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只要妳好好活著

五十一歲的演員王自強有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路人遇到他只覺得電視上見過,嘴裡啊啊了半天叫不出名。他陸陸續續演了十年的戲,從蠻牛廣告裡沒睡飽的自行車老闆,演到電視劇裡為了女兒學費奔波的計程車司機。他的前額微禿,一張圓臉上長了一對細狹的雙眼,好像世間所有的歡喜悲涼全在這張臉上了。

螢幕裡的卑微世間人物,在眼前卻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聲音洪亮:「我不在乎吃,都隨便。」這天,他的午餐是便利商店買來的微波食物,當演員之前,他也常這樣隨便打理三餐。

演戲之前,他原是商界名人的隨扈,幫大老闆開車、負責維安:「我們對那些有錢人來說,就是他們花錢請來的,他們也不太管你吃了什麼,自己找空檔吃。」隨扈的午餐大多簡陋,有次王自強收到「某大哥」請吃的便當,他傻傻吃完後,才發現便當盒下墊了滿滿的現金,原來是黑道想收買隨扈,企圖綁架他的老闆,他嚇得把吃完的空便當還給「大哥」。

出身眷村的王自強從小體能好,入伍服役被選入特種部隊,這個特種部隊是專門負責總統的安全工作。王自強一退伍,就被招攬負責大企業老闆的維安工作,一做十年。三十四歲,他改行做八大行業的「消防工程」:「隨扈做久了,總是會認識一些道上的人,加上維安的專業也懂一點消防線路。」消防工程風光了八年,四十二歲那年,王自強標了一件上億工程,建商卻在中途跑了。

「我是大包商,下面還有無數的小包商,有人帶著一家大小跪在地上說收不到錢就要全家死給我看。」王自強海派,錢的事他一肩扛下。他拿房子抵押,湊足五千萬償還下游包商。「付完錢後,我呆坐在客廳,我一毛都不剩。」此後,他整整一年足不出戶,每天如行屍走肉。

有一天,一個朋友突然找他拍廣告:「我想說開什麼玩笑,我又沒演過戲,但又想,反正沒事,去玩一玩也好。」原本一整年沒出門的王自強,在廣告裡演一名立委,「我還記得是在國聯飯店,排場非常大,沒想到我王自強也有這樣風光的一天。」在人生最低谷,遇到風光排場,既便只是戲,自己也被療癒了,重生的力量就這樣長了出來。 「拍完廣告隔天,覺得再消沉下去不是辦法,我又再去做隨扈。」王自強的臉像是生活中所有被生活磨難的臉,但這張臉不光承接了磨難,他用詼諧的演出回擊了這個世界。他在廣告圈受到歡迎,平均一年有十支以上的廣告:「我邊拍廣告邊當隨扈,可能平常沒什麼人注意隨扈,所以也沒太多人發現我拍了廣告。」

四十二歲,他決定辭去隨扈工作,專心演戲,去年入圍了金鐘獎男配角。演戲收入不穩、事業的起伏都不是王自強最在意的事,他的心裡只有女兒。女兒出生即有先天心臟病,醫生告訴他,女兒隨時有可能因血中氧氣不足而過世,「她出生那段日子,我幾乎把一輩子眼淚全哭光了。」女兒住院,王自強每日把妻子擠好的母奶送到病房,只有在這段路上,他才敢放聲大哭,一路哭到醫院。

女兒一歲三個月時動了大手術,他守在加護病房不敢閉眼:「醫生說,如果第三天沒醒過來,人就救不回來了。我守到第二天晚上,女兒終於睜開眼了,這絕對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刻。」即便手術成功,他仍對女兒掛心,每次半夜起床,都會焦急觀察女兒還有沒有呼吸。

女兒一路平安長大,剛過十八歲了,王自強沒什麼大願望:「我從小跟女兒說,書沒念好沒關係,妳只要好好活著就好了。」女兒也爭氣,一路拿獎學金,從沒做過讓父親擔心的事。

吃著已經涼掉的超商便當,王自強說,因為走過女兒的病:「我後來在路上看路人,都有很不一樣的感受,像我們這種平凡小人物,終生的願望不是功成名就賺大錢,只是希望自己愛的人能好好活著而已。」

