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國最窮的男人
九十四年七月三十日 星期六 陰
我三十歲。
沒有房子，住在岳父母家。
每天早上我睡到十點鐘起床，為自己煮一大碗麵條，狠狠地填飽肚子，然後出門「上班」。白天就不再吃東西了，一直到了晚上七點，才「下班」回家吃晚飯。
一天吃兩餐，從不例外。
我「上班」就是找一家網咖上網，然後看看新聞、逛逛論壇，或是打打小遊戲。
如果沒錢上網，我會獨自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靜靜地坐著發呆──這也是我「上班」的內容。
總之，我會躲開人們的視線，消失在所有熟人的視線範圍內。
這段時間我所有的收入來自老婆和弟弟。
老婆在一家公營停車場上班，每個月有一萬五千元左右的收入。我每個月總會以各種理由找老婆要個四、五千元，如果偶爾碰到老婆心情好，還可以多要個幾百元來花花。
弟弟開了一家「公司」。所謂的公司，只是一個花了六千塊在商辦大樓租來的辦公隔間，沒有產品、沒有員工，甚至連營業登記證也沒有。
我在這家「公司」擁有一半的股份，因為決定搞這家公司時，我和弟弟各出了一半的錢。公司所有的收入全來自於弟弟幫人家修電腦，一、兩千元的賺，每個月基本上都不會有盈餘。儘管如此，每當我向弟弟開口要錢的時候，弟弟總是盡力滿足。
我的開銷也很簡單，每天上網咖的費用、每星期一包的香菸，加上偶爾買幾張彩券。
如果身上有多餘的錢，我也會去找朋友打打小牌。我打牌的技術還可以，贏多輸少，但是曾經有一個月的手氣實在太背了，欠了別人一萬多塊的賭債，於是我只好撒了個謊，拜託弟弟向他朋友借一點錢，拿來還這筆債。
我還有一個兒子，但我基本上不怎麼管，都是退休在家的岳父母幫忙照顧。兒子的開銷我會負擔一部分，一般都是打牌贏了錢，就馬上去買奶粉。
這就是我這幾年的生活，也是我最窮困的一段時間。很多時候，我都處在一種絕望的憂慮當中，不敢想像我的未來。
為什麼我會窮？
九十四年八月二日 星期二 陰
我認為我的窮困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這與我的成長經歷有關。
我是民國六十四年的，出生在苗栗三灣鄉一個偏僻的小農村，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小我四歲的弟弟。
能讀到專科，我算是家裡學歷最高的人了，因為三個姐姐都只讀到國中，而弟弟也只讀了一年高中便輟學了。
專科畢業後，我進入一家私人公司上班。隔年公司破產，我一下子變成了無業遊民，從此展開我打零工的生涯。
我覺得我只有一半的時間在工作，另一半的時間，則是在找工作。
那時也很窮，但因為年輕，我對未來仍然充滿希望，總覺得自己是個大器晚成的人。
二十二歲那一年，我隻身來到新竹，先是在一家機械電子公司打工，後來經過幾次轉職，三年後幸運地進入一家上市公司，並出任該公司的一個分公司總經理。
這是我工作生涯中混得最好的一個職位，不過收入其實並不多。雖然號稱年薪百萬，但那是加上配股後才有那麼多，實際上底薪很低，一年多下來只存了幾萬元。一方面是我花錢大方，另一方面，則是許多工作上交際應酬的開銷都不能跟公司報帳。
在上市公司這一年多的時間，我交到了女朋友，她是我一個下屬介紹的。我從公司離職後不久，就用不多的存款和她結了婚。
她叫周曉玲，比我小四歲，是個獨生女，家庭條件還算不錯，這使得她有些嬌生慣養，甚至還有些頤指氣使。但是她不論做事還是說話，總是哪裡少根筋，原本是說東邊的事，可能兩句話過後就扯到西邊去了。
剛結婚的那陣子，我對她的這個毛病嗤之以鼻，甚至有想要好好改變她的念頭，但隨著我的處境日漸「帶賽」，漸漸地就失去和她計較的精神了。
我的「帶賽」是從九十一年開始的，那時我剛從那家上市公司離職。
一個小小專科生能夠做到上市公司的分公司負責人，讓我感到信心十足。同時，這個職位對我今後的意義在於，當我找不到類似工作的時候，我會很懷念這個職位，而且心裡很失落。
誰都希望混得好一點，並且混得越來越好，但沒有人規定下一個職位就一定要比前一個好。
