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Ⅰ 第一個秋季(十月九日─十二月九日)

十月九日 亞隆醫師
今天金妮來時,算是不錯的狀況,衣服沒有補丁,頭髮大概梳過了,表情也比較不散漫,比較專注。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向我描述,我的用寫作當成診療費用的建議,讓她的生命有了新方向。她一開始非常興奮,然後就用諷刺的笑話來壓低期望。當我問她是哪種諷刺的笑話,她說我也許會用以下的書名出版我們的記錄:「與一位康復中的僵直型精神分裂病患的訪談」。我想要澄清這個安排,向她保證不管我們寫什麼都是共有的財產,如果要出版,一定會一起合作。現在談出版還太早,我並沒有真的考慮。(我說謊,我已經開始幻想將來會出版這些資料)。

我試著集中焦點,而不是平常與金妮談話時那樣漫無目標。她想與我在治療上處理什麼問題?她希望有什麼目標?她回答現在的生命很空虛無意義;最急迫的問題是性愛上的障礙。我要她說得更清楚,她說高潮來臨之前,她總是無法讓自己放開。她說的越多,越讓我想起最近與維克多.法蘭可(Viktor Frankl,1905-1997)的對話(一位重要的存在主義心理分析師)。性愛時花太多時間思索,問自己是否能放開來,是否抑制了任何可能的自發性。我想了很多幫助她去除反思的方式,最後提出的是很沒技巧的一種:「只要妳能設法去除自己的反思(de-reflect)。」她提醒我兒童故事中的毛毛蟲,有人想要看它如何走路,它就無法控制自己的數百隻腳了。

我問她平常的日子如何,她說覺得過得非常空虛,從早上寫作的空虛開始,引導進入一天其餘的空虛。我問她為什麼寫作如此空虛,有什麼能給予她生命的意義。更多的維克多.法蘭可!最近其他治療師的文章或對談常常跑進我的治療中,使我覺得像隻變色蜥蜴,沒有自己的顏色。

後來又發生了。我說她的整個生命都有自我壓抑的輕柔背景音樂。這是來自克萊恩學派(Kleinian,倫敦心理分析學派,以梅蘭妮.克萊恩﹝Melanie Klein,1882-1960﹞的教誨為主)的一位分析師在多年前所告訴我的。當時我考慮與他進行心理分析,他說,我們的心理分析將會充滿了我對他理論的懷疑背景音樂。

金妮以微弱如絲的聲音,繼續描述自己缺乏動力與方向。空虛就像磁鐵一樣吸引她,她吃下去,然後在我面前吐出來,讓人覺得她生命中一無所有,只有空虛。例如,她說她寄了一些故事給Mademoiselle雜誌,收到編輯鼓勵的回信。我問她何時收到那封信,她說幾天前;我說從她冷漠的口氣聽來,好像是好幾年前收到的。她提到好友伊娃,還有卡爾,同居的男友,口氣也是一樣。金妮有一個小惡魔,竊取了她一切作為中的意義與樂趣。同時她會以浪漫的悲劇方式看自己的困境。我想,她以維琴妮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英國小說家兼文評人)的意象來自娛,幻想有一天她會把口袋裝滿石頭,走進湖水。

她對我的期望非常不切實際,把我過於理想化,讓我很喪氣,有時候會覺得無望與她產生真正的接觸。我不知道自己要她寫這些報告是不是在剝削她。也許我是。我說服自己,至少這樣能強迫她寫作,我很有信心,當我們六個月後交換筆記,會有好的結果產生。就算什麼都沒有,金妮也能夠開始以不同的方式看我。
十月九日 金妮
一定有更好的方式來報告這次療程,而不是重複事情經過,讓你我都被催眠。我有期望,但我主要想的是時程上的改變。這次療程的開始與結束都是這種忙碌的感覺,模糊而麻木。

剛開始時,我在你的辦公室感覺像是鬧著玩的。你問我有什麼目標,希望發生什麼。長久以來,我習慣了不回答或不把問題當真。除了白日夢,我的心智永遠只停留在眼前,不會讓它來改變或塑造現實,只是旁觀現實的經過。但是你堅持重複這個問題:「嗯,這是什麼意思,妳說妳的寫作毫無進展?」最後終於惹惱了我。就像是拳擊賽中的計數,我知道我必須及時站起來,說些什麼,否則就結束了。重複了三、四次後,我說:「我猜我的感覺是,毫無進展的不是寫作,而是我內在的評斷,一直指著零,有掌聲或批評時才會稍微動一下。」我沒有敞開心,以灰色的聲音談到卡爾與我,星期天與星期一早上很美好,非常溫柔好玩。我為什麼不實地陳述我自己?(我父親最喜歡的批評:「妳一輩子都在貶低自己,金妮。」)但是我為什麼不告訴你一些好事情,尤其是我知道你喜歡聽?

