇地面對各式各樣結果的高傲姿態。之前焦慮地分離的主、被動兩種樣貌已經合而為一。克服了重大的抗拒之後,至少在外表上,已經成功整合了兩個極端。由此獲得更深層的理解後,先前分離對立的,於今則並列對等,從此明顯克服了道德衝突,產生一種足以用「與神相似」表示的優越感。但平等看待善惡,對不同個性者會有不同的影響。不是人人都自以為高人一等,得以一手掌握分辨善惡的天秤。他也可能看起來像是個腹背受敵的可憐蟲;不是處在抉擇路口的海克力士(Hercules),倒像是一艘失舵的迷船,在洶湧海潮中進退兩難。由於對處境一無所知,他所遭遇的也許是最巨大與最古老的人性衝突,在衝擊中經歷宇宙不變鐵律的痛苦掙扎。也許他會覺得自己像被鏈鎖在高加索山的普羅米修斯,或是個被釘上十字架的人。這就是處於「與神相似」的痛苦中。與神相似自然不是個科學概念,雖然它可以巧妙地描述這個討論中的心理狀態。我也不至於妄想每位讀者都能夠立刻掌握「與神相似」所意指的特殊心理狀態。這個詞事實上專屬於純文學(belles-lettres)的領域。因此,或許我最好該先更詳細地描述這種狀態。接受精神分析的人所獲得的洞見及理解,通常會揭露許多先前所未曾意識到的東西。他自然會將此知見應用在理解周遭環境上;結果他會看清,或者自以為看清許多先前所看不見的事物。既然他的知見對自己有幫助,也很容易認為對別人一樣受用。這麼一來便陷入自負的毛病;他也許出自好心,但卻給人帶來困擾。他彷彿覺得自己掌握了得以開啟許多,甚至是所有門的鑰匙。精神分析本身也同樣有因其本身侷限性而出現幽微的無意識,這從它妄加評論藝術作品的方式,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225〕由於人性並非全然光明,同時存有大量陰暗面,透過臨床分析所獲得的洞見往往會帶來些許痛苦,通常,如果這個人已然忽略掉陰暗的另一面,就會越痛苦。因此,有些人會太過關注自己全新的眼光,事實上是過頭了,全然忘記並非只有他們有陰暗面。他們過度壓抑,對一切都不信任,覺得到處都不對勁。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優秀分析師一直無法將其佳思妙想公開,因為他們看著心靈問題如此浩浩茫茫,幾乎不可能有系統地當成學問處理。態度樂觀讓一個人過度自信;而悲觀的另一個,卻會過度焦慮與失去勇氣。這是面對重大衝突所採取的兩種簡化模式。但即使簡化,衝突的本質仍然顯而易見:驕傲的,與沮喪的另一位,在各自領域中,有著個別的不確定感。一者過於膨脹,另者則極度萎縮。就某方面而言,他們之間並無差別。如果我們考慮到由於心理補償的結果,極度謙卑與過分驕傲僅一線之隔,而「驕兵必敗」(pride goeth before a fall),我們不難在傲慢背後發現自卑焦慮感的特定跡象。事實上,我們會清楚地看到他的善變是如何讓熱情的支持者去吹捧他的真理,對那些真理,卻連他自己都沒什麼把握去爭取他人改變立場來支持他,以令追隨者們向他證明其信念有價值且值得信任。當所積累的一肚子學問只能獨享時,他也不會真的開心得起來;實際上,他所感到的是自己因學識而孤獨,暗藏著懷才不遇的疑懼,導致他無時不刻地在大肆炫耀自己的主張與見解,因為只有在說服別人時,被疑惑所折磨的他才會感覺到安全。
〔226〕我們另一位意志消沉朋友的情況剛好相反。他越是退縮與自我隱藏,被了解與認可的隱藏性需求就越大。雖然,他嘴上說自己自卑,但打心裡根本就不這麼相信。他內心傲然升起的是一股對自己價值未被認同的想法,讓他連遭到些許的責難都非常敏感,總帶著為人誤解,與合法權利被剝奪了的被害者姿態出現。就這樣,他懷抱著病態的驕傲與憤世嫉俗—而他真的很不想如此,為此他周遭的人必須付出更高昂的代價。