我從上市公司出來後，先後找過幾個工作，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在上市公司的工作，心裡便覺得自己有些掉漆，也覺得很沒面子。
於是，我寧可不上班，也不肯屈居人下，頗有些假清高的意思。
一方面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工作，另一方面是不想委屈自己，我的信心便在等待中慢慢消磨掉了。
等我終於忍不住降低要求的時候，才發現連次等一點的工作都不好找了，於是只好繼續等待。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最後，我無可避免地走向谷底，直至窮途潦倒。
所以，一個人走「賽」運，並非命運有多麼不公，而是不滿於理想與現實間的落差，自暴自棄所造成的。
時至如今，我對找到一個好工作已經絕望了，就像鍋底的那隻青蛙，已經被煮得有氣無力了。
人在谷底的時候，心裡總是有很多怨氣。
所以我看誰都不順眼，覺得誰都對不起自己，於是不和任何人聯繫，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我在自己的四周築起一道厚厚的牆，裡面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我成了孤家寡人，不關心別人，也沒有人來關心我，每天沉默寡言，活得像空氣一樣。
買空賣空，賺差價不費力？
九十四年九月十二日 星期一 陰
我雖然決心改變眼前的這種狀況，但也僅僅是有決心而已。
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亂飛亂撞，每天焦躁地尋找機會，卻又無所事事地等待著明天的到來，以為新的一天會發生奇蹟。
然而，濤聲依舊，卻沒有奇蹟。
九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星期二 陰轉多雲
今天，曉玲的一個遠房親戚到家裡來玩，本來我想避而不見，但實在找不到理由，只好硬著頭皮陪著他閒聊。
我叫他老李，他買了一輛砂石車，可以幫一些營建工地清運廢土，不過他不太知道怎麼去找案子，又沒有熟識的營建工程公司，因此業務量不太大。
於是我想到可以去承攬一些廢土清運的業務，然後再轉包給他運送，中間賺取點差價。
也就是當一個仲介，買空賣空。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老李的時候，他表示沒問題，只是他同時也強調這個生意不好做，要我考慮清楚再說。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仔細推敲一番，覺得一切都萬無一失了之後才會行動。結果等我想清楚的時候，要嘛機會喪失了，要嘛越想越怕，最後一事無成。
所以這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起來再說，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打了通電話給我弟，說我要到「公司」去上班了，弟弟欣然同意。就這樣，我晃蕩了三年之後，終於開始「上班」了。
「上班」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以前我總是騙曉玲說我上班去了，卻從沒告訴過她我在哪裡上班。現在我是真的上班了，儘管和之前差不多，但感覺很踏實。也就是說，如果有人追根究柢問我到底在哪裡上班，我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九十四年九月十五日 星期四 多雲
這幾天，我就坐在「公司」的電話旁，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黃頁，專挑營建工程公司的電話，然後打過去詢問是否有廢土清運的業務。
電話打多了就慢慢瞭解了，其實所有的營建工程公司都做著和我一樣的勾當：買空賣空。建築找建築公司，外牆裝修找裝修公司，營建工程公司的作用就是左手從建商手中拿錢，再右手付給相關的承包公司，就吃中間這不菲的差價。
一通通的電話打下去，要嘛最後找不到人，要嘛人家已經把廢土清運承包出去了。
