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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神境:請媽祖,以及花蓮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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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海湧聲
「今仔日海湧聲真透,凡勢會落雨。」
「是啊,東北風搧規暗,睏袂去,天未光,阮著來開廟門燒香。」麗姨說。

身為值年爐主,忙了一整年,「請媽祖」是最忙的一天,也是卸下責任的一天。
路燈尚未熄滅,山壁還是墨綠色,臺九線上只有大貨車呼嘯而過,阿姨靜靜在廟門口燒金稟報。農曆正月十六是加灣、山廣兩地土地公廟聯合舉辦「請媽祖」的日子,該日也是國姓公聖誕千秋。清早五、六點,村民在土地公廟集合,陸續請廟裡主神與家戶神尊過爐上車,男人忙著綁繩挪位、討論天氣,女人家則圍聚在大鼓旁,七嘴八舌試穿新外套。衣服是公款買的,藤紫夾玫紅,女人家愛美,不願只穿紅領黑背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公所的人,紫紅好看,即使白髮蒼蒼也有精神。
是年加灣值爐主,神轎車由加灣出發,沿著臺九線,轉進巴吉魯樹林與花生田抵達山廣土地公廟,會合該地神轎車後,一起出發至花蓮接神。加灣與山廣的土地公廟雖號稱「廟」,其實廟體不過三、四坪,進門還得低頭,留意不要撞上門框。加灣「福安廟」鄰近省道臺九線蘇花公路,離公車站牌咫尺,轉入產業道路即可抵達。原為私人供奉土地公的鐵皮矮寮仔,鄰近村民提議建廟,讓大家心裡有個依靠,才改成單門水泥房,戲棚搭在小溪流上,頓時廟、戲台都有了。
一九八○年代「大家樂」盛行,許多外地人半夜跑來海邊找伯公仔問明牌,贏錢買供品,賭輸摔神明,村民看見土地公被摔得斷手斷腳,鬍子掉滿地,頓時驚嚇。不久神桌又被放了一些來路不明神尊,東倒西歪,觸目驚心,只好加裝鐵門窗,嚴嚴密密不讓外人隨意進出。

「有夠恐怖,跤手攏斷。伯公仔喙鬚一暝白了了。」
「連香爐攏敲成碎片,香灰倒滿地,足毋是款。」
「嘛是惡質,求神,煞毋驚報應。」
「攑鎖匙開門是無方便,毋過總比外地人凊采侵門踏戶、亂囥神明安全。」

關於三十幾年前的夜晚,老輩記憶猶新,提起此事,不免激動高聲,鮮活重現慌張通報情景。當時「大家樂」賭徒最常找濟公、太子爺、土地公指點迷津,類屬位階較低小神,常民認知中「大神大道,不管橫財」,心裡忌諱大廟正神道德意識重、具有權威,賭博求財不幫忙,可能還會遭到訓斥,因此賭客大多群聚小廟或者私人神壇求明牌。不論沙盤浮字或睡在宮廟求託夢,膽子大的「墓仔埔」也敢去,偏僻處眾聲喧嘩人來人往,烤香腸、燒酒螺、賣肉粽小販隨群遷移,真的是「吵死人」。「大家樂」成為全民運動,有一原因是當時臺灣有五千億郵政儲金以及兩兆五千多億金融資金,「臺灣錢,淹腳目」,因股票、證券投資管道未健全、銀行爛頭寸過多,民間游資於是奔向更簡單的地下經濟。不只求神問卜人潮不絕,木刻神像訂單也應接不暇,連帶興起一波還願建廟潮。只是「一夜致富」浪潮後,許多神像陸續遭到破壞丟棄,成了流放四方的落難神明,或者像小村土地公,經擲筊請示,決定退神火化金身,成為村民難眠的一團火。
抽一根菸,稍微討論請神順序以及回宮時間。雖說都是熟面孔,「做囝仔時」就認識,但加灣、山廣兩地人聚集一起,大概也只有這個時候,交流一下最近新聞與親友狀況,尤其這幾年受疫情影響,許多人沒露臉,到了這歲數,提起一兩句,便心知肚明地沉默了。爐主跟頭家整隊點名,由婆婆媽媽組成的大鼓陣開路,兩台神轎車接續,爐主私家車壓陣,兩地剩不到五十戶人家,一、二、三、四,已是最豪華陣容。
村民口中的「請媽祖」習俗,主要盛行於北花蓮,聚落神明聖誕當日,前往鄰近大廟或友宮接請神尊到村子過暝看戲慶生,並於家戶內宴客,與農曆三月二十三媽祖生「迎媽祖」不一樣。受邀神明名單與數量,依各聚落狀況而定,五至十位不等。媽祖形象慈愛,廣受民眾虔信,是受邀眾神中少數女神,也是島內跨族群信仰,因此鄉人將這種神明往來鬧熱陣稱為「請媽祖」。

