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破碎
以賽亞書 42 : 3
壓傷的蘆葦,祂不折斷;
將殘的燈火,祂不吹滅 ……
每個人都有傷疤
‧ 怪異的強迫症︱說好的計畫,不能被打斷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過人行道的紅磚紋路?曾經,那是我的惡夢。低頭看到小小格子裡布滿圖騰的黑色裂縫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沒辦法踩上去。那是發生在小學以前的鮮明印象,忘記當時是繞路或回家,但心裡隱隱覺得:連路都沒辦法走,以後要怎麼活下去?我真的不正常。
開關電燈是我另一個莫名其妙的地雷,每次打開或關上電燈這個動作要反覆七次,日常生活裡很多瑣碎細節都要依照類似的「儀式」去做,並深信如果沒這樣做會引來不幸發生。而稚齡時期的最深恐懼就是家人會死掉或離開,所以為了避免悲劇必須確實做到,一次都不能少,完全無理可循,但恍如一種詛咒,揮之不去,無法克服。
其實一出生我就怪怪的,讓媽媽吃盡苦頭,難產的過程非常艱辛,最後還得用真空吸盤輔助吸引出來,頭部被拉成橢圓形,雖然會慢慢回復原狀,但醫生擔心造成腦部損傷,建議做一些刺激感官的復健,使腦子發育正常。於是打從有記憶以來,看心理醫生是我的日常。
不知道是不是刺激過度,我的很多行為較特異,極度好動,幾乎沒有一分鐘可以靜下來,典型的ADHD過動症。還會隨時情緒失控、大哭大鬧,媽媽不得不帶我去看醫生,靠藥物控制,但那一年我幾乎不講一句話,媽媽覺得不是辦法,把藥停掉。除了過動,強迫症的病徵也很明顯,開頭提到的黑線惡夢、反覆開關電燈,案例不勝枚舉,記得有一次媽媽說要買冰淇淋給我吃,沒想到那間店提前關了,我在店外淒厲大叫:「你答應要買給我的!」打死不退,媽媽耐心安撫也沒用,因為吃冰淇淋這件「重大的事」已經深深卡進我的意識中。
還有一次我跟媽媽去她朋友家,媽媽在旁邊聊天,小孩子在看電影。我問媽媽能不能看完這部電影再回家,她沒多想,隨口回答可以啊。但電影還沒播完時,媽媽想起之後有行程要趕緊離開。我盯著螢幕,哭到天翻地覆,像發瘋一樣不肯走,並非這部電影多好看,而是看完它是一個既定的計畫,不允許被打斷。
‧ 罪惡感與羞恥感︱怕被遺忘,卻又嚮往站在人群前
這些執著占據了童年時光,所以從小有一股羞恥感─我是個怪胎;或者說,我是個「破碎」的人,所謂的破碎,就是無法拼湊出完整美好的樣子,充滿許多羞於見人的毛病。罪惡感(guilty)和羞恥感(shame)是不同的,罪惡感是你做了一件錯事,羞恥感則是你本身是一個錯誤。在亞洲社會,很多人常會有羞恥感,覺得自己沒扮演好媳婦、媽媽、孩子等等角色,不夠標準,沒做到完美……我小時候就是這樣,搞不清楚「正常」是什麼,只深深感到自己不對勁,卻因無法修補這些問題而退縮,以致想融入群體但生怕別人排斥討厭,有時忍不住懷疑我不是個被期待的孩子,可能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一個錯誤?