九十四年十月十七日 星期一 晴
蒼天不負苦心人。在一千元經費快要用完的今天，我真的接到了第一筆廢土清運業務。
這是一個學校的工地，我和工頭講好一車兩千五百元，我承包給老李則是一車兩千三百元，整個工地大約需要五輛車（由老李負責找其他砂石車，每車每趟他抽五十元的酬金），每車每天跑個十來趟的話，預計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把廢土清完。
我估算了一下，這筆生意我大概能賺二十多萬。二十多萬，現在，在我人生最谷底的時候，我想都不敢想。
想花錢的人是我的親戚，想賺錢的人是我的同夥
九十四年十月十九日 星期三 晴轉多雲
今天，工地如期開工，卻遇上了兩個問題。
一是工地的工頭不願意先墊付油錢。按以前老李他們清運的規矩，車輛進場時，工地都得先支付一部分的油錢，清運費用則是十天或半個月結算一次。工頭跟我不熟，怕我拿了錢人就跑了。
二是內訌。老李知道我接的時候是兩千五百元一車，而包給他才兩千三百元一車，每一車讓我白白賺了兩百塊，他不甘願。
第一個問題其實不難解決，我已經跟工頭說好了，把每輛車的行車執照複印一份留給他，讓他心裡有底，不至於認為我會落跑。
關鍵是第二個問題。
原本我都跟老李講好了，我幫忙接生意我要賺錢；同時，他找來的車他也可以每車次抽五十塊錢，但事到臨頭他卻反悔了。
大概是不情願眼睜睜地看著我白白就賺了二十多萬。
我不得不做些讓步，因此提出每車次再多分給他三十元，他不幹；我再讓步，五十元，他還是不幹。
在老李眼裡看來，我什麼都沒出，卻賺的不少，他心裡不爽。
這個世上有一種人，看見別人賺錢心裡就不舒服，看見別人受苦心裡就像喝了蜜一樣，換做俚語就是「看不慣窮人吃飽飯」。
老李就是這樣的人。
最後，老李提出給我五萬塊錢，由他直接跟工地的工頭接洽。我雖然很不爽，卻不得不同意，不過我也要他先把這五萬塊錢給我。他也同意了。
我跟他一起去銀行領錢，到了銀行，他卻說戶頭裡只有四萬塊。我嘴角抽動了一下，四萬塊就四萬塊吧！
對現在的我來說，二十萬是鉅款，四萬塊也是鉅款。
畢竟這是我從九十一年到現在，賺到的第一筆錢。
對手有資源，我什麼都沒有
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日 陰
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接到半筆生意，而身上的錢，也早已用得精光。
今天早上我搭公車時，看見半山腰上有一個工地，有兩台挖土機正在挖掘，但沒有看到砂石車。
直覺告訴我這裡有廢土清運的機會，於是我立刻下了車，朝半山腰上的工地走去。
工地看起來很近的感覺，實際上卻得繞一大段路才到得了，我沿著施工便道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我向一個開挖土機的駕駛打聽這個工地的工頭，挖土機駕駛叫我等等，說工頭通常都要下午才會到工地。
我就坐在工地旁的石頭上，看著挖土機駕駛平整工地。深秋的陽光有些慵懶，我坐在石頭上無精打采地苦等著。
過了中午，終於有一輛白色豐田轎車沿著施工便道開了過來，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他們夾著公事包朝工地旁的辦公室走去。我連忙小跑步跟著他們走進辦公室，恭敬地向兩人遞上名片，說明是來接洽廢土清運的業務。
其中一個人穿一件牛仔夾克，他斜著眼看了我一下，不耐煩地說，廢土清運早就談好了，揮揮手叫我趕緊走人。這是我最常遇到的結果，意料之中。不過我還是隨口問了他廢土要運到哪裡？多少錢一車？
他說，兩千塊錢一車，廢土還不知道要運到哪裡。
正當我失望地退出辦公室時，心裡頭突然愣了一下，廢土還不知道要運到哪裡，又怎麼會有價格呢？原來他們兩個根本不是工頭，看來是遇到同行了。
這段時間我發現和我做同樣工作的人其實很多。這也難怪囉！買空賣空，用別人的資源賺自己的錢，不光我一個人想得到。
我本來打算離開工地了，但是一想到這個同行令人厭惡的樣子，特別是他揮手要我出去的神情，好像他就是工頭一樣，我決定和他鬥一鬥。我站在工地辦公室的轉角處，尋索著怎樣才能拿下這筆生意。
