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會的相遇瞬間 文|張卉君
「各位朋友,透過噴氣、背鰭以及動物行為等訊息,我們初步判斷,目前前方出現的鯨豚朋友,極有可能是近幾年在花蓮海域越來越常記錄到的抹香鯨。」
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的解說員,手持GPS按下定位鍵,快速在手寫板上標記了一組座標,留下抹香鯨出現在花蓮這片海域的目擊紀錄。此刻,附近海面上的船隻也都朝這裡趕來……。
一九九八年,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成立並與賞鯨公司合作,隨船的解說員也身兼調查員,一邊解說海洋生態、一邊進行鯨豚記錄,一直持續到現在。
船頭前方,一抹左斜高聳的噴氣,瞬間劃破蔚藍如鏡的海面,陽光瀲灩染上彩虹水霧。解說員壓抑著激動情緒的嗓音,預告即將引燃整船遊客興奮感的爆點:「船長,兩點鐘方向……出來了,歕風的(pûn-hong--ê)!」船長與解說員都會這樣稱大型鯨,大概是因為噴氣強而有力的關係吧!船長緩緩將船隻轉向,深怕過於急躁驚嚇到抹香鯨,就沒有機會靠近了。所有原先癱坐在船艙裡的遊客紛紛搶身逼近欄杆,伸長了好奇的頸項,張大眼睛向四周海面張望,傳說中溫柔的海洋巨獸潛在靠近的浪裡,隨時在下一拍心跳間浮出夢的邊緣,與人類近身相遇。
挺立在三樓甲板瞭望區的解說員深深吸了一口氣,在海上辨識鯨豚種類往往帶著推測,動物行為和特徵除了得要「目色好」才觀察得到,更需要一次又一次海上親身遭遇的經驗來堆疊,即使身經百戰,面對有限的觀察線索,仍然不敢輕易斷言。
船隻靠近動物,放慢至怠速狀態。
呼嘯的海風也瞬間安靜下來,失去速度的船懸在大洋中,船身微微有浪舔過,發出窸窣聲。船上所有的眼睛瞪大張望著,全心全意等待——鯨躬背後下潛入海,完美圓心的鯨尾痕圈擴散。大鯨的身軀靈敏如魅,優雅地在水域優游穿梭直至深海,那裡,是人們難以想像的神祕世界。
「目前動物暫時下潛,船隻在這裡稍微等待一下,大海是鯨豚的家,端看牠是否願意接受我們的拜訪。」解說員安撫著賞鯨船上眾人躁動難耐的聲響。
「科學家發現,抹香鯨是僅次於喙鯨的潛水高手,曾被記錄可以深潛至超過兩千公尺以下的海域,是迄今人類水肺潛水最高紀錄六倍以上的深度!」透過麥克風,解說員繼續利用等候的空檔,補充基本生態資訊,「抹香鯨是體型最大的齒鯨,成年的雄鯨平均體長達十四至十八公尺,雌鯨稍微小一些,也有約十至十二公尺。想像一下,差不多是一臺大客車的長度喔!」船頭的小朋友回頭,眼神中帶著好奇,鼓勵了解說員。
「抹香鯨主要的食物是深海魷魚等頭足類及魚類。牠的活動範圍非常廣,從極區到熱帶海域都有機會目擊。」這些簡要制式的描述,卻是人類自十八世紀開啟大規模商業捕鯨以來,歷經了將鯨豚從「獵物」到「保育動物」的變革,透過不同動機累積而成的生態資料。
二十年來,身著藍色背心的黑潮解說員與賞鯨船上目光如鷹的船長們,在一次又一次直擊心臟的相遇裡,開啟了辨識臺灣東岸太平洋海域抹香鯨個體的科學之路,在每一個靈魂顫慄的瞬間,保持理智且熟練的調查步驟細細記下抹香鯨的線索,盡可能客觀描述牠的外型、體長、群次以及行為,彷彿身懷巨大深厚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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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有命,擱淺救援的接力賽:王浩文 (成大海洋生物及鯨豚研究中心主任) 文 / 莊慕華
