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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河邊:《金剛經》裡尋找大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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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節選一】(節選自「第一章 新德里機場」)
如夢似幻再相遇
  夢裡,恆河邊上的白衣人,始終如如不動地坐著。自驚鴻一瞥後,消逝於河岸,卻飄然於夢境,不遠不近,幾度反覆穿梭,又明又暗,愈刺眼的光芒下,陰影愈深沉。豔麗澄澄的陽光布滿天際,就連太陽也追隨著白衣人,如如不動。
  等行李時,想起多年前飛沙走石的轉盤,拿到行李已面目全非,惶惶然於距離很短的出入境口,紛湧而上的衣衫襤褸螞蟻雄兵,讓甯霏汗毛豎立,即便是他身手不凡,也難敵掌心空無的千手千眼,那焦灼魯莽的搶奪,霎時誤以為闖入賊窩,卻原來是賺取微薄小費的捆工們,蠻橫地,在行李轉盤與接機出租車之間來回奔波,漫天叫價或隨意索取零錢,端看來客穿著樣貌的直觀判斷,瞬間定奪宰割的對象與金額。即便是無知無識的機場小工,人見得多了,也能看出誰會多給幾塊錢大洋(初抵機場的遊客手上只有美金)。
  進出多年,他模仿印度人,一身毫無辨識度的陳舊白襯衫與牛仔褲,和一雙已然髒兮兮,哪裡都買得到的耐吉運動鞋。
  驚魂甫定後,車子穿行於霧霾濃重的黑夜裡,甯霏懊悔著,沒有大膽交出行李,而自己肩扛笨重相機,雙手拖拎上各有二十公斤的老舊旅行箱,此時肩膀手臂痠疼起來。然而他懊惱的是沒有及時藉機布施些零錢,這並非超越自己的能力與認知範疇,卻猛然被驚嚇得猶豫再三,便錯過了讓自己安心的施捨機會,以至於,接下來的幾個月,都不斷被這時不時冒出來的悔意干擾,反而做出了更愚蠢的判斷與無謂的彌補動作。
  由於貝瑪的疏忽,既忘記接機又忘了事先訂好火車票,甯霏必須冒險轉往內陸機場,看能否買到飛往瓦拉納西的機票,再冒險等候霧霾散去,以免班機被無限期延誤,白白浪費一張機票錢和往返奔波的勞頓。那年代,沒有退票這項服務。
愈是焦慮,愈容易做出不明智的選擇。好幾個小時過去,航班看版上不斷地跳出Delay 、Delay、 Delay……然後翻牌變成Cancel 、Cancel、 Cancel……,才讓他徹底死心。機場裡,來來往往等候的人群,紛紛離去。他是最後一個走的,手裡握著一本威廉.達爾林普(William Dalrymple)在德里一年寫的《精靈之城》(City of Djinns: A Year in Delhi),以考古記者的鋒利眼睛,重新檢閱這座歷經穆斯林與印度教徒來回洗刷的城市,如何在春秋戰國式信仰的血腥辯證裡存活下來。內容厚重,卻高潮迭起,乃至於忘了等候的煩躁與班機被取消的失落。腦海裡翻覆著千百年來,德里市民的東西南北遷徙,他決定利用返程走一趟舊德里。多年不見的貝瑪奚落他:「很髒噢!你真的要去?」
  對於新來乍到者,的確難以相信牛、馬、豬、狗、猴、大象推擠跳躍於三輪、機動車、汽車與馬車之間的泥濘屎路,是行人可以穿梭的步道,遑論就餐於油膩騎樓下的奶茶攤,享用油光閃閃的各種爆炸甜品,那種甜死人的濃重,咬一口便暈整天。
  貝瑪的挑釁總能成功。為了強化刺激,他還故意僱用了敞篷機動三輪車,無遮無掩地直接衝進塵土飛揚與霧霾裡。既來之則安之,進出恆河多次以後,誰還能在意這一點點髒亂?甯霏不動聲色,兀自沉默著,甚至不對貝瑪的得意淺笑有絲毫反應,不是為了讓他失望,卻正糾結於連續幾晚的夢魘。白衣人,是此番臨時起意行程的目標。這來回折騰的交通困擾,反而更堅定了前進的動力,等待恰當的交通工具安排前,去舊德里走走,回味一下William住在老城區的情境,未嘗不是再認識印度這古老國度的方式?