根據這段時間我跑工地的經驗來看，這個工地的清運業務應該還沒承包出去，但也是近在眼前的事了，這對像我這樣的掮客來說，是一個應該全力以赴的機會。
想著想著，只見一輛越野車直接開到了工地辦公室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直覺告訴我，這才是真正的工頭，我連忙跟了進去。
裡頭那兩個人正在向工頭遞名片，牛仔夾克向工頭介紹另一個人：「這就是我在電話裡跟你提到的陳隊長。」
工頭客氣地請兩人坐下來談，以為我跟他們是一起的，也請我坐下來。
牛仔夾克不客氣地說：「他和我們不是一起的。」
我連忙站了起來，向工頭遞了一張名片，滿臉堆笑說：「我是專門處理廢土清運的。」
工頭對我笑了笑，要我先到外面等等，回頭再和我談。我只好先退了出來，心裡還盤算著：「也好，先談的未必比後談的有優勢。」
除了挖土機的聲音，工地其實還算安靜，他們三個人在鐵皮屋裡的談話全都被我在外面偷聽光了，只是越聽我心裡越不是滋味。
從他們談話的內容得知，那個陳隊長就是負責這個區域的營建管理處隊長；而那個牛仔夾克，是陳隊長的朋友。
熟悉廢土清運的人都知道，營建管理處對一個工地來說意味著什麼。如果工地不跟這幫人搞好關係，出去一輛車罰你一輛車──有哪一輛砂石車路上不會掉一些廢土的？
而這個姓陳的，就是負責監督工地營建時有沒有妥善處理廢棄物的。因此我覺得再聽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只要他們的清運價格不過分，這筆生意我是不可能拿到了。
原本我還想天真的想跟他們鬥一鬥，沒想到還沒交手就敗下陣來。
我遭遇了傳說中的資源優勢。
我突然想起了前幾天在另一個工地，我和工頭原本已經就價格部分達成了共識，但隔天他卻以高於我的價格包給了另外一個人。看來，這種手中握有資源優勢的人在每個工地都或多或少地存在。
我沿著施工便道往回走，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也很沮喪。
難道我的廢土清運生意就到此為止了？
原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不錯的致富之路，卻沒想到才剛上路，就看到了前方的死胡同。
我對未來再度感到極度的恐慌。
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四點了，今天就只能這樣了。我索性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休息。腦子處於一種無意識的混沌狀態，除了一些焦躁外，說不出在想什麼。
此時手機突然響了，我看了看號碼，是老媽打來的，我立即掛斷，再回撥過去。
老媽問我有沒有在忙，我想了一下，說剛和客戶談完事情，沒事。
老媽在電話裡有些支支吾吾的，我聽得出來她有些缺錢。於是我說：「您缺錢我給您，明天先給您匯五千塊回去。」
老媽高興地說：「用不著這麼多啦！兩千塊就夠了。這是以前買肥料時向鄰居借的錢，原本說好賣了肥豬再還給人家，但是他家臨時有急用，只好來找你們了。」
老媽在電話裡解釋著，語氣有些不好意思。
掛了老媽的電話，我趕緊打電話給弟弟，請他匯三千塊回去給老媽。弟弟說他那裡總共只有一千多塊錢了，這個月維修電腦的生意不好，連帶我之前給他的兩萬多塊錢也用完了。
我想了想，對弟弟說：「那就先匯一千塊錢吧！」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老媽第一次跟我要錢。以前我和老媽通電話時，都會問她有沒有缺錢花用，老媽總是說不缺。問得多了，便知道老媽不會向我們要錢，她希望我們把錢留在身邊拼事業。所以有時候即使身上沒錢，我也會大方地假意要給老媽寄錢，反正知道她會拒絕的。
如果不是遇到難處，老媽絕不會主動向我要錢。
但身為兒子，在老媽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這份內疚讓人難安。
我們兄妹共五人，三個姐姐已經出嫁，弟弟還沒成家。
按照鄉下地方的傳統觀念，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三個姐姐都是「外人」。弟弟比我小四歲，又沒讀什麼書，無形中，我就成了老媽心目中的支柱。