〔227〕這兩種人都不是太自卑,就是過於矯情;他們個別一般來說,非常缺乏安全感,至此甚至比往常更為緊張不安。 我們竟說這叫「與神相似」,聽來近乎可笑。但既然他們每位都以自己的方式超越人類尺度,兩者多少有些是「超越人性的」(superhuman),也因此,象徵性地說與神相似的。如果我們想避免使用這種隱喻,我會建議代之以「精神膨脹」(psychic infl ation)。對我來說,就我們正在討論,涉及超越個人限制之人格延伸的狀態而言,這個名詞還算恰當,換言之,是種膨脹的狀態。這種狀態下,人們需要填充的是在正常狀況下不能填滿的空間。他只能選擇適合自己的內容和特性加入,而這些東西實際上是獨立於我們的範疇而自有存在的。獨立於我們之外,要不就是屬特定對象所有的,要不就人人皆有,再不然就是非人類所有。既然精神膨脹絕非只是心理分析所引發的專有現象,日常生活中也一樣會頻繁發生,我們對其他個案進行調查研究也可以得到同樣結果。我們常見到,許多人會一本正經地自我認同於其職業或者頭銜。我的職務肯定是我特有的能力;但它也是個已經成為歷史現實的集體因素,是過去眾人協同合作而來的,其名聲尊嚴是基於集體的認同而被認識的。因此,當我認同於自身的職務或頭銜的同時,我表現得就如同自己便是由職務所構成的社會因素的整體,或者好像我不僅擔任這項職務,且同時獲得了社會認可。我格外地將自己擴張延伸,佔據了某些由外而來,但實際上卻不屬於我的特質。據說是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名言,「朕即國家」(L’etat c’est moi),就是這種人的座右銘。
〔228〕要處理因獲得知識而膨脹,其原則也是類似的,只不過心理層面問題更加微妙。這裡說的並非因位居要職所導致的膨脹,而是很明顯地在幻想。我舉一個臨床案例來解釋,一個剛好有私交的精神病個案,這個案例,梅得(Maeder)也曾在他的書中提及此事。這個個案有著高度膨脹的特點(我們可以看到所有在一般人身上往往只是曇花一現的現象,但精神病人卻會以粗野且誇張形式表現出來)。這位病人罹患了妄想性失智症合併躁狂發作(megalomania)。他可以用電話與聖母瑪麗亞及其他偉大的人物溝通;而回到現實裡,他卻是個貧苦的鎖匠學徒,十九歲時發了不可治的瘋病。他沒有天賜的聰明才智,但卻有個偉大的想法,認為世界就是他的繪本,他可以隨意翻頁,翻轉世界。證據很簡單:他只要轉過身,就可以看到新的一頁。
〔229〕這就是把叔本華「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world as will and idea)具體視覺化,以質樸和原始的幻想所表達的結果。這的確是個驚人的想法,因為他極端異化且與世隔絕,卻表達地如此天真與質樸,讓人們在一開始只能對其怪誕一笑置之。然而,叔本華看待世界的出色視野的核心概念,也正是基於這種質樸的方式而來的。只有天才,要不就是瘋子,能夠從現實的枷鎖中自我解放出來,而視世界為自己的繪本。這個病人真的能夠想出,或者建構這般的視野,亦或靈感從天而降呢?又或者他陷入這樣的幻想中?他所出現病態的崩潰與膨脹的狀態,看來比較像是後者。現在思考與說話的不再是他(he),而是他內在的它(it)在想和說:他聽見它的聲音。所以他與叔本華的不同在於,就他而言,這種見解處於僅僅是不由自主增長的階段,而叔本華則加以抽象概念化,並用普遍有效的語言表達。他做的是把它從隱密的初萌階段喚起,明白地公諸於集體意識當中。