由於種種負面認定,我的存在感很低,深恐被眾人遺忘,很怕落單。念幼稚園時全班坐遊覽車出去玩,下車後老師要大家排成一列縱隊。我最晚下車,排到最後一個,回頭看後面沒有人了,開始莫名地掉眼淚,老師問我怎麼了也講不清楚,光顧著哭,好不容易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哽咽說:「我不要排最後一個……我不要排最後一個……」內心的os:「後面沒有人了?同學和老師一定會忘記我這個人,他們會把我丟下!」老師趕快把我安插到中間,但她可能無法想像我的內心有多恐懼。
因為擔心被忽視、像個透明人不被看見,所以儘管自卑卻很嚮往站在人前講話,渴望能真誠地鼓勵並感動群眾。小六那年看到一部電影《ID4星際終結者》電影裡有一段演到外星人攻占地球,美國總統帶領空軍將士,要為自由做最後一搏。全軍原本很沮喪,總統上台講了一段話鼓勵大家團結一心、無所畏懼,當他最後說:「Today we celebrate our Independence Day!」(今天我們將慶祝獨立紀念日!)台下全部人鼓掌振奮,歡聲叫好,向總統敬禮。總統無比堅韌的言語凝聚了眾人,大家原本渙散的眼神散放出光彩,我被這段精采的演講震住,特別把那段話錄音,逐字逐句背下來,還模仿著男主角的神情動作演給爸媽看,過幾天爸媽的朋友來家裡,又很開心地在大家面前表演一次。
‧ 陰暗房間的光
但我並沒有因此就獲得信心,反而到青春期日漸怯懦,變得很怕上台說話。當時如果有人說我以後會當牧師,站在千人前傳福音,我一定覺得是個世紀大笑話!奇妙的是,二十幾歲有一次在禱告時,神清楚地給我看到當時念那段台詞的兒時畫面,感覺神在對我說:「Peter,那才是真正的你,我原本創造的你是那樣子,你就是要做這件事。」然後才慢慢體會到,只因為太害怕被拒絕,被自己錯誤的認知綑綁住,不斷說服自己是個膽怯的人,所以一直還沒有往該走的道路前進,不敢成為原本被神創造的真正的我。其實我根本不怕,我喜歡跟群眾講話,那就是神打造的我,我熱切地期盼跟大家分享想法、體驗,不是作秀,而是渴望與所有人一起成長,更深入地認識自我並得著喜樂。
回顧整段童年,一個清晰的畫面浮現:那裡是一個陰暗的房間,僅有個窗戶透著一點光,小男孩藉著微弱的光線,很起勁地低頭看書。他把自己框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不要有任何人參與,因為深覺沒有人會接納他。小男孩急著想學習,渴望接觸探索這個浩瀚無垠的世界,但恐懼感讓他不敢邁出這個黑暗的小房間,他藉著那一絲絲光亮,想發掘比書上更多的事物,卻怎樣都找不到出口。
當你覺得自己是破碎的,就算別人再怎麼肯定,你只會想是因為他們沒看到真正的我,他們看到的是假象,其實我沒這麼厲害。內在總是否定自我,感覺不足,永遠反覆提醒自己something is wrong,不願意換一個角度挖掘自我價值和優勢,即使有海量的證據顯示你已經到達顛峰都沒用,因為別人的讚賞捧場就像喝咖啡提神,只是暫時high一下。如同再優秀的運動員只是上一場比賽獲勝、再出名的歌手只是上一張唱片暢銷,接下來不知道會怎麼樣,顛峰過後是不是必然走下坡?外在什麼事都無法讓你相信自己可以變完整,惡性循環下,你只會覺得破碎越來越明顯、越來越無法彌補。
‧ 你的傷疤可能是最獨特的
小時候的我把焦點集中在自己有病、不正常,從來沒想過「我不只是這樣」。相信很多人也有同樣的想法,隱隱感覺自己是破碎的,有很多瑕疵與陰暗面,彷彿一道道曲折深邃的傷疤,看起來怵目驚心,唯恐嚇到別人,所以習慣隱藏起來,只想呈現完好的一面。但這種心態形同把自己當成商品,就像攤子賣的漂亮水果,老闆不願你看太久,怕被發現水果有小碰撞,最好趕快銀貨兩訖,恕不退換。如果你一心想著遮醜,缺點不宜曝光,怕被揭露真相,自然不願與他人交往太深入,很難建立長久穩定的關係;但我們不是商品,不是要把自己賣掉賺錢,再說客人買了不滿意的商品,你這家店上了黑名單,以後他再也不願光顧,最後又是誰的損失?或者你選擇假裝遺忘,問題是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不小心揭開傷疤時痛到不能忍受。