與你談話時,我察覺自己想要回憶起上次說了什麼,想要讓自己不在這次療程重複話題。但是到最後,我想我還是重複了。

我不想來這裡談性,因為聽起來好像報紙專欄問答,這麼成熟,這麼不個人。況且,性的重要性對我而言不是好或壞,而是事後的評估。這是厭惡自己,恐懼來自他人的懲罰或認同的時刻,必須從頭到尾應付這段黑暗與自我批判的時刻。

當你平靜地使用「反思」這個字眼時,我很喜歡。(後來那天,我在三個笑話用了這個字眼)。我牢記在心,很高興你希望得到更多,不僅是外表的描述。

這次療程接近尾聲時,我談起珊蒂,一個自殺的老朋友,還有我的憤怒,對於一些不肯傾聽精神科醫師的父母,除非給予非常確定的指示,我沒有覺察到我的憤怒。憤怒結束後,我感覺變得悲傷、安靜與坦然。我感覺到一種溫和的感受,像是孩童夢見性愛那樣的愉悅。

然後你說療程結束了。聽到這個信號,我又開始懷疑。照耀在我身上的光芒要滅掉了。精神科醫師要病人離開的笨拙事前準備。「兩點鐘可以嗎?」你問。其實不可以,但我沒有去想。只有回家後,我才有時間去咀嚼這個問題,使它變成了包含許多可能性的大製作。

我決定不要過度嘗試寫下這些療程,要讓風格隨著我的知覺與經驗發展。我還沒開始寫就已經放棄了。我在療程時感覺像個累壞的人,由於習慣而一直閱讀,但是只看到書中的架構,而不是字句的流動。昨天,就像往常,我充滿了自責,停滯在我的表面上,我應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的膚淺架構上。對著鏡子朗誦。如果這面鏡子能被打破,並不算是厄運。(這不是戰鬥的字句,只是更多的廢話。)

你說你只想讀到療程中發生的事情。起先覺得很限制,後來反而有意思,因為這樣可以排除掉多餘的掩飾。而且你要六個月後才能讀到,表示我們的療程不會是寫作評論,也不需要用文字來彌補什麼。我想到你說六個月,這是很讓人安心的六個月保障。
十月十四日 亞隆醫師
療程預定在十二點半開始。我在十二點二十五分看到金妮在候診室,手中拿著一些東西要交給祕書,並不是很重要。我原來可以在十二點二十五分就與金妮開始,結果,我花時間在一些瑣事上,三分鐘後才見她。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對待病人。無疑地,有時候是我自己的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與阻抗(resistance)。但是對金妮不是如此,我喜歡見她。

今天她看起來很好,穿著乾淨的裙子、罩衫與緊身衣,頭髮幾乎梳過了,但是很緊張不安。療程的頭二十五分鐘,我們摸索著,不知道這個鐘頭的方向是什麼。後來才知道她在前一晚過得很糟糕,焦慮每隔十到十五分鐘就來襲,這些過去情緒與經驗的緊湊發作,似乎是唯一讓她感覺到時間連貫的事物。

我首先談談她夜晚焦慮發作的時間,是否與療程有關。前一週發生了三次:一次是在前一晚,一次是在上次療程結束後,另一次是在當中的日子:所以沒有什麼進展。處理她的焦慮發作內容就像是走在流沙上,我踩進太深,被吸了下去,花了這小時大部分時間想要爬出來,因為那都是一些很原始、早期、而且無邊無界的內容。

接下來我嘗試比較快樂的方式,變得具體而準確。我說:「讓我們從頭開始回顧妳昨天一天,還有昨晚發生的事。」我常對病人這麼做,也建議學生嘗試這個方法,因為很少失敗,能在這片困惑中找到一些立足點。嗯,金妮回顧昨天:起床時她感覺很好,寫了一兩個小時。雖然她嘗試減少寫作,卻承認比以往更積極,目前正在寫一本小說。我感覺很好,對於她能夠又開始寫作,我很自豪,有點太過了。然後她躺在床上讀一本關於女性性冷感的書,由一位女性精神科醫師寫的,我不認識,她開始感覺到性欲,她手淫了。從那時開始,她的一天就走下坡了。不久,她到郵局,意外碰到了卡爾,充滿了惡劣的羞慚與罪惡感。這裡她用慣常的方式對待自己;如果沒有手淫,就可以在晚上留給卡爾,或者可以在當時引起他的性趣等等。事情越來越糟糕:她煮的晚餐一團糟;晚上充滿活力想要外出,卡爾卻想上床休息;她要跟他做愛,他卻睡著了;她擔心他在排斥她,因為有兩、三天晚上沒有做愛。她無法讓自己主動親近他。