但她不知道我這根支柱是如此的落魄，就連答應孝順給她的錢都湊不齊。
在她的記憶中，我從那家上市公司出來後就和弟弟合夥開了公司，她認為開公司的人就是有錢人，所以她常跟老家的鄰居說：「我兩個兒子都在開公司！」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對老媽說我其實是個「魯蛇１」，但我真的開不了口。老媽六十多歲了，我不想讓她再操心。
坐在施工便道旁的石頭上，此刻眼角不爭氣的濕了。
九十四年七月三十日 星期六 陰
我三十歲。
沒有房子，住在岳父母家。
每天早上我睡到十點鐘起床，為自己煮一大碗麵條，狠狠地填飽肚子，然後出門「上班」。白天就不再吃東西了，一直到了晚上七點，才「下班」回家吃晚飯。
一天吃兩餐，從不例外。
我「上班」就是找一家網咖上網，然後看看新聞、逛逛論壇，或是打打小遊戲。
如果沒錢上網，我會獨自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靜靜地坐著發呆──這也是我「上班」的內容。
總之，我會躲開人們的視線，消失在所有熟人的視線範圍內。
這段時間我所有的收入來自老婆和弟弟。
老婆在一家公營停車場上班，每個月有一萬五千元左右的收入。我每個月總會以各種理由找老婆要個四、五千元，如果偶爾碰到老婆心情好，還可以多要個幾百元來花花。
弟弟開了一家「公司」。所謂的公司，只是一個花了六千塊在商辦大樓租來的辦公隔間，沒有產品、沒有員工，甚至連營業登記證也沒有。
我在這家「公司」擁有一半的股份，因為決定搞這家公司時，我和弟弟各出了一半的錢。公司所有的收入全來自於弟弟幫人家修電腦，一、兩千元的賺，每個月基本上都不會有盈餘。儘管如此，每當我向弟弟開口要錢的時候，弟弟總是盡力滿足。
我的開銷也很簡單，每天上網咖的費用、每星期一包的香菸，加上偶爾買幾張彩券。
如果身上有多餘的錢，我也會去找朋友打打小牌。我打牌的技術還可以，贏多輸少，但是曾經有一個月的手氣實在太背了，欠了別人一萬多塊的賭債，於是我只好撒了個謊，拜託弟弟向他朋友借一點錢，拿來還這筆債。
我還有一個兒子，但我基本上不怎麼管，都是退休在家的岳父母幫忙照顧。兒子的開銷我會負擔一部分，一般都是打牌贏了錢，就馬上去買奶粉。
這就是我這幾年的生活，也是我最窮困的一段時間。很多時候，我都處在一種絕望的憂慮當中，不敢想像我的未來。
為什麼我會窮？
九十四年八月二日 星期二 陰
我認為我的窮困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這與我的成長經歷有關。
我是民國六十四年的，出生在苗栗三灣鄉一個偏僻的小農村，有三個姐姐和一個小我四歲的弟弟。
能讀到專科，我算是家裡學歷最高的人了，因為三個姐姐都只讀到國中，而弟弟也只讀了一年高中便輟學了。
專科畢業後，我進入一家私人公司上班。隔年公司破產，我一下子變成了無業遊民，從此展開我打零工的生涯。
我覺得我只有一半的時間在工作，另一半的時間，則是在找工作。
那時也很窮，但因為年輕，我對未來仍然充滿希望，總覺得自己是個大器晚成的人。
二十二歲那一年，我隻身來到新竹，先是在一家機械電子公司打工，後來經過幾次轉職，三年後幸運地進入一家上市公司，並出任該公司的一個分公司總經理。
這是我工作生涯中混得最好的一個職位，不過收入其實並不多。雖然號稱年薪百萬，但那是加上配股後才有那麼多，實際上底薪很低，一年多下來只存了幾萬元。一方面是我花錢大方，另一方面，則是許多工作上交際應酬的開銷都不能跟公司報帳。
在上市公司這一年多的時間，我交到了女朋友，她是我一個下屬介紹的。我從公司離職後不久，就用不多的存款和她結了婚。
她叫周曉玲，比我小四歲，是個獨生女，家庭條件還算不錯，這使得她有些嬌生慣養，甚至還有些頤指氣使。但是她不論做事還是說話，總是哪裡少根筋，原本是說東邊的事，可能兩句話過後就扯到西邊去了。
剛結婚的那陣子，我對她的這個毛病嗤之以鼻，甚至有想要好好改變她的念頭，但隨著我的處境日漸「帶賽」，漸漸地就失去和她計較的精神了。
我的「帶賽」是從九十一年開始的，那時我剛從那家上市公司離職。
