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第八章 禁忌的森林:法國凡爾登,紅色無人區
……一百年來,這片土地上長出了一座森林,高聳幽暗,難以穿越,下方的植物捲曲纏結,從中長出荊棘與黑刺李所形成的灌木叢。這是一座禁忌的森林,林中糾結的荊棘木保衛的不是在城堡裡沉睡的公主,而是仍在一層薄土下休眠的恐怖戰爭遺骸。
森林周圍立著告示牌,警告訪客擅闖禁地、偏離指定路線、誤觸戰爭的致命遺留物所隱含的危險。儘管戰爭早已結束,但幾乎每年還是繼續造成更多人員傷亡。戰時遺留的彈藥數量龐大無比,以致即使靜靜走在特許的路線上,若不注意觀察,仍有可能不小心踩到落葉層中乾燥的砲彈碎片,腐朽的步槍槍管,以及看似光滑小卵石的鉛彈,彷彿早前的士兵就直接放下武器,躺在地上,化身為樹木。既然如此,還不如將那些警告拋諸腦後,跨出安全通道,冒險踩踏在未知的未爆彈上。
林中仍散布著幾株古老的橡樹。這些橡樹已有兩百歲,在激戰中意外飽經摧殘。樹身綁上銅線,被鋼條與電絕緣體重重壓著,這是因為軍方過去曾將橡樹當成瞭望塔,或用樹身來支托電線。而士兵們因遠遠背離信仰而有負罪感時,橡樹也有如教堂的尖頂可供他們仰望。橡樹根部間的土地位在堅硬的群峰中,仍被戰壕劃穿──傷口只癒合了一半,劃痕仍在──被彈孔鑿出圓坑,被尋找骨頭的野豬刮得光禿禿的。在接骨木與蕨類植物間,
零散可見外觀覆蓋苔蘚而變得柔和的地堡,以及張開烏黑大口的廢棄防空洞。(在洞內:蝙蝠於黑暗中四處移動,發出像紙片扇動一樣的聲音。狀似蒼白手指的鐘乳石如糖霜般滴落到地面。)
並非所有的遺骸都遭到遺忘。我來到杜奧蒙要塞(Fort Douaumont)附近一座大藏骨堂。藏骨堂的英文「ossuary」源自拉丁文「ossuārius」,是納骨罐的意思。這是一座紀念館,用來存放大約十三萬名士兵的骸骨。從窗戶窺看這棟建築的內部,所見到的是一片混沌,是永遠無法清晰辨明的景象。一顆顆頭骨堆疊在一起。大腿骨架像木材般堆放在路邊。人體的關節骨架(球窩關節、肩胛骨、骨盆帶)分崩離析。這些凌亂挖出的遺骨已根據出土地點所屬的戰區分類存放。
銘刻在上方小禮拜堂牆上的是失蹤者的名字。該處迴盪著上百名陌生人的低語,交織成一片悲吟。這群人的臉龐映照著琥珀色的光芒,似乎透出難以承受的悲痛。若是從前門離開,仰望上方遼闊的天空,可見天際清澈無雲,彷似漆黑一片,令人難以直視。而鎮守在高處的石塔巍然聳立,彷彿直達天際。石塔內的亡靈之燈普照著這些龐大的墓穴,猶如暗夜中的燈塔。就在那一刻,有五、六隻燕子從鐘樓一躍而起,在空中飄移高飛:繞圈、翱翔、自在徜徉,引領著靈魂向上昇華。
之後再回到黑暗的森林裡,我沿著一條蜿蜒的小徑,穿過已消失的村落──沃德旺當盧(Vaux-devant-Damloup)殘留的地基。那裡放置著獻給祖靈的祭品;形體虛無飄渺的屋舍,似乎在狀如圓柱的樹木間發出微光;石頭尖銳的邊緣覆蓋了一層綠色的毛氈;水槽自行變身成花盆。鮮紅色的漿果隱藏在光潔的葉子下方,如餘火般熠熠發亮,灰白色的蝴蝶在光束間翻騰飛舞。
這裡的生命潛伏在各種褶皺之中:十五種的蕨類植物在陰暗處爭奪地盤;在沒有樹木的地方,百里香爬上乾燥的岩石,尋找可供攀附的處所;積水在彈坑內形成幾窪小水池,裡面潛藏著蠑螈及多彩鈴蟾。罕見的蘭花沿著邊緣地帶生長。鳴鳥高聲謳歌。草木呼吸著空氣。身處此地可以立即感受到,能生活在如此廣闊且無限寬容的世界是莫大的福氣;這個世界既瑰麗又充滿慰藉。倘若有神存在,那麼祂也許會是一位仁慈的神。
但在離這裡不到五英里的地方,樹木卻從未長回來:那是林間的一塊空地。在橡樹與角樹分開處可以看到一個小圓池,裡面裝著的似乎是灰色礫石,或焦油,或灰燼。這是一塊毫無生機的不毛之地。