  怎麼會有一座城市,彷彿萬年不變地維持著固執的髒亂?不僅僅是髒,畫面始終如一,就連人們的衣飾都像是永恆地風塵僕僕卻又白皙如故,印度產棉,白棉布,貴賤不論,大概是這片土地上的唯一平等見。舊德里曾經是蒙兀兒王朝最後僅存的版圖,難以想像這波斯文化融入骨髓的蒙古貴族,怎能讓這歷史寶地落入廢墟般的垃圾堆?帖木兒用大理石與花崗岩建造帝國宮殿,在絲綢之路必經的輝煌歲月,子孫世代仿效下,直至沙賈汗王朝達到極致。窮奢導致兵禍與掠奪,蒙兀兒王朝之前有穆斯林,之後有伊朗、阿富汗入侵以及英國殖民,最終,卸下被奪的珠寶金飾後,人畜屎尿,都能塗染往日榮光。屎尿,是安全的,再也沒有槍砲進入了,就連英國人也懶得重建,而就近打造了新德里,讓舊德里的金碧廢墟,得以留存至今。
甯霏喝了糖水香料熬製的奶茶,在貝瑪的凝視下,又吃了泥沙地攤上的炭烤玉米與菱角,以及茅草棚裡的咖哩雞飯,滿嘴油腥地隨著貝瑪完成採購,拎著大包小包,貝瑪讚許而滿意地笑了。彷彿拿到應許門票,甯霏終歸是通過了測試。
  「火車雖然比較久卻很準時,我可以幫你買頭等艙臥鋪,睡一覺,天亮就到了,你比較不辛苦,但你很可能要跟陌生人上下鋪同房。接送汽車,我只找到沒有空調的,現在氣候還行,應該不成問題,車況也還不錯,中間不停,大概十小時能到,若怕累,中途找個客棧住一晚,不趕時間,可以舒舒服服地慢慢走。」這兩種交通方式,甯霏都試過,並不陌生,卻回回都要掙扎一番,難以取捨各自的利弊。

  甯霏從來不解釋自己來印度的目的,貝瑪也不多嘴好奇,這是他的優點,雖有點難纏的勢利眼,甯霏仍一再找他安排行程。
  這回,甯霏選擇了火車。「你運氣真好,火車很空,沒有人跟你分房,但難保下一站不會有人上車,祝你好運!」多虧他的烏鴉嘴,僅僅安靜了四小時,就有人拍打房門,捎進了好幾摞行李,塞滿了所有能站的空間。甯霏真懊悔沒有堅持買下兩張票,而聽從了貝瑪口若懸河的鐵律:「我知道你有錢,卻也不該浪費,我打聽過了,這班火車沒什麼人,現在不是旺季,你沒必要這麼做。」在貝瑪不無譏諷的論調下,甯霏只得投降。「何況,你該體驗一下真實的印度。進出這麼多年,怎麼也要當回自己人吧!」臨行,還不忘補上一刀。
  好不容易抵達,天色剛亮,從火車站到目的地,仍有一段車程,挪起發疼的屁股,又坐進了讓人更疼的中古車坐墊。掙扎著惺忪睡眼,想睡不能睡地繼續顛簸。車停後,朦朧著雙眼,穿越乞丐、沙度(濕婆苦行僧)們躺臥的小巷,再爬上雖不高卻陡聳的台階,鑽進小門框裡,等候掌櫃拿鑰匙,起碼折騰了整整一小時,才躺到柔軟的白床上,拉上窗簾的縫隙裡,閃爍著初升的烈陽。恍惚地疲累,仍小憩少許,醒來已黃昏,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睡著了。
  白衣人,彷彿比往常近,仍背對著。他始終沒能看清,那靜止的白衣人如塑像般端坐,幾乎不需要呼吸,紋風不動。然而,一聲聲的唸誦在耳邊迴盪,即便已醒,旋律未絕:「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誰是菩薩?他臥在白棉被裡揣想,是白衣人嗎?亦或是白衣人這麼說?那是說我嗎?這到底是說誰呢?我在恆河邊,還是在家中的夢境裡?誰是菩薩?誰是菩薩?誰是菩薩?一連串驚悸大問汗涔涔醒來,才知道,這回真醒了。
  最清醒的時刻,反而了然於胸,夢境中的白衣人,唸誦的是別人的話語,他似乎耿耿於懷……
【內文節選二】(節選自「第四章 無畏王子」)
耆那教亦佛教的追隨者?