一個小小專科生能夠做到上市公司的分公司負責人，讓我感到信心十足。同時，這個職位對我今後的意義在於，當我找不到類似工作的時候，我會很懷念這個職位，而且心裡很失落。
誰都希望混得好一點，並且混得越來越好，但沒有人規定下一個職位就一定要比前一個好。
我從上市公司出來後，先後找過幾個工作，但沒有一個比得上我在上市公司的工作，心裡便覺得自己有些掉漆，也覺得很沒面子。
於是，我寧可不上班，也不肯屈居人下，頗有些假清高的意思。
一方面是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工作，另一方面是不想委屈自己，我的信心便在等待中慢慢消磨掉了。
等我終於忍不住降低要求的時候，才發現連次等一點的工作都不好找了，於是只好繼續等待。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最後，我無可避免地走向谷底，直至窮途潦倒。
所以，一個人走「賽」運，並非命運有多麼不公，而是不滿於理想與現實間的落差，自暴自棄所造成的。
時至如今，我對找到一個好工作已經絕望了，就像鍋底的那隻青蛙，已經被煮得有氣無力了。
人在谷底的時候，心裡總是有很多怨氣。
所以我看誰都不順眼，覺得誰都對不起自己，於是不和任何人聯繫，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我在自己的四周築起一道厚厚的牆，裡面完全是我一個人的世界。
我成了孤家寡人，不關心別人，也沒有人來關心我，每天沉默寡言，活得像空氣一樣。
買空賣空，賺差價不費力？
九十四年九月十二日 星期一 陰
我雖然決心改變眼前的這種狀況，但也僅僅是有決心而已。
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亂飛亂撞，每天焦躁地尋找機會，卻又無所事事地等待著明天的到來，以為新的一天會發生奇蹟。
然而，濤聲依舊，卻沒有奇蹟。
九十四年九月十三日 星期二 陰轉多雲
今天，曉玲的一個遠房親戚到家裡來玩，本來我想避而不見，但實在找不到理由，只好硬著頭皮陪著他閒聊。
我叫他老李，他買了一輛砂石車，可以幫一些營建工地清運廢土，不過他不太知道怎麼去找案子，又沒有熟識的營建工程公司，因此業務量不太大。
於是我想到可以去承攬一些廢土清運的業務，然後再轉包給他運送，中間賺取點差價。
也就是當一個仲介，買空賣空。
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老李的時候，他表示沒問題，只是他同時也強調這個生意不好做，要我考慮清楚再說。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仔細推敲一番，覺得一切都萬無一失了之後才會行動。結果等我想清楚的時候，要嘛機會喪失了，要嘛越想越怕，最後一事無成。
所以這次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幹起來再說，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我打了通電話給我弟，說我要到「公司」去上班了，弟弟欣然同意。就這樣，我晃蕩了三年之後，終於開始「上班」了。
「上班」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以前我總是騙曉玲說我上班去了，卻從沒告訴過她我在哪裡上班。現在我是真的上班了，儘管和之前差不多，但感覺很踏實。也就是說，如果有人追根究柢問我到底在哪裡上班，我不用再遮遮掩掩了。
九十四年九月十五日 星期四 多雲
這幾天，我就坐在「公司」的電話旁，手裡拿著一本厚厚的黃頁，專挑營建工程公司的電話，然後打過去詢問是否有廢土清運的業務。
電話打多了就慢慢瞭解了，其實所有的營建工程公司都做著和我一樣的勾當：買空賣空。建築找建築公司，外牆裝修找裝修公司，營建工程公司的作用就是左手從建商手中拿錢，再右手付給相關的承包公司，就吃中間這不菲的差價。
一通通的電話打下去，要嘛最後找不到人，要嘛人家已經把廢土清運承包出去了。
九十四年十月十七日 星期一 晴
蒼天不負苦心人。在一千元經費快要用完的今天，我真的接到了第一筆廢土清運業務。