為了讓愛的人活著,王自強費盡苦心。他怕女兒搭雲霄飛車會引發心臟舊疾,從小就對女兒灌輸雲霄飛車有多可怕,不僅如此,為了不讓女兒覺得「落單」,他還假裝怕高,一進遊樂園看到雲霄飛車就說自己光看就害怕,拉著女兒陪他。「後來,女兒長大後問我,特種部隊都會跳傘,你怎會不敢搭雲霄飛車?我聽了只能傻笑。」為了愛,硬漢也樂於當一個俗辣。

▍把人當人看世間最珍貴

二十八歲的宋尚緯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一坐下便掏出了帳本算帳,他今年三月接手了父親過世留下的生意。因為開店,所以午餐吃得不固定,有時圖方便,吃的是便利商店的握飯糰。 便利商店不僅能止飢,還是賺錢的好所在,宋尚緯曾經靠買商品集點數換贈品,再將商品和贈品轉賣賺價差,「一檔憤怒鳥杯子大概賺了二十萬。」他賺錢的日子起步得早,因為家裡窮,國中就靠打遊戲賣寶物賺零用錢。到了大學更是不眠不休,一天上線十小時,連發燒三十九度也準時上線,四年學費和生活費全靠這個技能,打遊戲簡直成了正職,上課反而是副業了。

這種能以便利商店飯團當一餐打發的人,並不是不重視吃食,而是為了生存可以無所不用其極。這位講話透著點江湖味,動不動就說「打人」和「弄死他」的男子,有一個夢幻的專才:他是台灣新一代詩人,出版的詩集是少數能夠「再版」的作者。

宋尚緯寫作的年紀開始得早:「我很壓抑,國中寫恐怖小說,故事就是一直有人死掉,那些死掉的都是我班上的同學。」因為身材的關係,同學嘲笑他,把他的桌子藏起來;老師也語帶責怪:「你媽怎麼幫你養成這樣?」他報復的方式就是讓他們在故事裡痛痛快快死一遍。

「後來我學會反擊,我很會打架,有人被我打到住院。」上了高職,因為不適應,體重到達兩百二十斤,「我每天醒來,就覺得好累,好想去死。」站著累,躺著也累,當時是樂隊班,他因為太胖沒有制服穿,於是不能上台表演。他說,當時每天就是無意識地一直吃。

有媽媽在路上會當著他的面告誡自己的小孩:「你再吃,就會像這個哥哥這樣。」宋尚緯聽了,直接往這位媽媽的頭上打下去。「別人不是好東西,你當好東西就能活嗎?」這是他的生存哲學。

他開始寫詩:「現實生活有太多垃圾事了。」垃圾事成了他寫詩的源頭,高中得到台積電文學獎,老師建議他轉到夜校普通科,「我們班上有老阿嬤、卡車司機、酒店圍事,我跟這些人不爽就打架,相處反而輕鬆。」

夜校兩年,功課和同儕的壓力減緩,找到寫詩的出口,他的體重減輕了八十公斤,「我知道自己的胖,其實是心理的問題。」想死對他來說不是情緒的形容詞,而是動詞,他曾爬上樓頂打算跳樓,就只差一步。

追究起來,不快樂除了胖,還有家庭:「我看過連續劇裡,小孩問爸爸:我們家會破產嗎?爸爸說,不會,因為我們家沒錢可以破產。我爸跟我講過一模一樣的話。」父親軍官退伍,到中國做生意被騙錢,返台後賣過鞋子、土窯雞及枝仔冰。 父親忙生計,持家的母親則脾氣剛烈,與宋尚緯也衝突不斷:「我小一偷我媽五十元去買東西吃,結果我媽衝到學校教室把我拉出來打,所有人都出來看……小時候我胖被欺負,回家告狀,我媽拉我去對方家裡,當著對方家長的面賞我一巴掌,我嚇呆了。」他後來曉得,母親其實是要給對方家長難看。此後,他決定不論在外面受到任何欺負都靠自己解決。

他說自己沒什麼朋友,也不必有朋友,日子一直是靠自己獨活下來,沒人幫得了忙。因此,活著是一件很累的事:「可是,死了並沒有比較好……我現在想通了,我想看的漫畫還沒追完,還有交往多年的女朋友會難過……」

至於衝突不斷的母親,這幾年也和緩了,「有一年她帶我去看減肥門診,在診間就哭了,她說,很對不起把我生成這樣……這其實不是她的錯。」這幾年他和母親和解、有了穩定交往的女友,人生有了牽掛,於是他明白,在這個人與人互相踐踏的世間裡,最珍貴的事無非就是把對方當人看。