此處草木不生的秘密亦與戰後所做出的決議有關。在休戰時期,有數百萬枚未使用的砲彈被堆放起來備用。當時無人確知這些剩餘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應如何處置。在凡爾登所做出的決議是,盡可能回收軍營內的所有彈藥,並且收集格勒米伊鎮(Gremilly)附近一座農場的化學武器,總數達二十萬件。這座農場聚集了各式各樣人類用來殘害彼此的凶暴惡咒:芥子毒氣、催淚瓦斯、光氣(phosgene,其有如新割乾草的宜人氣味掩飾著致命的後果)、催嚏毒氣二苯氯胂(diphenylchloroarsine),以及帶有大蒜味的嘔吐性毒劑二苯氰胂(diphenylcyanoarsine)。
之後到了一九二八年,軍方終於挖掘了有如亂葬崗的溝渠,將毒劑罐堆在裡面,然後放火燒毀。這些溝渠因而被稱為毒氣場(la Place a Gaz)。燃燒過程產生的砷化氫煙霧毒害了這片土地,使其寸草不生。這片土地看起來像是苔原,或融化的柏油:完完全全是一片荒地。在中心地帶,有一片焦油狀的灰燼,黝黑光禿,表面如波瀾起伏的水域般皺亂不平,邊緣蔓生著地衣與苔蘚。再往後可見縷縷細草散落在遠處的夾層中。此外空無一物。即使森林在其周圍生長擴張,毒氣場的季節永遠停留在冬天,春天絕對不會到來。
雖然毒氣場的名稱依然存在,但其由來已遭世人淡忘──與其說是消失在時間的迷霧之中,倒不如說是被集體遺忘。想到當地居民所經歷的一切,這是全然可以理解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獵人與林務員又偶然發現了這處空地,誤將這片詛咒之地(群樹間潛藏著隱秘的惡意)當成美麗、斑駁的林間空地,認為或可在此停歇,稍事喘息,在陽光下吃頓午餐。
曾有生意人在空地邊緣搭建了一棟小屋。屋子只有一個房間,鋪設瓦楞屋頂,還有一個小煙囪,以及一扇面對著私家岩石花園的窗戶。在毫無戒心的人眼中,這裡想必是一派祥和之地。
相較於遠處的黑暗森林──冬日植被濕冷,景象蕭瑟,有野豬與咆哮的駝鹿出沒其中──這裡必是充滿了安全感。但這裡一點都不安全。二○○七年,德國科學家圖彼斯.鮑辛格(Tobias Bausinger)、艾瑞克.伯奈爾(Eric Bonnaire)、約翰尼斯.普羅伊斯(Johannes Preus)等人根據歷史紀錄辨認出這塊荒地,對其土壤進行化學分析。他們在各處發現到,土壤百分之十七的重量來自砷。此外,尚有許多生物學家稱為重金屬的成分:鋅、鉛的比重,各達百分之十三、二.六。在恍然大悟的驚懼中,獵人們終於意識到多年來,他們一直行走或坐在一張毒毯上,還在上面進食。
這些所謂的「重金屬」許多都對生命體的基本運作至關重要,但數量過多就會產生毒性。植物一旦接觸到受金屬汙染的土壤,就可能出現千奇百怪的反應。在一九五○年代,俄國的博物學家納維塔羅瓦(N. G. Nesvetaylova)發現,在堆肥中加入各種不同的金屬鹽,可以使罌粟花開出色彩各異的花朵:例如,添加鋅化合物可以開出檸檬黃色的花朵,而加了硼可以讓葉子變成深綠色。另一方面,加了銅可以長出蒼白、略帶藍色的「鴿子色」葉片。(透過此種方式,渴望成為神仙教母的園丁,可以在杏仁樹下的泥土撒上錳,使其花朵的花冠從白色變成粉紅色;在繡球花的根部灑上硫酸鋁,使其狀如棉花糖的花序變成淡紫色,再漸次轉為靛藍色、淺藍色。)而且這個過程還可混合不同金屬,像女巫一樣調配出獨門藥劑:如釀製藥酒般,將兩種或更多種的金屬鹽加在一起,花朵便會綻放出意想不到的嶄新色澤,與只添加個別金屬的花朵顏色截然不同。
中東與喀什米爾地區常見的黃鼠狼罌粟(Papaver macrostomum)在鋅含量高的土壤中,會長出雙層花瓣,而高加索山脈的點瓣罌粟(Papaver commutatum)在加入銅鉬後,斑點的圖案會改變。在礦物含量最高的地區,其深色斑點會拉長到中心點交叉成一個十字(即「x」形的標記),標誌著暗藏在土壤底下的物質。
在含錳地帶附近生長的植物可能會暴脹成驚人的大小,身形巨大且蒼翠茂盛。硫酸銅或鉻鐵則會致使植物變得矮小。數個世紀以來,全球各地的探礦者已藉由這些「生物指標」,成功探勘其下土壤中的礦物。正如以前的探險家會審視環境中是否有柳樹或白楊,藉以在沙漠中尋找水源,探礦者也會掃視地景是否有顯現萎黃病症狀的植物。萎黃病相當於植物的貧血症,患病的植物葉片會變白或褪色,只有葉脈保留較深的顏色,形成極為顯眼的輪廓。