「阮兜的帝君祖敢有縛牢?愛顧好啊。」
「有啦!有啦!」
「太子爺的矸轆囥佇香爐邊仔,毋通袂記得。」
「知啦。」

再檢查一遍。擲筊,聖杯。好,放炮,出發接神。



足行者
三十六歲本命年時,跟我父約好一起去參加大甲媽遶境進香,兩人計畫從花蓮開車出發,走中橫,接國道六號,再去臺中追媽祖。車子開到關原時,不知為何狂吐不止,甚至輕微發燒,篤信佛教的我父淡淡地說:「我們跟大甲媽的因緣不具足,先回家吧。」不到三個小時,即結束預計九天八夜的大甲媽遶境行程。
實在不想放棄「徒步進香」這件事,上網查詢許久,突然跳出「白沙屯媽祖北港徒步進香」一行,點進去看,那是一支神祕隊伍,敘述內容不多,討論度不高,只知以四人籐轎前往北港,隊伍只有頭旗、大轎、香擔,簡樸傳統。且由於早年物資人力不足,白沙屯媽與山邊媽所在的村落合力一起南下進香,與加灣、山廣相似。打電話詢問,參加進香得本人到廟裡向聖母稟告,並臨櫃繳交公費,只好從花蓮轉幾班火車前往報名。
白沙屯,是省道臺一線旁的臨海聚落,小站下車後,沿途盡是黃沙地、花生、木麻黃,斑鳩聲響亮,既陌生又親切。走到拱天宮繳完七百元公費,拿到臂章、毛巾、帽子、夾克,櫃台阿姨問我跟好友:「妳們要走全程還是半程?」,不太清楚的狀況下回覆:「全程。」她點頭微笑。知道從花蓮來,「這麼遠,這麼有心,聖母會照顧妳們的。」阿姨說。
那年出發日是五月二十三日,回宮六月二日,走了十一天,瘦了七公斤,人生從來沒那麼累過,也不知道走路是這麼艱困的事。也因為第一年咬牙徒步全程,接下來十幾年,心像揹了進香旗,時間一到,跟著犒軍、放頭旗,自動歸隊步行隨轎。遇到阿婆練兵,三十六小時白沙屯直奔北港破百公里急行軍,瞇著眼、幻境般走過。這麼走,為什麼——跟得上吧。
相較近幾年數十萬人潮,當時香燈腳幾千人而已,吃飯、睡覺、洗澡自己張羅。廣播車沿途不斷用閩南語介紹隊伍來自苗栗通霄「白沙屯拱天宮天上聖母」,感謝民家鳴炮恭迎,並且歡迎聖母回鑾日到白沙屯「食飯擔、鬥鬧熱」。一直講一直講,聲音都沙啞了。這跟小村「請媽祖」很不一樣,小村隊伍從不介紹自己是誰,聯絡電話也不打,天未亮趕出門,請神後又飛奔回村。
白沙屯媽祖每年進香日期、路線不固定,只知轎子在大安溪、大甲溪、烏溪、濁水溪、北港溪中部五大主要河川流域奔馳著,下馬後,自己安頓自己。兵馬俱疲,人影幢幢,腿麻腳痛好不容易坐下,想起小時候跟阿嬤回加灣請媽祖,阿嬤把「查某孫」抱上神轎車,交代要幫忙換香,不要從車上摔下來,人即消失。對阿嬤來說,跟在神明身邊就是一切答案,其他「便看」。
每年跟著白沙屯媽祖行腳,勇兵向前,相較西部陣頭、點心攤、紅壇、歌舞表演、電子音響車洋洋灑灑,花蓮廟會顯得低調隨緣。神轎車隊經過,擺香案、燒金紙、放鞭炮安靜簡樸,甚至只是拿三炷清香靜靜地站在門口。縱使廟裡人潮擁擠,大多數人仍是有距離的輕聲。輕聲向神明祈願,輕聲安慰家人,輕聲嘆息自己的人生。
「大方廣佛華嚴經」裡,佛世界有微塵數足行神,皆於過去無量劫中,親近如來,隨逐不捨。寶印手、蓮華光、清淨華髻、攝諸善見、妙寶星幢、樂吐妙音、旃檀樹光、蓮華光明、微妙光明、積集妙華……,人間兵馬的我們,如何親近,如何隨逐不捨,信仰中,各別知見。

「你愛綴好,知無?」阿嬤交代。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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