這是一個學校的工地，我和工頭講好一車兩千五百元，我承包給老李則是一車兩千三百元，整個工地大約需要五輛車（由老李負責找其他砂石車，每車每趟他抽五十元的酬金），每車每天跑個十來趟的話，預計最快也要一個月才能把廢土清完。
我估算了一下，這筆生意我大概能賺二十多萬。二十多萬，現在，在我人生最谷底的時候，我想都不敢想。
想花錢的人是我的親戚，想賺錢的人是我的同夥
九十四年十月十九日 星期三 晴轉多雲
今天，工地如期開工，卻遇上了兩個問題。
一是工地的工頭不願意先墊付油錢。按以前老李他們清運的規矩，車輛進場時，工地都得先支付一部分的油錢，清運費用則是十天或半個月結算一次。工頭跟我不熟，怕我拿了錢人就跑了。
二是內訌。老李知道我接的時候是兩千五百元一車，而包給他才兩千三百元一車，每一車讓我白白賺了兩百塊，他不甘願。
第一個問題其實不難解決，我已經跟工頭說好了，把每輛車的行車執照複印一份留給他，讓他心裡有底，不至於認為我會落跑。
關鍵是第二個問題。
原本我都跟老李講好了，我幫忙接生意我要賺錢；同時，他找來的車他也可以每車次抽五十塊錢，但事到臨頭他卻反悔了。
大概是不情願眼睜睜地看著我白白就賺了二十多萬。
我不得不做些讓步，因此提出每車次再多分給他三十元，他不幹；我再讓步，五十元，他還是不幹。
在老李眼裡看來，我什麼都沒出，卻賺的不少，他心裡不爽。
這個世上有一種人，看見別人賺錢心裡就不舒服，看見別人受苦心裡就像喝了蜜一樣，換做俚語就是「看不慣窮人吃飽飯」。
老李就是這樣的人。
最後，老李提出給我五萬塊錢，由他直接跟工地的工頭接洽。我雖然很不爽，卻不得不同意，不過我也要他先把這五萬塊錢給我。他也同意了。
我跟他一起去銀行領錢，到了銀行，他卻說戶頭裡只有四萬塊。我嘴角抽動了一下，四萬塊就四萬塊吧！
對現在的我來說，二十萬是鉅款，四萬塊也是鉅款。
畢竟這是我從九十一年到現在，賺到的第一筆錢。
對手有資源，我什麼都沒有
九十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日 陰
一個月過去了，我沒接到半筆生意，而身上的錢，也早已用得精光。
今天早上我搭公車時，看見半山腰上有一個工地，有兩台挖土機正在挖掘，但沒有看到砂石車。
直覺告訴我這裡有廢土清運的機會，於是我立刻下了車，朝半山腰上的工地走去。
工地看起來很近的感覺，實際上卻得繞一大段路才到得了，我沿著施工便道足足走了一個多小時才走到。我向一個開挖土機的駕駛打聽這個工地的工頭，挖土機駕駛叫我等等，說工頭通常都要下午才會到工地。
我就坐在工地旁的石頭上，看著挖土機駕駛平整工地。深秋的陽光有些慵懶，我坐在石頭上無精打采地苦等著。
過了中午，終於有一輛白色豐田轎車沿著施工便道開了過來，車上下來了兩個人，他們夾著公事包朝工地旁的辦公室走去。我連忙小跑步跟著他們走進辦公室，恭敬地向兩人遞上名片，說明是來接洽廢土清運的業務。
其中一個人穿一件牛仔夾克，他斜著眼看了我一下，不耐煩地說，廢土清運早就談好了，揮揮手叫我趕緊走人。這是我最常遇到的結果，意料之中。不過我還是隨口問了他廢土要運到哪裡？多少錢一車？
他說，兩千塊錢一車，廢土還不知道要運到哪裡。
正當我失望地退出辦公室時，心裡頭突然愣了一下，廢土還不知道要運到哪裡，又怎麼會有價格呢？原來他們兩個根本不是工頭，看來是遇到同行了。
這段時間我發現和我做同樣工作的人其實很多。這也難怪囉！買空賣空，用別人的資源賺自己的錢，不光我一個人想得到。
我本來打算離開工地了，但是一想到這個同行令人厭惡的樣子，特別是他揮手要我出去的神情，好像他就是工頭一樣，我決定和他鬥一鬥。我站在工地辦公室的轉角處，尋索著怎樣才能拿下這筆生意。
根據這段時間我跑工地的經驗來看，這個工地的清運業務應該還沒承包出去，但也是近在眼前的事了，這對像我這樣的掮客來說，是一個應該全力以赴的機會。
想著想著，只見一輛越野車直接開到了工地辦公室門口，車上下來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直覺告訴我，這才是真正的工頭，我連忙跟了進去。
裡頭那兩個人正在向工頭遞名片，牛仔夾克向工頭介紹另一個人：「這就是我在電話裡跟你提到的陳隊長。」
工頭客氣地請兩人坐下來談，以為我跟他們是一起的，也請我坐下來。