幸運的話,他們還可能發現一旦現蹤就表示周遭藏有珍貴金屬的植物。舉例來說,早期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的礦工是藉由「kobberblomst」(標示銅礦的花朵)與「kisplante」(標示黃鐵礦的植物)的引導找到挖礦地點。後者是一種綻放粉紅色花朵的剪秋羅屬植物,雖然外表看似嬌弱,對環境的耐受度卻是極高,有時在沒有任何其他物種能夠茂盛生長的地方照樣能夠欣欣向榮。
到了公元六世紀,中國皇室已察覺到,喜愛金屬的植物可用來做為探礦的工具,因此命人編撰詳細的指南,羅列出不同的物種和相對應的礦物,以及與特定金屬相關的表徵。文中的指引讀起來就好像在誦念某種秘咒真言。(「葉……綠梗紅者,其下必多鉛……」)
於是藉由觀察植物的表徵,老練的植物地理學家便可從植物當中搜集到大量複雜的資訊。以尚比亞的銅帶省(Copperbelt)為例,該處至少有二十七種花卉幾乎只生長在遭到銅與鈷汙染的土壤中;這些花的外皮越厚,礦物含量就越高。同樣地,生活在阿爾卑斯山的人,可能會學會觀察三色堇呈檸檬黃色的嬌小花朵,從花色的深淺預測周遭是否有鋅存在以及其濃度高低。在澳洲有兩種植物,包括一種會開花的豆科植物(灰毛豆屬〔Tephrosia〕),以及花瓣細薄的草本植物,旋柱白鼓丁(Polycarpaea spirostylis),此兩者合起來可構成一張標有等高線的地圖:豆科植物盤據在銅礦的外緣,但在銅含量達到百萬分之二千以上的地方,就把地盤讓給了揮舞著旗幟的白鼓丁。
有些地區的環境因為金屬礦含量極高而深受衝擊,甚至這些罕見的「耐重金屬植物」(metallophyte)也無法生存下去。這些地區草木不生,可能看似一座病懨懨的牧場,在鬱鬱蔥蔥的森林地帶形成狀如痘疤的凹坑。人們在烏拉山與南非不毛之地的下方發現了白金;在俄羅斯的荒瘠地帶則是發現了硼。關於這些怪現象的民間故事紛紛湧現;北卡羅來納州一處這樣的地點被稱為「惡魔流連之地」,致使該地荒蕪一片的原因尚未有定論,或許在這一帶出現人跡前即已存在。然而,因重金屬汙染極端嚴重而造成土地荒瘠不毛的情況非常罕見。
毒氣場,即凡爾登附近森林中的空地,是其中一個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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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行的目的,是要親眼目賭那些繞著毒灰外圍生長成一圈黯淡光暈的植物。
乍看之下,它們似乎都是可以令人放下戒心的普通植物:上層狀似薄霧的草叢,英國人稱為簇生禾草,美國人稱為「絨毛」草(因為葉面如桃子般長有絨毛),在沼澤地、邊緣地帶、無人照管的荒地經常可見;而有如內層絨毛隱藏在下方的是有粉狀顆粒、形似高腳杯的地衣,粉石蕊(Cladonia fimbriata)。兩者都不是什麼奇特的物種。不過這類植物特別適合在原本應有危險性的環境中生存。它們會限制本身對金屬的吸收量,避免金屬在體內蓄積到致毒的濃度。道理非常簡單。
然而,與它們為鄰的是一種柔軟如羽的苔蘚,名為黃絲瓜蘚(Pohlia nutans, 又稱「點頭線苔蘚」〔nodding thread moss〕,因葉子有多個嬌小的頭狀物而得名)。這種苔蘚採用的是較複雜的策略:它們並沒有將土壤中的金屬阻絕在外,反而門戶大開,將金屬鹽往上輸送到主枝貯藏起來。此種像喜鵲一樣有收集癖好的植物,被稱為「重金屬超累積植物」(hyperaccumulator),目前尚未完全瞭解它們累積重金屬的原因。或許這是一種自衛的機制:將自己變成苦澀的植物,讓食草動物打消攝食念頭。