其實人的一生難免千瘡百孔,每個人都有深深淺淺的傷疤,疤痕一點也不難看,相反地,那才是最獨特、最有魅力的,傷疤和脆弱不能畫上等號,因為它不僅指出你的破碎,也代表痊癒,彷彿在訴說:「我曾經受了傷,但仍沒有退縮,選擇繼續前進。」旁人往往會藉著這些傷口記憶你這個人,正如耶穌死後復活重生,卻始終帶著釘在十字架上的疤,象徵著克服困頓後得勝的標誌,門徒多馬觸碰到傷疤才確定祂是主耶穌。因此,不要再遮掩破碎的痕跡,它是專屬於你個人的印記,代表你還好好存活著,還有無限可能的未來。
美麗但不完美
‧ 自動忽視優點,卻把缺點無限放大
小學時我的成績很優秀,不讀書、不寫功課都能名列前茅,爸媽也常稱讚我很聰明、很特別。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乖小孩,但對發掘新事物興致勃勃,在探索學習各種知識這方面充滿勇氣與好奇,很愛發問、閱讀,尤其喜歡歷史類和百科全書,連外出吃飯都要帶著一本書。強迫症讓我執著一些枝微末節,像被關在暗室裡,但閱讀給我一線光芒,帶領我接觸世界的廣闊,然而這一切優點不足以讓我跳脫出來,心底深處始終聚焦在我的毛病、破碎、古怪、缺陷……用一大堆壞的標籤來定義自己。
照說這種孩子應該很孤僻、內向、沒朋友,但在鄰居間我卻很有領導力,常常帶一堆小鬼頭玩鬧。小學時,我家附近有塊草地,種了很多大樹,固定時間會有人修剪,剩下很多枝葉待清理。不知哪來的靈感,我看著那一堆堆殘枝敗葉,腦海裡畫出了一幅很美的藍圖:如果把這些樹枝綁起來,帶去上次發現的那個很隱密的地方,或許可以布置成樹屋?還可以做一個警鈴,如果有大人來就可以躲到挖好的地洞裡……心頭浮出好多計畫,越想越興奮,找來鄰居朋友動手,大家把樹枝收集起來,拖去我指定的地方蓋祕密基地,弄出有模有樣的堡壘,每個人都玩得不亦樂乎。
惡作劇更是讓我樂此不疲,有一次媽媽出門,那時我才小學三年級,竟然找妹妹把廚房排水口塞住,然後倒滿水淹到腳踝,再弄很多洗碗精製造出泡泡浴,兩個人只差沒把房子毀掉,連向來乖巧的模範生妹妹也玩得好開心。更誇張的是,我會帶同學偷偷躲到公寓屋頂,把塑膠袋裝滿水、冰塊,彈珠,往樓下丟公車!發明各種稀奇古怪的危險遊戲是我的樂趣,偏偏還很多人跟著,影響力之大,儼然成了領頭羊。
詭異的是有些「傑作」在記憶中被修改了,發現的起因是和兒時最佳拍檔聊天。以前我最常帶著大妹Dinah、好友Shirley兩個女生四處闖禍,那天隨口問Shirley記不記得小時候她有多皮,帶我們幹很多壞事?結果她和大妹異口同聲說:「每次都是你帶大家去做的啊!」
一直記得自己只是小跟班,因為不相信我可以帶領別人、當主導地位,重新整理記憶才慢慢回想起來:原來我從小就有一呼百諾的領導力!但當時只覺得這些idea很好玩,大夥兒跟著也沒什麼大不了。我明明有能力吸引同伴卻不自覺,明明很受歡迎卻又非常害怕隨時被遺忘,換句話說,擁有的優點都自動忽視,只盯著缺點無限放大。可能有人覺得很不可思議,簡直是人格分裂,但其實每個人都很矛盾,與生俱來很多相反面向的性格。直到現在,我仍然很矛盾,即使教會發展穩定,每次辦活動我都還是很驚訝會來這麼多人,同事們覺得我未免太多慮,但我就是無法百分百放鬆,始終不認為事情絕對可以很順遂,成功永遠不會是理所當然的。
‧每個人身上的禮物
這些往事讓我聯想到,小時候陷入羞恥感,覺得自己是破碎的、不完美的,但事實上那造就了美麗,使我有吸引力。以前覺得壞的標籤,現在看來反而都是好的特質─恐懼可以轉成想像力,敏感是因為對內在世界充滿省察,惡搞亂鬧表現出創意滿滿。