  夢裡,所有的東西都是透明的,想吃什麼,透明的容器裝著你想的,飄到眼前,光線柔和溫暖,東西,精準地,正是你想要的味道。吃記憶,在這時空裡,可以任意妄為,因為你不會飽,只是吃虛浮的,記憶中的滋味。難道,這是未來的太空?我一定要記下來,記下來,我在做夢,必須記下來,醒來就要記,這是個很棒的場景與故事,而且,是真實的未來,我要趕快練習,習慣這樣的未來。
  意識到自己在夢裡,甯霏猛烈地掙扎,一下兩下三下,焦慮升高,愈緊張愈無力,仍在深感疲憊頹軟之際,奮力一踢,終於醒過來。全身汗涔涔地,忍不住打了寒噤,很想洗個熱水澡,但仍酸軟無力。這是一張古老的四方床,四角床罩柱子有美麗紋飾,可以想像當年的主人,掛著浪漫的布幔。
  躲在被窩裡胡思亂想,忘記了該用什麼方式下床,從渾沌中走出來,彷若另一個平行宇宙的距離。
  初來乍到,還沒有真正參觀這座建築不均勻的客棧,彷彿每層都是事後搭蓋的,彼此沒有任何齊整的連結或設計,隨意而任性地自由銜接。從入門上二樓往右轉,狹窄的樓梯,蜿蜒而上,卻並不直接看見客房,而是寬敞的陽台,游刃有餘地整治出花園、搖籃式鞦韆和閒聊用的咖啡座。穿越空曠的陽台,才進入通往客房的走道,往右是長廊,往左是通往三樓。抵達三樓,又是另一種風景,咖啡座在室內,英國式的起居室擺設,入眼便讓人感到輕鬆,經過舒適的小廳,要上兩個梯階,才是一整排客房外的長廊,隨意得很家居,有賓至如歸之感。若長住,其實很適合接待朋友。
  客棧雖老舊,洗浴設備還算通情達理,水龍頭沒有難為人,甯霏盡情地洗了熱水澡,總算擺脫了夢魘的寒氣透骨。
「無畏王子遊走在兩位大雄之間,終於在一場試探性的辯論裡,決定皈依佛陀,正式走入佛教圈。有人說,這讓另一位大雄尼乾陀,耆那教主大大受傷染疾而終,兩個極其相似的教派,自此分道揚鑣,老死不相往來。」古瑪教授說。其實,還有說得更狠的,無畏王子決定留在佛陀身邊,尼乾陀知道後吐血,便一病不起,此後,耆那教徒分裂,還造成血腥事件,給佛陀極大的警惕,而有了僧團戒律。就此而言,耆那教做為破除婆羅門桎梏的先驅,對佛教產生無可取代的示範作用。
  可為何夢境裡的兩人,卻有如雙胞胎一般,對彼此洞悉分明,又如高手過招,幾乎如如不動,便已大戰方歇,微笑而逝,彷若什麼也未曾發生過。
  耆那教學者古瑪教授說:「兩位大雄同樣在三十歲左右決定放下皇室生活,進行冥想與懺悔,尋找開悟之道。證悟前後相差二十年,笩駄摩那(尼乾陀,Nigantha Nataputta,約西元前五九九─五二七年)略早於釋迦牟尼(Shakyamuni Buddha,約西元前五六三─四八三年),前者用了十二年半,後者苦修六年後悟道。