問他當時沒寫詩的話,人生有什麼不同?「應該早就去死了,那也沒什麼不好。」

我們的隱形爸媽

清燙的麵線、拌上一點花生油、撒上幾片蔥花,這是黃俊淵和黃俊棠兄弟兩人從小最常吃的午餐家鄉味,二十九歲的哥哥黃俊淵說:「每次阿嬤看我們肚子餓就會問要不要煮麵線,小時候吃到煩了,不想吃,阿嬤就生氣。」黃家兄弟來自彰化溪州,哥哥念大學就離家,小他一歲的弟弟,直到四年前退伍才到台北工作。

黃家兄弟的家庭有些不尋常,他們的父母是「隱形家人」,母親是聽障人士,父親是文盲並有情緒表達的障礙,學校活動、畢業典禮、一般交情的同學全沒見過他們的父母,他們也不知道如何解釋父母的狀況,漸漸地就自動對外人略過。哥哥說:「小學時,老師打電話來,說要找媽媽,我說媽媽不在,直接把電話給阿嬤,明明媽媽就坐在旁邊。」父母成為隱形的家人,所有需要家長出席的學校活動,他們全勾上「不克出席」。

黃俊淵說:「阿公阿嬤幾乎就是我們的爸爸和媽媽。」母親沒學過正規手語,靠比手畫腳與親友溝通,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哥哥晚上跟阿嬤一起睡,弟弟跟爸媽一起,感情的親密也有了生疏之分。哥哥有什麼需求,都跟阿嬤講;弟弟則是家中最懂媽媽手語的人,常常負責「轉譯」媽媽的話。 父母在兄弟念小學時就失業了,一家人靠阿公種田和母親零星的家庭代工養家,不僅是經濟上的貧困,連情感也有缺憾,哥哥很羨慕堂哥堂姐:「有一個正常的家庭,可以跟父母很正常的互動。」他的夢想全都在遠方,「以前,我抱怨自己的家庭,一心想只要離開,什麼都可以不管。」黃俊淵離家後,甚少想家,半年才回家一次。

弟弟黃俊棠則是另一個極端,大學刻意選在中部,找工作也是從彰化附近找起,他說:「家裡需要有人看頭看尾,我比較擔心。」最後,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千般不願還是得上台北。他對哥哥也有些微詞:「離家念書沒有關係,可是一年才回來幾次……」哥哥到現在還不完全懂得媽媽的「手語」,弟弟有次不太高興回他:「她難道不是你媽媽嗎?為什麼有事都要透過我講?你自己不會說嗎?」哥哥聽了,只是沉默。

異鄉打拚的遊子刻意遺忘家人,有陣子回家,黃俊淵發現母親的牙周病嚴重,捨不得花錢看醫生,每期樂透卻一定買,他對媽媽的行為充滿不解。直到有天,「我接到表姐的電話,媽媽常跟她說,活著很沒意思,拖累大家,如果能早一點死掉就好了。」那一刻,他才發現「隱形家人」是如此渴望能真正的消失,母親不去看牙不只為了省錢,更是自棄,認為自己不值得活。

「我以前會攔我媽買樂透,我後來才知道,她想中樂透幫我和弟弟買房子,並不是為了自己。」他說,母親愧疚自己沒能力幫助兒子的生活,她的人生都活到這把歲數,無力翻轉了,只能以僅存的一點錢跟命運賭上一把。「我被表姐的話點醒,以前真的很自私,把家裡的事都丟給弟弟……」之後,他有空就回家,陪母親聊天,甚至接她來台北住幾天:「她很可愛,雖然聽不見,但對任何事情都充滿好奇心。」

至於,母親的一口爛牙:「我跟她說,妳不去看醫生,以後變嚴重要花更多錢,會拖累我們……還有俊棠要結婚了,妳牙齒弄好,是不是比較有面子?」母親被說服了,決定去看醫生了。黃俊淵把「拖累」變成家人的情感連繫了。

而情緒表達障礙的父親,有時任性起來根本就像個孩子,吵著要阿公買機車,阿公不願意,父親就不吃飯,甚至離家出走。黃俊淵說:「我從小就不滿意,爸爸為什麼不去找工作,扛起這個家?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一直在找工作,但一直碰壁,並不是不努力。」 如今,黃家兄弟都大了,他們二、三週就回鄉一次,不擅言辭表達的父親一直呆坐在客廳,弟弟說:「他看我們回來很高興,想跟我們聊天,但又不知能聊什麼,只好一直坐在那邊。」哥哥說,有次看到父親的手機桌面是一張合照,那是這幾年全家出遊拍下的唯一一張全家福。