牛仔夾克不客氣地說：「他和我們不是一起的。」
我連忙站了起來，向工頭遞了一張名片，滿臉堆笑說：「我是專門處理廢土清運的。」
工頭對我笑了笑，要我先到外面等等，回頭再和我談。我只好先退了出來，心裡還盤算著：「也好，先談的未必比後談的有優勢。」
除了挖土機的聲音，工地其實還算安靜，他們三個人在鐵皮屋裡的談話全都被我在外面偷聽光了，只是越聽我心裡越不是滋味。
從他們談話的內容得知，那個陳隊長就是負責這個區域的營建管理處隊長；而那個牛仔夾克，是陳隊長的朋友。
熟悉廢土清運的人都知道，營建管理處對一個工地來說意味著什麼。如果工地不跟這幫人搞好關係，出去一輛車罰你一輛車──有哪一輛砂石車路上不會掉一些廢土的？
而這個姓陳的，就是負責監督工地營建時有沒有妥善處理廢棄物的。因此我覺得再聽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只要他們的清運價格不過分，這筆生意我是不可能拿到了。
原本我還想天真的想跟他們鬥一鬥，沒想到還沒交手就敗下陣來。
我遭遇了傳說中的資源優勢。
我突然想起了前幾天在另一個工地，我和工頭原本已經就價格部分達成了共識，但隔天他卻以高於我的價格包給了另外一個人。看來，這種手中握有資源優勢的人在每個工地都或多或少地存在。
我沿著施工便道往回走，心裡頭很不是滋味也很沮喪。
難道我的廢土清運生意就到此為止了？
原本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條不錯的致富之路，卻沒想到才剛上路，就看到了前方的死胡同。
我對未來再度感到極度的恐慌。
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四點了，今天就只能這樣了。我索性在路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休息。腦子處於一種無意識的混沌狀態，除了一些焦躁外，說不出在想什麼。
此時手機突然響了，我看了看號碼，是老媽打來的，我立即掛斷，再回撥過去。
老媽問我有沒有在忙，我想了一下，說剛和客戶談完事情，沒事。
老媽在電話裡有些支支吾吾的，我聽得出來她有些缺錢。於是我說：「您缺錢我給您，明天先給您匯五千塊回去。」
老媽高興地說：「用不著這麼多啦！兩千塊就夠了。這是以前買肥料時向鄰居借的錢，原本說好賣了肥豬再還給人家，但是他家臨時有急用，只好來找你們了。」
老媽在電話裡解釋著，語氣有些不好意思。
掛了老媽的電話，我趕緊打電話給弟弟，請他匯三千塊回去給老媽。弟弟說他那裡總共只有一千多塊錢了，這個月維修電腦的生意不好，連帶我之前給他的兩萬多塊錢也用完了。
我想了想，對弟弟說：「那就先匯一千塊錢吧！」
這是這麼多年以來，老媽第一次跟我要錢。以前我和老媽通電話時，都會問她有沒有缺錢花用，老媽總是說不缺。問得多了，便知道老媽不會向我們要錢，她希望我們把錢留在身邊拼事業。所以有時候即使身上沒錢，我也會大方地假意要給老媽寄錢，反正知道她會拒絕的。
如果不是遇到難處，老媽絕不會主動向我要錢。
但身為兒子，在老媽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卻無能為力，這份內疚讓人難安。
我們兄妹共五人，三個姐姐已經出嫁，弟弟還沒成家。
按照鄉下地方的傳統觀念，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三個姐姐都是「外人」。弟弟比我小四歲，又沒讀什麼書，無形中，我就成了老媽心目中的支柱。
但她不知道我這根支柱是如此的落魄，就連答應孝順給她的錢都湊不齊。
在她的記憶中，我從那家上市公司出來後就和弟弟合夥開了公司，她認為開公司的人就是有錢人，所以她常跟老家的鄰居說：「我兩個兒子都在開公司！」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對老媽說我其實是個「魯蛇１」，但我真的開不了口。老媽六十多歲了，我不想讓她再操心。
坐在施工便道旁的石頭上，此刻眼角不爭氣的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