前者用三十年傳道,以不殺生、不妄語、不偷盜、不邪淫、不執著等五戒,做為耆那教基本教義;後者說法住世四十五年,三轉法輪說四聖諦,悲憫眾生受困「苦集滅道」的枷鎖,並以五戒十善根本戒律幫助眾生累積福德。兩人的身世背景與開悟經歷異常相似,就連基本教義也幾乎雷同,唯獨在空性上的無著無量見地,有無的落差,產生了執著分野,巧的是耆那大雄的第五戒是不執著;佛陀的五戒皆與耆那基本教義相同,只有第五戒是異常入世的不飲酒,這之間的差異,只有大雄各自了了分明,做為研究者的凡夫,我是難以真正深究原因的。」
  執著與不執著,這不是龍樹的專長麼?他解析到心的存在與不存在,層層剝除乃至寸骨不存,單單這一點,恐怕耆那教徒無人能接受,而早於幾百年前便論述的《金剛經》,卻在幾百年後給龍樹的空性論述徹底背書了。
  略微停頓沉思片刻,古瑪教授欲言又止地啓口:「唯一見過兩位大雄的無畏王子,最後可能選擇了依止佛陀。我猜,根本的原因,就在這執著與不執著的見解上,佛陀詮釋如來的空性,是為無著,徹底顛覆了耆那大雄的不執著。這微細的差異,變成兩極的有無存在,我若在當下,也要懾服吧!
  「然而,這有無之間,若非具備相當的福德,既非有遑論無的論述,旁人要看得一頭霧水吧?」無畏王子在信仰上的變節,於耆那教追隨者看來,極可能是無法忍受的恥辱,而在無畏王子自己,存乎一心的開悟,豈能為教團捆綁?「我若是耆那大雄,會怎麼想呢?」甯霏想起了夢中的兩位彩虹透明人,他很清楚,兩位大雄根本不在意,而這全然的不在意,恐怕很難讓人理解,即便是自己的弟子。
傳言認定耆那大雄戰敗吐血,只為「無著」兩字之差,根據夢境,這無法公開的證據,甯霏可以斬釘截鐵地拍板:「絕無可能」。即便真有這樣的場景,恐怕也只是一場戲,為了隨順眾生的需要。
  耆那大雄圓寂後,教眾分歧,導致血光之災,警惕了佛教僧團,開啓戒律製定的篇章,原本散漫的集結,教團終於有了彼此制約的基本守則,以規範人性弱點隨時引爆的災難。也許,這是早已開悟的大雄,預留一道缺口,協助紛雲眾生自我警醒的示範?這場無妄之災,說不定是兩人預演過的場景,甯霏自己在腦海裡編織了一段故事。
  耆那教眾的前車之鑑,成功地遏止了佛陀僧團隱而未發的可見之災。那麼,難道是佛陀事先有了身外化身,來警告自己的僧團?
  甯霏想起自己連續兩次碰上相像又不太像,同樣叫Naga的小孩,一個口若懸河,另一個機警靈動,相似又好似毫無關係。如果能介紹他們兩認識,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這念頭一產生,甯霏就有種莫名的不安,到底從何而來?這好奇若不打破,更叫人堵著懸疑。畢竟只是兩個孩子,不會有嚴重的情況吧?
