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試閱

失落的聖典:追尋世界宗教的真義

79特價537
加入購物車
下次再買
第十二章 唯獨聖經

到了十六世紀初,歐洲人已清楚看出自己的社會正發生重大改變。他們發現新大陸;他們以無與倫比的精準探索宇宙的奧祕;拜新技術之賜,他們在繪畫和雕刻上成就非凡,傳達自身觀點的能力遠非前人能及。聖經學者賈諾佐・馬內蒂(Gianozzo Manetti)深信人類已發展到崇高狀態:

我們周遭的一切全是我們的作品,人的作品:房子、城堡、城市、華廈,遍布全地。它們彷彿出自天使,而非人類,但它們的確是人類所作……看著這些傑作,我們知道自己能做出更好、更美的作品。

但是其他人沒有那麼樂觀。一三四七年到一三五○年,歐洲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死於黑死病;一四五三年,鄂圖曼土耳其人滅拜占庭帝國,並繼續進犯歐洲領土;一三七八年到一四一七年,多達三名教皇堅稱自己才是正統,爭鬥之粗暴讓許多人離心離德,史稱大分裂(Great Schism)。文藝復興之鄉義大利不但內戰頻仍,也屢遭外敵入侵。義大利詩人法蘭切斯科・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h,一三○四-一三七四)寫道:人們「不斷遭受與誘惑最殘酷的衝突」,他們「永遠暴露於險境,至死不得安全」。
接觸古希臘羅馬經典作品後,人文主義者為歐洲今昔之別震驚不已,但這也讓他們相信根本的改變是可能的,即使在宗教上也是如此。這群人是文人雅士,非常看重文筆,他們之所以排斥阿奎納的作品,不是因為教義歧見,而是因為他文采欠佳。他們相信知識無法只靠理智獲得,也必須用心感受,並以感官體驗。不只要在神學上理解《聖經》,也要在情感上和美學上欣賞《聖經》,因為正如佩脫拉克對弟弟所說:「我們也許能說神學其實是詩,一首關於神的詩。」
為了重振基督信仰,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追本溯源,閱讀《聖經》原文。羅倫佐・瓦拉(Lorenzo Valla,約一四○六-一四五七)編著《新約彙編》(Collatio),選錄當時在大學裡傳授、用來證成教會正統教義的《新約聖經》經文,將熱羅尼莫的拉丁譯本和希臘原文並列。對照之下發現,它們顯然未必能證成所欲證成的教義。《新約彙編》原本以抄本形式流通,後來由荷蘭人文主義者德西德里烏斯・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一四六六-一五三六)發行印刷版,讀者一時倍增。伊拉斯謨還出版希臘文《新約聖經》,並譯成典雅的西塞羅式拉丁文。拜印刷術之賜,懂拉丁文和希臘文的人此時都能閱讀到福音書原文,學者檢視翻譯並提出改進建議的速度也比從前更快,伊拉斯謨獲利後,又出了好幾版《新約聖經》。人文主義者尤其受保羅吸引,因為他的文字以原本的通用希臘文(koine Greek)讀來更具活力。基督徒雖然一向肯定保羅非常重要,但是因為他的概念和複雜的論證不易以口語傳述,所以在此之前經常覺得他深奧難懂,不過在卸下熱羅尼莫笨拙的拉丁譯本的桎梏後,他的作品重獲新生。伊拉斯謨深信,能領略《聖經》帶來的情感衝擊才能改革教會,而改革教會的關鍵是他們平信徒。
商業經濟從十四世紀起已在北歐發展,此時正影響人們思索和經驗世界的方式。不同領域同時出現許多發明與革新,雖然它們此時看似無關緊要,但日積月累的效果將改寫歷史。推動這些創新的是一種務實、理性的心態,將日益反蝕傳統的神話精神。人們開始製作羅盤、望遠鏡、放大鏡等精確工具,用以繪製精準的地圖和海圖,在改善航海技術的同時,也揭露至今從未見識的天地。荷蘭顯微鏡學家安東尼・范・雷文霍克(Antony van Leeuwenhoek)對細菌、精蟲及其他微生物的觀察,引發對於繁殖和衰退、生與死的新探問。到了一六○○年,新發明增加的速度已讓進步勢不可逆。資本主義將使西方無限複製它的資源,甩脫農業經濟的侷限。這個過程最終造成十九世紀的工業革命,社會、政治、經濟與知識變革將環環相扣,彼此互依。
然而,動搖根本卻難以察覺的變化是令人迷惘的。人們看不到社會走向何方,卻以凌亂而擾人的方式感覺到緩慢的改變。對一部分人來說,支持西方基督徒超過一千年的信仰和儀式與新世界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也許因為十五世紀的歐洲比前幾個世紀更篤信宗教,大家對教士階級的腐敗更為敏感,越來越多人質疑羅馬教廷對基督建立的教會毫無貢獻。有人憂心世界末日近在眼前,深信唯有澈底改革才能力挽狂瀾,拯救基督教世界免於天譴。
威登堡大學(University of Wittenberg)聖經與哲學教授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一四八三-一五四六),是這股不安氛圍的縮影。這名年輕的修士雖然忠實奉行修會會規,卻覺得這些規定無法安撫他近乎病態的死亡恐懼(畢竟,它們是在非常不同的時空背景下制定的)。最後,他從釋經中得到慰藉:在為〈詩篇〉的一系列講課做準備時,他重讀〈詩篇〉第七十一篇的一句話:「求祢照祢的義(justitia)解救我。」他先從字面意義著手,將它詮釋為基督對聖父的祈禱,接著思考它的道德意涵,將這句話轉化為信徒對基督的祈禱——想到這點,他大喜過望,認為這意味著基督能將祂自己的義賜給罪人。沒過多久,他在修院書房裡詮釋〈羅馬書〉,為保羅從哈巴谷(Habakkuk)先知引用的一句話感到困惑:

我不以福音為恥;這福音是神的大能,要拯救一切信的人,先是猶太人,而後希臘人,因為福音啟示了神的義:這義是本於信,而又歸於信。正如經上所說:「義人必因信得生。」

路德一直以為神的義(justitia)是指將罪人打入地獄的審判(justice),他不懂這為什麼是「福音」?也不解「義」(righteousness)怎麼會和「信」連在一起?想到〈詩篇〉第七十一篇後,他總算有了答案——他相信保羅想說的是:神會將祂自己的義賜給信基督的罪人。他後來寫道:「我覺得自己猶如重生,彷彿通過敞開的門進入樂園。」
路德著名的「人唯因信稱義」信條,指的是一名罪人只要有信,他就能說:「基督已為我做足一切。祂是公義的,祂是我的保護,祂已為我而死。祂已讓他的義成為我的義。」路德的信(fides)指的並不是「信奉」一套教理,是指它的原意「交託」或「信任」。「信不需要資訊、知識或確定性,」他解釋道,「信是無條件地順服,歡喜地把一切押在你無可感受、無從驗證也無法窺知的(神的)良善。」路德對保羅這句話的詮釋其實與原意不符,但他使用的是傳統釋經方法:賦予經文新的意義,讓它直接回應自己的處境。不過,他和傳統釋經之間有一項重大差異,讀經的技藝還包括虛己和慈悲,亦即放下自我、關心他人,但是他對〈羅馬書〉的詮釋卻都與自己有關——他的信、他的救贖,還有他對死亡的恐懼——那慈悲呢?我們馬上會看到,路德的美德並不包括慈悲。
一五一七年十月三十一日,路德將他的九十五條論綱釘上威登堡教堂的大門,宗教改革運動正式開始。這些論綱激烈挑戰羅馬教廷的赦罪與聖禮主張,抨擊它們毫無《聖經》依據。兩年後,在萊比錫(Leipzig)與因戈斯塔(Ingolstadt)神學教授若望・艾克(Johann Eck)公開辯論時,路德又建構唯獨聖經(sola scriptura)教理。羅馬教廷的立場是,只有教宗和主教會議有資格詮釋《聖經》。艾克問道:釋經乃授予教宗、主教會議和大學的精微之藝,沒有他們引導,一般人怎麼可能懂《聖經》?路德的回答是:「以《聖經》裝備的純樸平信徒,比沒有《聖經》裝備的教宗或主教會議更值得信任。」路德的潑辣發言正中城市人下懷,他們原本已有當家作主之意,也早已唾棄教士從老實人身上訛錢。日耳曼中部和南部的城市此時已是商業重鎮,有實力與羅馬抗衡,實際上已不受教廷節制。才識高的教士也在自己的書裡傳播路德的觀點,而拜新興印刷術之賜,這些作品以前所未見的速度快速流通,促成世界上第一場群眾運動。
唯獨聖經深具革命性,是開啟宗教改革的驚天一呼。就像已經提過的,在此之前,觸動人心的從來不是聖典本身。在傳統上,聖典是在儀式中展演和表現,而且儀式有時比文本更為重要。可是從這時候開始,讀經蔚為風潮。《古騰堡聖經》讓有機會讀經的人比以往都多,而由於新教改革者都嫻熟希伯來文和希臘文,這群人文主義者也掀起一場聖經文藝復興。以瑞士來說,宗教改革是從人文學者研究團體開始的,瑞士的改革派不像路德那麼重視教理,只想重整道德風氣。不過,日內瓦的慈運理(Huldrych Zwingli,一四八四-一五三一)和路德一樣,也深信只有直接閱讀《聖經》才能成功推動改革。他在一五二二年寫道:「當神的聖言照耀人的知性,就能點亮知性,讓人明瞭神的話語。」《聖經》不需要詮釋,因為它「自明其理,是確實的、無誤的、明白的,不會讓我們在黑暗的蒙昧中犯錯」。
與慈運理同為改革派的巴爾塔薩.胡伯邁爾(Balthazar Hubmaier,約一四八○-一五二八),也抱持同樣看法:

在所有的分歧和爭議中,我們應該也必須獨獨以《聖經》為準,除了神親自設立並宣告為聖的《聖經》之外,再無其他判準……獨獨《聖經》是真光、是明燈,能洞穿人類所有的爭執、無知和異議。

然而我們已經知道:聖典其實並非「自明其理」;相反地,它們經常刻意把人帶往沉默和不知。聖典並未解決教理爭議:希臘神學家無法只靠《聖經》證明基督的神性;穆斯林律法學者在建構伊斯蘭法學時必須「獨立推理」(ijtihad);拉比在《聖經》裡找不到回應後聖殿世界的明確答案,所以發展出米示拿;耆那教徒因為發現聖典也會出錯,因此更重視實踐慈悲。
所以並不令人意外的是,宗教改革者很快發現,儘管他們精通《聖經》,但是對《聖經》的教導依舊沒有共識。舉例來說,路德和慈運理對聖餐的解釋就南轅北轍——耶穌在最後晚餐時拿起麵餅說:「這是我的身體。」他的意思是什麼?路德依然相信基督真實臨在於聖餐餅中,所以從字面意義解讀耶穌的話,說他的意思是「這塊餅就是我的身體」。但慈運理堅持它指的是「自然」意義,亦即「這塊餅代表我的身體」或「這塊餅就像我的身體,為你們捨的」。從一五二五年到一五二九年,改革陣營發表二十八篇文章反對路德的觀點。這不是小事,因為這代表改革者無法一起禮拜。換句話說,宗教改革一開始就分裂成幾個陣營,彼此相爭。
有人說宗教改革運動象徵左腦思維的崛起,如我們所見,歐洲從十三世紀開始就已經有這種趨勢。令改革派糾結的聖體化質說(transubstantiation),其實是中世紀神學家不成功的嘗試,他們原本有心以亞里斯多德的術語解釋聖餐禮,亦即在司祭唸出祝聖經文時,餅和酒的「實體」(substance,根本實在)真的變成基督的身體和血,但餅和酒的「偶性」(accidents,外在樣貌)完全不變。無奈說服力有限,連希臘基督徒都難以接受。
聖體化質說是一種抹除隱喻的「不善巧」。隱喻是右腦的自然表現模式,見到的是萬物互依互連,將甲物之全體與乙物之全體連結起來,讓我們看待甲、乙的眼光不再一樣。說一個人是「色狼」,不只是把狼擬人化,也是把人獸性化。同樣地,在說一個人是「聖人」時,我們對人性和神性都有了不同的認識。這種隱喻的洞見是在左腦處理資訊之前出現的。傳統天主教儀式刻意含蓄,充滿隱喻,令人難以捉摸,讓參與者默默領悟實在的統一。宗教改革則宣告書寫成文的聖言的勝利,偏好清晰和確定。基督說的「麵餅」現在只能指麵餅,這種思考模式導致重文字輕意象、重字面輕隱喻,使人只知固守《聖經》的明確意義。宗教改革者與米蘭的安布羅斯不同,他們沒有「仔細琢磨」《聖經》的話,也沒有好好窮究文字背後的深意,他們拋棄傳統的「四重意義」,只把焦點放在字面的、歷史的描述。除非無損文本的淺白意義,否則不可進行寓意詮釋。這個決定將使西方基督徒心靈陷入緊張,而這種緊張很快就變得讓人無法忍受。
金石堂門市 全家便利商店 ok便利商店 萊爾富便利商店 7-11便利商店
World wide
活動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