「如果集體擱淺,一定有個主要原因,問題是我們很難在第一時間知道。」擱淺救援的行動選擇,其實也包括「不冒然行事」。擔任成功大學海洋生物及鯨豚研究中心主任的成大生命科學系教授王浩文指出,國際對鯨豚救援的討論談到,在野生動物權益的前提下,有些情況經多方評估後會建議安樂死為必要選項。這些想法看來過於理性,甚至有點殘酷,但是「應該就地安樂死,為什麼讓牠多 suffer 好幾天?」
「如果我在蘭嶼,你覺得我該把牠拉回來臺灣嗎?」
那是二○二○年,一隻初生的抹香鯨寶寶被目擊者回報躺在蘭嶼漁人部落外海的礁岩上,剛發現時還會噴氣(呼吸),但身上已經多處受傷。「拉回來就是安樂死啊!」「因為牠是新生寶寶,要喝奶,而且鯨豚奶是很濃的超高蛋白奶,即使救回來我們也沒辦法養牠一輩子。」王浩文指出,救援與否除了從鯨豚本身的狀況評估,也會受到環境、天候或海況的影響,有時想救也無能為力。
二○一六年接任成大海洋生物及鯨豚研究中心主任以來,王浩文生活中無時無刻不是接獲擱淺通報,便是調度救援資源。然而「救援」二字既複雜且沉重,因為這其實是人類本位思考的行動。「我們人類都自以為是啊!」對鯨豚來說,即使排除了人類活動的干擾因素,還是有一定比例的鯨豚會擱淺或死亡。「我再次強調牠不是寵物,是野生動物,牠有牠的destiny(命運)。」王浩文知道一般群眾極少能用客觀的態度理解動物。很多時候人們關注鯨豚,就是因為將自身情感投射到這些動物身上。
願意共情周遭環境,是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關鍵態度;然而缺乏理性的共情,有時會帶來無法扭轉的悲劇。「前幾天那隻是某些熱心民眾把牠一直推回去,所以嗆水嗆得很誇張,肺裡面全部是水,整個氣管都是淡粉色的血泡。」王浩文提到鯨豚中心日前接收的一隻侏儒抹香鯨,民眾發現牠時想要「協助」,卻不知道這隻侏儒抹香鯨當時已經無力自主,在被推入大海的過程中噴氣孔不斷進水,最終導致嗆傷死亡。
如此古道熱腸反而幫倒忙發生過不只一次,因此王浩文在遇到民眾並能好好溝通時,都會從鯨豚的生理狀態開始說明。他急切希望能讓社會大眾理解,擱淺的現場狀況千百種,鯨豚行為異常的原因更紛繁。救援決策不能只是感性上的起心動念,而是在了解實際狀況後,思考如何運用有限的資源,若決定救援但個體不幸死亡,也希望透過解剖分析找出致死的主因,並檢討如何從中學習及累積經驗。
不分晴雨春夏,王浩文時常與志工衝到第一線救援,好消息是人類微薄的力量有時的確派得上用場,「有一種狀況是鯨豚身體很好,只是暫時不舒服或被掠食者追逐太久,在那邊停著自己休養恢復,是一個生命在尋找出路的方式。」王浩文談到有些中小型鯨豚會去找水深大約兩、三公尺的近岸休息幾天,只要牠的營養足夠,休息後很快就可以回到海裡。
鯨豚在休息自癒的過程中,有時會意外擱淺,「譬如在一個水很淺的地方休息,然後又遇到大退潮⋯⋯」像是臺灣中西部海域就有著平緩近岸及巨大潮差的特性,「牠一緊張,在不對的時間換氣,浪過來就嗆水了。」王浩文提到像是這種擱淺發生時,人類能夠做的,就是從過去經驗理解與覺察,如何依循動物原本的行為路徑,為牠們創造再一次脫困的機會。
然而巨大的抹香鯨作為大洋性鯨豚,通常不會游到近岸,所以出現時很可能已經有特殊狀況。在王浩文的救援經驗中,發現活體抹香鯨只有三、四次,很可惜結果大多回天乏術。
王浩文最初因對動植物、細菌等生物相關領域都抱持高度熱忱而選讀生物系,因緣際會走上鯨豚救援之路,「半路出家的唯一好處就是包袱不大。」他不侷限於既有傳統框架,反而以未來想創造的視野展開行動。「我覺得我的角色,就是很謙卑地希望透過這些擱淺個體,把所有證據湊起來,進而找出牠們擱淺的原因,」與其在網路上重複放送讓人揪心的動物受苦影像刷流量,王浩文更在意系統與制度如何改善,「然後再把這些研究回饋給社會,甚至影響國家政策該怎麼修正。」
改變來自行動,行動來自理解。在人類自以為是的世界裡,王浩文相信科學家可以更入世,他知道臺灣鯨豚與海洋生態的保育政策與體系,不可能在自己任內就能改變。「我希望把system建立完整,這個很重要,是人才培育的概念,讓更多有志之士加入這個行列,以後誰接手都可以做下去。」