  七歲的小Naga特別纏人,又異常地勤快,經常主動給甯霏跑腿,買水買茶買日常用品,想到沒想到的,每天總變著花樣出現在客棧門口,探頭探腦,最後乾脆登堂入室,有時徑自洗腳洗臉後便上床假寐,完全不必徵求同意,很篤定地知道甯霏不會趕走他。
  九歲的Naga相較拘謹得多,不會這麼放肆,每次邀請他一起喝茶,都要反覆再三邀約,十次只答應了三回,難得招待他,卻堅持自己付費,驕傲地不願意沾便宜,甚至還替甯霏把單一起買了,鬧得甯霏只敢邀請他上小攤販喝茶,從未踏入像樣的館子。
  那年在恆河邊上遇到的龍,大Naga究竟去了哪兒?
【內文節選三】(節選自「第七章 夢幻黃金城」)
耆那鑽石經濟命脈
  Naga走在前面,甯霏不遠不近地跟著,沿恆河東岸往上游前進,人煙漸漸稀少,恆河沙愈來愈潔白地閃亮,有異於平時沐浴場外的暗灰泥濘。
  「你檢視過恆河獻祭的過程嗎?我看了無數遍,百看不膩。」甯霏看過幾回,大略知道獻祭的祭司們都是千挑百選家世清白的婆羅門俊男,多半有貴族血統,從小被送到瓦拉納西的梵文大學,由政府提供免費教育,通過無數嚴峻的考試,一直到大學畢業,才有資格參與祭典培訓,正式成為恆河女神的祭司。
  七名祭司,夜夜在恆河邊,手持水、火、花、米、香、燈、鈴、孔雀羽扇、白牛尾毛拂塵、海螺等祭品,分別對著四面八方緩緩舉起各式手印獻祭吟唱,曼妙舞姿流動在火光飛瀲閃閃迴旋的煙霧裡。最年輕的二十一歲,最多不得服務超過十年,據說恆河女神愛美男,老醜都不可獻祭,以免觸怒女神。做為俊男濕婆與美女雪山女神的女兒,有點好色的脾氣,理所當然。
  「大家都說恆河女神好色,我覺得是婆羅門自己的潔癖,你想想恆河裡屎尿骨灰與屍體,隨便洗隨便扔,好好的天上銀河之水,吸納了人間各種汙濁,身為印度神話裡最美的女神,卻任人踐踏,怎可能會在意老與醜?」
  甯霏早已無法辨識眼前男孩是否真的只有七歲,說出這番話來,即便是七十歲,也叫人歎為觀止,有哪個婆羅門會這麼說啊?「你們家放棄婆羅門身分,似乎對你大有好處啊!」小Naga不置可否印度式搖晃了一下腦袋,看不出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我可辛苦啦!每天早起晚歸的,賺一點小錢,到處亂逛,明明我們家不需要這些錢啊!」認識這麼久,甯霏一直不敢詢問,趕緊打蛇隨棍上:「是啊!你們家明明請得起私塾老師,在家裡上課,怎麼會讓你每天混在市井裡?」
  Naga哈哈大笑:「我逗你的,老爸說,恆河是我的老師,每天來恆河巡禮,就是上學,五千年來,多少大師在這裡講法獲得無上成就,別小看那些髒兮兮的沙度,有些是騙子,但誰也無法確認,裡面有真才實學的苦行僧,只有長期觀察,才可能認出大師來。賣花燈,只是障眼法,否則容易被人發現,反而不安全。這裡經常有壞人綁架小孩,弄殘了,丟在路邊乞討。恆河邊,每個行業都有幫派,必須找個工作靠行,否則就很容易被欺負而無人搭理。」這麼小就要掩飾自己的身分,演技了得啊!甯霏這麼想著,又看見Naga頑皮的笑容,臉上夾雜著許多層層堆疊的歲月,那絕對不是一張七歲的臉。
 兩人幾乎走到恆河上游,在不起眼的草叢裡拉出渡船,上小船後,又繼續往前划行了兩小時,停靠在印度少見的防風林外,濃密的綠意,好似進入另外的國度,如夢似幻。