但若把病人的見解視為帶有其個人的特質或價值,彷彿那本屬其所有,那麼就錯得離譜了。如果這樣,他便是個哲學家了。只有能夠成功地將原始的、僅僅為自然的觀點,轉換成可意識的一般性知識的抽象概念,一個人才得以是位優秀的哲學家。這樣的成就,且只能是這樣的成就,可構成其個人性的價值,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贏得信賴,不至於被膨脹壓垮。但生了病的人,其見解不是其個人性的價值,而是因為他無力自我防衛而出現的自然的增長,如此,他實際上只是在吞入,然後向世界大眾「一吐」(wafted)為快。絕不是他(he)在主宰此概念,且還能將它(it)擴展成為普世的哲學觀,更貼切地說,他見解的偉大是無庸置疑的,但卻已讓他(him)膨脹到病態的地步。個人性的價值僅由哲學的成就決定,而非樸質的見解。對哲學家而言亦如此,這種見解的增長與人無異,它不過是人類共同資產的一部分,原則上,人皆有之。金蘋果從同一棵樹掉下來,看是被憨傻鎖匠學徒或者叔本華撿到而已。
〔230〕不過,這個例子還有其他的意義,亦即這些超個人的內容物,並非只是一些可以隨意獲得的、暮氣沉沉或者骨化形銷的東西。它們是活生生的實體,對我們心智有吸引力。與職務和頭銜融為一體確實非常吸引人,這很清楚說明了為什麼那麼多人不會踰越社會賦予他們的、與身分相襯的期待。脫去身分外殼,這個人其實一無所有。在楚楚衣冠之下,都藏著一隻可憐的小傢伙。這就是為何職務—或者不管這個外殼是什麼—如此吸引人的原因:它提供個人缺陷一種簡單的補償。
〔231〕外在吸引力,像是職業、頭銜及其他社會身分標誌,並不是唯一會造成膨脹的因素。這些是社會中大量不屬個人之超個人的東西,存在集體意識裡頭。不過,正如有個在個人之外的社會,個人心靈之外也有個集體心靈,叫作集體無意識,如上例所示,不乏吸引人的成分隱藏著。而正如同一個人會突然以其專業地位登上人間舞台(女士們先生們,讓我們介紹羅依出場〔Messieurs, à présent je suis Roy〕),同時就有另一位同具此專業地位者,會因此突然失去地位而消失,那些欺瞞著世人的某個偉大意象於是變換了個新面孔上台。這些就是口號、標語,以及,在更高層次上的詩人及神祕主義者等語言所說著的神奇集體表徵(représentations collectives)。這讓我又想起另一位精神病患者,他既不是詩人,成就亦非卓著,只是個文靜、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他熱戀上一位女子,如同一般常見的,他無法確定自己的愛是否有所回報。他質樸的神祕參與(participation mystique)視別人理所當然也該和他有同樣的熱情,這在人類較低層的心理相當常見。他因此構築了一個深情款款的幻想,然而幻想卻隨他發現女孩心中沒有他而瞬間崩解。他非常傷心,立刻衝到河邊打算投水。夜已深沉,群星從黑水倒映朝他閃爍。在他看來,這些星星成對做雙地在水中優游,令他心神頓感舒暢。他忘了自己原想來這裡自殺,心思轉而關注凝視這齣奇妙且甜蜜的舞蹈劇。漸漸地他了悟到,每顆星星都是一張臉,它們是成對的愛侶,沉醉在如夢似幻的擁抱裡。他心中出現全新的領悟:一切都改變了—他的命運、失望,甚至是愛情,全部遠離與消失。對女孩的記憶遠了,模糊了;然而卻代之以一種必然會獲得無法言喻的富足的篤定感。他知道留給他的巨大財富就藏在附近的天文台裡。結果,他在凌晨四點因企圖擅闖天文台而被警察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