不過,現在回家不見得能吃到麵線了,哥哥說:「媽媽看我們回來,會煮一整桌菜,你只要說哪道菜好吃,之後每次都會煮一大堆,我本來會說她浪費,但算了,那是她愛我們的方式。」現在和弟弟偶爾在租屋處煮麵線當午餐,過去他嫌清淡無味,現在吃來都有滋有味了。「我不覺得我們兄弟過得多辛苦,我們一直有阿公阿嬤的照顧,爸媽其實很愛我們,雖然我們長大後才比較懂,但我真的不覺得我們有少了什麼。」

媽媽說我不可以嫁

四十一歲的Ruby長居在尼泊爾,這半年為了工作短暫回台。這一天,她為我們重現她在尼泊爾的午餐:一道羊肉咖哩、一道蕃茄雞肉再配上辣蘿蔔泥和幾片生菜。「尼泊爾人飯量很大,不論男女一餐要三碗飯。」他們一日吃五餐,她的先生中午會從店裡回來,帶著愛妻便當再回店裡:「他大約十五分鐘就吃完了。」

他的先生Raja在一旁解釋,午餐吃得快是因為店裡有客人,不得不快。來自印度喀什米爾地區的Raja,在尼泊爾波卡拉(Pokhara)開一家賣披肩和地毯的藝品店;Ruby出生於台北,原是旅遊記者,二○○一年第一次到尼泊爾就愛上這個地方:「我去過很多地方,有些地方雖然會覺得不錯,下次可以再來,但尼泊爾很奇怪,我一去就覺得很自在,想住下來。」Ruby因為喜歡這個地方,時常往來兩地,短則一個月,長則近半年。

喜愛不必理由,需要的是緣份,好比她和Raja的相遇。男的來自印度,女的來自台灣,Ruby原是要幫同事買某家披肩,陰錯陽差認錯了人,卻因此促成日後良緣。

二○一二年婚後,她長住波卡拉,舉凡台灣人護照不見、錢包掉了、生病拉肚子、臨時要開刀都會找上Ruby:「台灣在波卡拉沒有辦事處,他們google很方便就找得到我。」她成了另類的「台灣辦事處」了。 做這些事她是有私心的。她婚後當了幾年的全職主婦,每天除了帶小孩就是為先生及店裡的員工煮飯:「我想要做一些屬於自己的事,主婦並不是我的專業。」所以,她樂於幫助台灣來的旅客,聽到熟悉的台灣腔可一解鄉愁,又能讓自己覺得「有用」。

緣牽千里的異國婚姻還有很現實的考驗:「跟他交往很自在,沒有想很多,直到嫁來之後才發現有很多文化差異。」喀什米爾人是回教徒,她婚前也入教了。回教規定,女人不能單獨遠行,嫁去的第一天,婆婆就告訴她:「敬夫如敬神。」她說,丈夫不是浪漫的人,而他最浪漫的舉止就是讓Ruby做各種自己想做的事。「我剛結婚沒多久,就告訴他,我要去加德滿都採訪,他只說:那我們不要(跟媽媽)說溜嘴就好。」

最大挑戰的恐怕是每年三個月回喀什米爾省親的日子,那是一個傳統的回教地區,Ruby每天只能待在家裡:「每個人都可以走進妳房間,翻妳的衣櫥,妳幾乎沒有自己的空間。」來自台北中產家庭的她,有自己的房間,習慣自己安排生活,但回到喀什米爾,隨時都要把自己交出去,包括時間的安排:「我問明天要幾點起床幫忙?大姐都說,時間到了我再叫妳。我非常不習慣。」但後來她懂了,這是她們表達體貼的方式:「她們覺得,這種要安排事情的事,妳不用煩惱,她們幫妳煩惱就好了。」

因為是外國人,所以她在家裡有「特權」:「我每天早上起床,什麼忙也幫不上,婆婆還煮奶茶給我喝,我都很不好意思……有時候進廚房問有什麼事要幫忙,婆婆就叫我去睡覺,可是我哪有這麼多覺好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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