「到了!我讓你閉眼的時候,你最好用圍巾把自己的眼睛包嚴實些,眼睛閉緊,否則,一旦透光,我可不能保證你的安全,什麼都別問,時候到了,你自然會明白。」甯霏毫不費力地聽從了Naga,彷彿兩人的年齡置換,自己倒成了乖巧的孩子。
  Naga拿掉甯霏包裹眼睛的圍巾後,眼前的景象,瞠目結舌,不足以形容。
  厚實黃金打造的宮殿裡,七彩珠寶綴飾樑柱,齊刷刷地排列整齊,數不清有多少,綿延無盡往裡延伸,腳底踩踏的,竟是整片碧綠翡翠岩石步道,沒有接縫,幾乎可以滑行。Naga掏出一雙塑料底的止滑棉鞋,讓甯霏穿上,以免寸步難行。每兩個樑柱間的小隔房,堆疊著一類貴重珠寶,單單是鑽石種類,便從無色純淨到粉紅、血紅、藍、黃、黑地分類置放,其他珠寶,僅認識幾種,而大部分說不出品目。足足走了個把鐘頭,仍看不到盡頭,眼睛被光彩奪目的滿堂珠寶刺激,疲倦得昏花,眯眼強行再走一段路,Naga才找出一塊錦緞坐墊,讓甯霏舒服地躺靠在七彩樑柱旁。
  「我不是在做夢吧?你是造夢人?你帶我走入夢境?」
  甯霏一臉喪家之犬的頹廢狀,把Naga給逗樂了。「你休息一會兒,睡個覺吧!若能在這裡睡著,可以補充能量,醒來,就不辛苦了。」
  恍惚之間,甯霏又看見了白衣人,不再背對河岸,而在七彩樑柱盡頭,舒適地端坐白棉墊上,似笑非笑地看著甯霏,他不確定那是不是笑容,整個頭部籠罩在烈日強光裡,讓人無法看清楚。甯霏想要張口詢問,卻怎麼說不出話來,掙扎出一頭汗來,好不容易奮力哇出聲,卻徹底醒了。
  「我睡著了嗎?」Naga一如往常,看著乍醒的甯霏,面無表情。甯霏像個孩子似的,在Naga臉上尋找答案。
「是啊!你好像在做夢,很辛苦的樣子,咿咿呀呀半天,出了滿頭汗。」Naga遞過一條毛巾,讓甯霏擦汗。這諾大的空間,滿室珠寶,卻不知Naga從哪兒弄來鞋子、坐墊與毛巾,變魔術似的,隨時可以拿出需要的東西。「這裡的黃金牆後有儲藏室,裡面什麼日常用品都有,還有一座清涼的地下水井,即使躲上幾百年,也不用發愁,我還可以給你泡壺茶呢!」Naga扶起甯霏,走到樑柱後方牆面,隨手一摸,便自動裂開一條縫隙,黃金牆面瞬間變成兩扇門打開來。裡面別有洞天地布置清雅,如一般時尚現代的居家環境,有原木長餐桌、開放式廚房、日式榻榻米起居室,還有茶具齊備的中式小茶室,果然是能泡茶的。
  「媽媽隔斷時間就會來這裡重新布置,室內設計才是她的生活玩具,每次的風格都不一樣。這次知道你會來,便給你弄了中國風格的小茶室。」
Naga熟練地張羅茶具,煮水泡茶,端給甯霏聞香品茗,程序齊備。喝下幾口溫潤帶有果香的老紅茶,Naga得意地解說:「我在網上學的,現在想學什麼都很方便,上網就行了,裡面書房裡什麼都有。」
  「我可以問你個問題嗎?」沉浸在張羅茶水程序裡的Naga抬頭:「想問就問啊!」小小孩泡茶如扮家家酒,難掩亢奮地專注。「你隨便拿出一顆鑽石便能拯救那個小女孩,你為何不幫她?」Naga像看到怪物一樣地瞪視甯霏:「你想害死她啊?我能幫她的最大極限,是陪伴,我可以用生命陪伴,絕對不能試圖改變她的命運,這是她自己的權利,任何人都不能插手。」