而當孩子王雖然多半幹些壞事,但領導力本來就是中立的,這種力量足以影響一群人去做他們不想做的事情,可能是往好的、正向的、良善的,也可能是壞的、負面的、瘋狂的。領導力是一種天分,英文裡有一個字charisma,意思是啟發人、讓人去投入一件事,簡單講就是魅力,而這個字來自希臘文,原意是禮物。並非每個人都擁有,這是屬神的,宛如神所賜予的,打開這個禮物的人才能領導群眾。小時候我有這個禮物,雖然全用在玩樂和惡作劇上,但羞恥感把它淹沒了,幸好我能重新發現它並往正面發展。
當然,就算我現在成為有影響力的牧者,但還是會掉入負面情緒中,仍然有很多強迫症的病徵。沒有人可以是完美的,人不會被完美吸引,而是被美麗吸引,打比方如果牆上畫一個完美的圓圈或正方形,角度正確、線條不突出,就算很巨大也會被忽略;相反地,一幅畫可能亂糟糟、不平衡、不合邏輯,卻充滿想像空間,反映出畫家的內心世界而爆發出迷人特色,才能引起眾人研究。
聖經中講神是聖潔的,不只是完美的,也是美麗的。讓人想靠近但覺得自己不配太貼近又不捨得離開,於是倒在地上仰望。神的屬性是有吸引力,祂創造的世界也是美麗的,就像伊甸園並非完美,它充滿危險,誘惑人犯罪,但人可以選擇要毀滅或繼續創造美麗。
美麗是會勾起注意,讓人有好奇心,有興趣想去認識、了解;完美是什麼都工工整整,但也可能了無新意。真正吸引人的是故事,就像身上的傷疤可能背後帶著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一段失敗的關係、被虐待的童年、被拒絕的失落……相信我,這些故事是值得說出來的,完美反而沒什麼可探索。如果你也覺得自己是完美主義,停止沉溺在怪責這裡不對那裡不好的狀態,停止想要做到零負評,從另一角度看待自己,才能發現真正的你。
‧破碎卻渴望完美滿分的我
長期以來,學校體制教育大家成就是取決於離完美有多遠,九十分比八十分好,但距離一百分還差一些。我們在這種標準中長大,心中也自然會為接近完美的人獻上獎勵與豔羨。另一方面,科技進步推波助瀾,眾人的標準更形成一種追求完美的趨向,FB、IG、雜誌上的照片透過濾鏡與軟體修飾早已習以為常,結果呈現一種虛假和距離感,遺忘了真實的美麗才有打動人心的力量。所以我在網路上發布照片從不修圖,我不在乎眼周明顯的皺紋,這些皺褶訴說著活過的歲月、經歷的痛苦和享受的笑聲,它們是驕傲的紀錄,不該被隱藏。
回頭看看,那個自認破碎的我就是太渴望滿分,所以過得很掙扎,還要走很漫長一段旅程才漸漸明白應該如何看待自己。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次媽媽陪我去同學在麥當勞辦的生日派對,我玩得興高采烈,媽媽問我生日時想不想也在麥當勞辦一個party?我想都沒想,立刻說不要。
生日是一個慶祝的活動,可以接受所有人的注目和祝福,應該要很享受大家羨慕的眼光,我也很想被重視,但朋友會不會因此看穿我是個破碎的怪胎?另外,我不覺得自己有何特別價值,別人幹嘛為我慶祝?怎麼有資格當主角,吹蠟燭許願?憑什麼許願?人家又幹嘛在乎我的願望,還要在我身上耽擱時間?更殘酷的是萬一沒有朋友來,不如不要辦,才不必面對現實。
至於後來到底有沒有辦生日派對,記憶已經模糊了。直到三十幾歲生日前,跟我太太Peggy聊起這件事,她決定在麥當勞幫我圓夢,打電話去訂時間和餐點。服務員問她:「你的小孩幾歲?」她說:「喔,是我先生。」電話那頭有點小尷尬,我們倆相視偷笑,還好麥當勞沒有規定大人不能在那舉辦生日會。
人生的經歷很奇妙,一切似乎繞到原點,同樣是辦生日派對但感覺完全不同,我很確定朋友都會來為我慶祝。那次生日派對很圓滿,我跟大家解釋為何到麥當勞辦生日派對─這對我意義重大,代表小男孩終於不再執著於一百分,而能重新看待自己了!雖然離完美仍然遙不可及,雖然破碎的疤痕早已赤裸裸展露給人看見,但絲毫不減損我獨特的美麗故事,而能幸運地擁有這麼多朋友和家人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