不過此舉可以發揮相當驚人的作用。舉例來說:喜樹(Pycnandra acuminata)可謂樹中的銀色精靈,生長在新喀里多尼亞(New Caledonia)瀰漫霧氣的雨林裡。樹身若用刀子割開,會流出非常特別的銅綠色乳汁,當中的鎳含量達百分之二十六。在威爾斯後工業時代的礦區,地衣會從其依附的岩石中吸取鐵或銅的成分,在過程當中變成鏽橙色或綠松色(宛如在藝術家工作室揮灑的顏料),使這些金屬難以溶解,因而變得無害。
儘管這類的耐重金屬植物一直是自然成長,在金屬礦的露頭以及如加拿大新伯倫瑞克省(New Brunswick)的坦特拉瑪(Tantramar)「銅沼」等地尋找立足點,它們現今卻更有可能在受到人類影響的地區現蹤。除了尾礦、廢石堆、堆渣場、各式各樣的後工業遺址,這類地區也包括像毒氣場等經歷戰亂的地區。近幾十年來,受到重金屬毒害的土地數量呈指數型成長。目前已知,此類汙染場址在全球共超過五百萬處;光是在中國,受到汙染的土壤面積就超過八十萬平方公里。
近年來,世人對這類植物有更多的瞭解,也更肯定其價值,但由於它們偏愛生長在飽受破壞之地,保育人士在保護稀有奇特的物種時,不免有所躊躇。我曾在威爾斯南部的斯旺西市(Swansea)附近探訪「銅城」(Copperopolis)舊址,此處在十七與十八世紀時建造了多座熔煉爐,形成一個龐大的冶煉中心。在冶煉產業衰敗後,鉛、鉻、銅等金屬的汙染,使斯旺西山谷低處呈現一片如月球般的荒涼地景。然而,這片散亂的荒地近來已被認定為「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並受到新的環保措施保護,因為此處罕見地聚集了各種耐重金屬植物及地衣,並且據異極礦英文名calamine稱為「卡拉曼草原」(calaminarian grassland)。
不過對這片區域來說,人為干擾反而大有助益;儘管立意良好,一項早期的「整治計畫」因為移除或覆蓋了受到金屬汙染的土壤,導致有星狀花瓣的春米努草等罕見植物的棲地縮減,促使保育人士考慮採用有悖常理的激進管理方式,例如刮除表土,好讓地面「恢復毒性」。
重金屬超累積植物(目前已知約有五百種)因為具備奇異迷人的特質,在科學上有著極高的研究價值。這些植物由於渴求對其他物種有毒的物質,極可望成為復原重汙染地的利器。它們從土壤中吸取重金屬,於體內貯藏或重新傳輸後,也許就可整治土地,使其適合其他較敏感的生命體棲息。大自然便透過此種方式開始撫平自身傷痕。
我已經可以看到此種作用在進行。以毒氣場來說,自二○○七年德國科學家發表研究分析,或者甚至自二○一六年法國發表一篇追蹤後續狀況的論文(寬慰地指出「該地的植被正逐漸復原」)以來,化學灰池光禿禿的表面已明顯縮減。不論這些植物(尤其是「點頭線苔蘚」)正在做什麼,它們正慢慢將遭到化學物質灼傷的大地,轉變成適宜生命體棲息成長的環境。
目前針對重金屬超累積植物已發展出一項研究領域,稱為「植物汙染整治」(phytoremediation),希冀藉由駕馭這些植物的超凡能力來造福大眾。其他有淨化能力的物種包括鳳尾蕨,其可將砷從土壤中移除,儲存在葉子裡(孟加拉曾經歷長達數十年的砷中毒危機,而測試結果顯示,鳳尾蕨可自然過濾該國受到汙染的水源);以及向日葵,其可累積種類繁多的重金屬,已被種植在澳洲的舊礦場及冶煉廠區。
整治過程十分緩慢:必須先讓植物生長,然後再採收──此時植物體內已含有高濃度的重金屬,必須小心處置,但比起目前的清理方式(將汙染物挖出再重埋於混凝土層之下)速度較快,當然也較不會破壞環境。而倘若這些植物體內的金屬含量夠多(濃度達到百萬分之一百五十以上),尚可發揮一項極具吸引力的功用:其本身可視為一種有機礦,經過乾燥、燒炙,可從其灰燼中提煉出能夠重新利用的金屬。如此一來,農民也許可以栽種採收產鎳(或鈷,或甚至黃金)的「作物」,賺進比目前種植大麥或小麥更多的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