她也談到上個星期六,卡爾整個早上都忙著應付他人,其餘時間獨自閒逛,晚上八點半才回來,當時她甚至無法告訴他,她有時候也想跟他一起散步。只要他一靠近她,她就會哭。我開始思索她對他的矛盾感情,特別是她常幻想他會離開她,那麼她就可以和朋友伊娃一起去義大利,在那裡寫作、喝巧克力。這些事情讓我懷疑金妮雖然願意對卡爾獻出無私的愛,有一部分卻想離他而去。要探討這個問題並不容易,也許金妮目前無法面對,也許可以……我不能讓她的「脆弱小花」姿態使我變成無能地溫和。

於是我讓法蘭可上場。昨晚我剛好讀到他的一本書,正想著他。我很厭惡自己讀了某人的書,隔天就發現自己使用了他的技巧。儘管如此,我猜法蘭可會如何對待金妮。我覺得自己做得很好。首先,我告訴金妮,她可能生下來就是焦慮的,她的父母都是焦慮的,因此她的焦慮、甚至情欲壓力可能有遺傳的來源。我有一些想法,如果金妮現在對我有足夠的信心,我可以幫助她消除一些關於手淫的罪惡。於是在療程時,我幾次回到手淫的話題,想知道她為什麼會有罪惡感。當她說「手淫很奇怪」與「手淫很骯髒」,還有應該「留給卡爾」,我說真正奇怪的是,她每天早上都嘔吐,只因為有位東方的生物能量治療師告訴她這是消除壓力的良方!我說我覺得手淫沒有什麼不對,如果她有過多的性壓力,為何不每天都手淫呢?這不一定會剝奪她與卡爾的性關係,反而有幫助,因為她就不會這麼焦慮了。我想要達成兩件事:症狀描述與消除焦慮。我覺得會很有幫助,雖然也確定她會談起其他的症狀與擔心。

接下來我向她指出,天生的焦慮過度與性壓力(我用很特定的字眼來說,像是「無法適當地代謝腎上腺素」),其實不是她的主要重心。她,金妮這個人,遠比這些外在因素更豐富。我想我是要檢視基本價值。我問她,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是什麼,她看重的是什麼,她的立場是什麼,甚至,她願意為什麼赴死,幸好我克制了自己。結果,她說了一些「正確」的事情。她說很想要「進入光明」、「進入主流」;她很看重與卡爾的關係,最後她說她的寫作很重要。我很自然強調了這一點,她立刻又說她的寫作「很膚淺」,也知道我會否定她這麼說。我跟著她的話走:「妳的寫作不膚淺。」她笑了。我繼續說,沒有人能夠替她寫作,那是只有她能做的,所以很重要,就算是永遠沒有人讀到。她似乎接受了這些說法,這時候已經接近療程尾聲。我有點像個獨裁者,但我想我必須站在金妮這一邊。我很喜歡她,非常想幫助她。很難想像會有這麼可憐又活潑的靈魂,受過這麼多的苦。
十月十四日 金妮
這次療程對我非常重要。我想要設法在淚水中表達與思考,而不只是哭泣。我比較能夠抓住重點,不讓嘲諷或諂媚佔了上風。我達到了一種平衡。

我沒有用療程來取代情緒。結束時,我感覺比較沒有壓力。我很感謝你告訴我許多東西。我不會覺得自己是孤獨一個人,否則我會感到困惑。當你說所有人都會手淫,我感到非常羞愧,以為你是在揭露我。我無法直視你。我假裝所有人都循規蹈矩,你看不到其他人的私生活,只看得到我的,我是一片透明。

我想這次療程幫助我能運用我的壓力,並且有所瞭解。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把我的男伴說得很壞。在重述事件時,我知道你只得到單方面的觀點。這讓我困擾,覺得自己並不公平,將來會受到懲罰。

我說得好像卡爾與我就像水族箱中的青蛙與昆蟲,非常封閉;其實我們之間的好時光要比我所說的更多、更輕鬆。我想我會專注在壞時光上,因為它們非常虛無。

我是這樣壓抑地過日子:「只要不這麼做,也許就會有其他事情發生。」我在腦中似乎有個帳戶,總是必須欠帳,才算是沒有被佔便宜。

這次療程後,我感覺有了重心,比較不笨拙。我幾乎要屈服於三種衝動:去吃東西,去坐在史丹佛墓園的仙人掌叢上,去深深呼吸花草樹木。

當你說我看起來好多了,我很遺憾沒有告訴你,你穿那套褐色西服真是好看,各種不同顏色的條紋從四處如雨般降下。我隱瞞了事情。

我會不會嘗試你告訴我的事情,我不知道。我知道這些事情一開始會讓我沮喪,暫時懲罰我。我會沮喪是因為這些事情發生在我生活中,我必須自己應付。因此被人放棄會讓我害怕,因為我老早就放棄了自己。當我一個人時,沒有人能幫助我。我被我的經驗給隱藏了,你要我接受我的某部分(焦慮),從那裡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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