  「那麼,你想過將來嗎?」Naga拿起茶海,深深地嗅聞:「有點年紀的紅茶真是不一樣啊!奇怪,綠茶要喝新鮮的,紅茶卻必須喝老的,愈老愈香,而且是香得舒服,不是刺激香。」Naga伸手給甯霏聞:「是不是?據說這紅茶三十歲了,人到三十歲就老了,人老,可不比紅茶,只會變得複雜,而不是純粹。這紅茶剛出爐時,雜氣特濃,愈陳便愈能呈現本質,這可是修行之道呢!」
  甯霏尷尬地想起自己的年紀,靦腆喏嚅,一時接不上話。用茶比喻人,恰恰區隔了生老病死的隱喻,人會老死,茶呢?卻是愈陳愈香。甯霏想起那百歲正山小種Labsang Souchong老紅茶的氣味,頓時齒頰生津。
  「我有Labsang Souchong,你想嚐嚐嗎?」雖知道Naga有讀心術,仍嚇了一跳。
  「你知道這兩個字是藏文嗎?」這不是倫敦最昂貴的紅茶嗎?「自古茶馬古道,從福建經雲藏山壁險道,再運送到印度轉海運進入倫敦,路途遙遠,自然成為貴族搶手的奢侈品。紅茶細嫩,有別於藏族喝慣的雲南大葉樹茶,西藏人就給這茶命名為完美之手製作的,據說,未婚少女才有資格採摘,不會破壞嫩芽尖。」喝起來像大吉嶺茶,卻又多出了厚重的韻味。「時間與工序之差,其實,大吉嶺茶種,就是英國茶商從福建偷來的。」
  「你這小腦袋,會不會裝太多東西了?」Naga得意地一笑:「這就是不上學的好處,不會浪費時間在沒用的知識上。」所謂有用或沒用,到底是誰來決定的呢?
幾度進出七彩寶殿,路途雖遙遠,甯霏似乎已熟悉路徑。心裡琢磨著,若Naga不介意,自己可以隨意進出,便不需要等他領路,也許,能單獨在裡面坐上幾天,吸收地氣精華,豈不快意?他可以對珠寶免疫,卻無論如何難抵擋地氣的吸引力。
  「如果我告訴你,沒有我的陪伴,你進不去,相信嗎?」甯霏開始注意沿途風景,想要標記路徑時,Naga忽然笑咪咪地看著自己:「不是我不願意,那裡看似沒有門鎖,好像可以隨意進出,但若沒有家族血脈,根本看不見入口。你相信嗎?那裡看似渺無人煙,是因為你到了那裡,也看不見別人。」難道進進出出繞這麼大圈,其實並非是路?那又是什麼呢?
  「我每次帶你去的時候,都很安靜,發現了沒?」那倒是,平時聒噪的Naga,只有在這段路程裡出奇地安靜。「這就像唸咒,必須非常專注,心無旁騖,否則,即便是我家世代傳人,也進不去。你能跟著我進去,也因為你自己的純粹,否則就算是我願意,你也進不去。」這是某種測試嗎?「抱歉!我並非有意試探你,若非知道你進得去,我也懶得花這力氣。」
  「如來有肉眼、天眼、慧眼、法眼、佛眼,佛告須菩提:『爾所國土中,所有眾生若干種心,如來悉知。』為什麼?佛說是『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我們既無法留住過去心,又不能預測未來心,更不能掌握現在心,一如我們無法定住一切物質組成的量子,卻又因為都是量子,彼此相知,又何難之有?恰恰因為不可控,而能夠『悉知』,一旦陷入任何的已知,反而什麼都無法得知。不是嗎?」
  這似是而非的論證,並沒有完全說服甯霏,但他總算知道,不是得到允諾就可以進入七彩寶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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